第65章 拜堂成親
第65章 拜堂成親
古鴻意對自己的眼睛已不抱希望了。
他沒有聽話。
指尖挑開蒙眼的紅綢, 嘗試着擡開眼睫。
很痛。
但依舊一片黑暗。
師兄的藥酒只不過弄壞了他的心髒。
心髒好痛,灼燒似的。
……好想見白行玉。
此時他已換好婚服,挽好發, 靜靜聽着千紅一窟的笑與嘆, 交代一會兒拜堂的儀式。什麽三拜啦、合卺啦、結發啦……
其實, 他們這些江湖中人,活在刀光劍影裏,不大懂這些禮節。
千紅一窟也是說說停停,捋不清楚的地方幹脆拍拍古鴻意的肩膀, “哎, 衰蘭, 你看着來”。
“老板娘……”衰蘭垂着頭, 聲音很啞。
“到現在, 我依然看不見。”
馬上就要拜堂,應該沒有機會了, 除非神跡。
千紅一窟“呀”了一聲,有些愠色,“毒藥師不是叫你莫要睜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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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到衰蘭垂下的長眉,那樣哀傷的樣子, 她又忍不住軟下聲音。
“神跡。”她重複一遍,搭住古鴻意的肩膀,慢慢擡起眼睛, 虛虛看着窗外飛雪。
“衰蘭, 你可知我見過最大的神跡?”
古鴻意颔首, 輕輕搖頭。
繡閣閣主, 持天下第一的暗器,又神出鬼沒, 常年不知所蹤,她見證過何等神跡,有過何等奇偉的際遇,都不驚奇。
滟滪堆的水天一色?天臺山的霧霭沉沉?
也許,她也見過武林大會上,白幽人揮出流水般優美的劍氣,被簇擁着戴上屬于英雄的桂花冠。
古鴻意沒見過那頂桂冠。
但一定很神氣。
白衣勝雪,桂冠皎潔。
千紅一窟的聲音随着掌心的溫度落下。
“我見過最大的神跡,是那一夜,你纡金佩紫,簪花芍藥,抱着小白,從天而降,出現在我的小店前。”
古鴻意楞了神。
“我不曾想過,你真的會救他。”
亦或說,救他的人,怎會是你呢。
于千萬人之間。
千紅一窟聲音少見地很沉,“那一夜,當真有趣。衰蘭,我等了一年,終于等來了你,等來了一個救他的人。”
“所以我也入了局。”
她很久沒有見過這樣有趣的事了。
江湖還是年輕人的江湖。
千紅一窟捏一把古鴻意的肩膀,狡黠地眨眨眼睛。
衰蘭,你就是神跡本身啊。
汴京的這一切際遇,還不夠奇偉麽?
“有個自稱你師父的人,候在門外大雪中,見不見?”
“見。”
千紅一窟垂眸,見衰蘭挽起些許松散的笑。
她放下心來。
“走。”
門開,風雪簌簌來。
沒有三書六聘、香車寶馬。
只有一群吵鬧的俠客。
“公羊棄?老家夥,還知道來喝喜酒!”
“你不怕梅一笑殺了你?诶呦,凍壞老骨頭了,快進來。”
“怎麽樣,灑家的酒不賴麽!十年前就為小古成親這天攢着了……”
“你懂那些鬼神,快給孩子們求求。”
公羊棄須發都落了雪,被盜幫衆人抓過來擠過去。
一臉無奈,卻帶着笑。
長嘆一口氣,他快快翻袖,從一片補丁中赫然掏出一把香。
撚指,香燃,白煙袅袅升起,融到朦胧的雪天裏。
“許吧。”
公羊棄朝衆人大笑,胡須在風中一抖一抖。
“沒講究?”
“心誠就行!”
四壁小燈柔柔地發着暖光。
雪落痕跡看得清晰。
隔着一院大雪,公羊棄目光深深地看着蒙着眼睛的衰蘭。
所有人都閉上了眼睛。
“老天,讓孩子們天天都有花,有數不盡的芍藥。……讓醉得意少喝兩口,老東西,多陪我活幾年。”
“小古,一定要待小白好,小白早就對你用心了,一定要過好日子。哦,保佑跛子劉多活兩年,喝上灑家下一壇好酒。”
“保佑古鴻意,讓他當上赫赫有名的劍客,天下誰人不識君。那小子當真刻苦。……保佑我打敗千紅一窟,保佑天下除了我,無人能打敗千紅一窟。”
“保佑盜幫的大家,平安、健康。保佑小古小白,往後餘生,結伴同行。”
“我無遺憾,也不求神。只願能幫小白一把,報答父輩當年的一點恩情。……袖玲珑,等我殺你。”
“蒼天,讓梅一笑早日放棄追殺我……讓孩子們好好過,小古,好好贖罪,當替師父……”
白行玉倚坐門框邊,稍側出半身,挑開些蓋頭,好奇地看衆人虔誠許願。
日出雪原,他已許了願望。
他不貪多。
他沒有閉上眼睛。
他始終定定看着古鴻意的身影。
紅綢蒙目,古雕刻畫。
那個人一身紅裝,卻又與花船上有所不同。少見地仔細梳了發,佩了銀飾,平日裏那樣嚴肅古樸的人,竟襯出些清貴的氣質。
白行玉愣神。他很配銀漢三打出的那一頂銀冠。
古鴻意還不知道,那是何物呢。
香燃盡,灰燼落到雪地裏。
白煙升到空碧中。
帶着所有的祝福。
公羊棄抖一把胡須,冰碴撲簌簌地掉。
“送小古小白去拜堂吧!”
“好!”
儀式和流程簡直亂來,卻又好像什麽都不缺。
古鴻意站在雪地裏,失了方向,等着安排。
指尖被快快抄起。
是白行玉。他撲入雪地中,主動牽起古鴻意的手。
他們一個眼盲,一個蒙着蓋頭,都看不見路,卻不妨礙攜手往前走,從飛雪中走入挂着小燈籠的大堂。
千紅一窟早便飛上屋脊,支着腮探頭垂眼看:
兩團紅色在茫茫雪地中牽着手前行,兩塊初具人形、不大熟練的紅棗糕。
仔細看,古鴻意同手同腳。
千紅一窟不禁拍手大笑。
進堂,兩人将腰間劍解下,霜寒十四州和錦水将雙淚并排放在兩人中間。
雙雙跪在小蒲團上,各持一香,敬過祖宗。
其實他們都不知父母,更無祖宗一說,但還是規規矩矩地辦了。
醉得意老腔醇厚,如黃鐘大呂,“一拜天地——”
合掌匍匐一拜。從此天地為鑒。
二拜高堂——
又一拜。古鴻意聽清跛子劉師叔忍淚的抽氣聲,師父溫柔的笑,醉得意師叔有節奏地拍着跛子劉的肩膀寬慰。
夫妻對拜——
小門框把兩人圈住,前景是堂外撲朔的飛雪,他們在雪聲中對拜,彼此的劍隔在中央。
一切做完,古鴻意直起身來。按老板娘講的流程,該掀蓋頭、結發、合卺。
一件一件來。
古鴻意抓起霜寒十四州,雙指抹過劍身,确認劍潔淨,便慢慢擡起劍尖,憑聲音去尋白行玉。
他做得很慢,畢竟自己眼盲,怕誤傷了對方。
劍身插入紅綢中,擦過那人的肩頭。一挑,蓋頭便落了下來。
一剎那,師兄師叔抹眼淚的抽泣、寬慰的笑聲,都寂靜了。
很安靜。
古鴻意看不見。但他感知到,所有目光彙集到面前人身上。
他垂頭笑了一下,有些哀傷。
心髒好痛,灌了風雪一樣,全是鐵鏽氣。半柱香前,他忍痛睜開眼,依舊全盲,無一絲好轉痕跡。短短時間內,當然無力回天。
因為看不見,只覺得這拜堂像做夢一樣,一點不真實。
師兄的藥酒只讓他渾身都燙,暈暈沉沉。
說不清為什麽,他擡手,慢慢環到後頸,心中有歉,“師兄,我當真不聽話。”
手掌猛然攥緊,他一把扯去了蒙眼的紅綢。很痛快。
疼就疼,無所謂。
他要睜眼。
看不見也要睜眼。
拼了命地張開睫毛,氣息也亂了幾拍。
……卻不痛?
上一次強睜眼時的幹澀痛苦,一點也尋不見了。
五光十色紛紛落入眼中,雪的青白,小燈的昏黃,梅花的粉綠,在眼前攪成一團,瞳孔張縮,适應着失而複得的色彩。
……能看見了。
是神跡嗎。
目光中央,是一團紅。
白行玉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在眼前搖晃。
他在盯着自己笑。
清冽的眼睛垂下,很溫柔,再無往日的孤傲與銳利。
他很少穿鮮明的色彩。紅裝和眼尾小痣是一個顏色。
墨色長發串了銀珠,随着他擡起手,前傾身子,晃晃。
叮咚。
古鴻意楞在原地,又擡手揉眼睛。
他靠近了自己,雙手捧着一團模糊的銀色。
是銀漢三打成的銀冠。
重量落在自己頭上,穩穩安置好。
白行玉撐坐起身,為古鴻意加冕。
他慢慢講,“桂花冠冕,是武林大會奪魁,英雄的榮譽。”
而盜幫被斥于其外,古鴻意自然不曾有機會與同齡劍客比試。……白行玉莫名想起,花船上,古鴻意說過,他沒有同齡朋友。
沒關系。他來當他的摯友。
只不過,白行玉這十年間戴的,是真的花枝編成的桂花冠,秋深冬來,便會枯萎。
而銀器永遠不會壞。
天下第一劍客才配得上的桂花冠。
給古鴻意戴好,他點點頭,銀器果然很襯此人,面青如玉,古雕刻畫。
古鴻意的眼睛漸漸适應了光影,都能看得清楚了。
古鴻意擡手扶穩桂花冠。張張嘴,卻哽住,不知此時此刻,該說什麽。
又垂頭揉眼睛。
“……白行玉,我眼睛好了。我清楚地看見你。”
“嗯,我知道你會好。”白行玉卻沒有什麽驚訝的神色。
雪原夜奔,他合掌匍匐祈願,那一剎,日出林海,大晴。之後又一整日雪。
蒼天就是特意為古鴻意放晴的。
那時候,他就相信,古鴻意的眼睛會好。
而且是在日落之前好,是在看見自己穿婚服的樣子時好。
很靈驗嘛。
“你怎麽也迷信了。”古鴻意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着,氣息亂的不行,“不許。”
“帶我去天山玩吧。”面前人答所非問地跳着話題,琥珀眼睛映着昏黃燈光。
皚皚的雪山,天賜的洪福,他們很久之前就約定過。
“小古,是眼睛還疼嗎……”醉得意有些焦急,正要上前一步,卻被毒藥師淡淡攔下。
毒藥師頗有深意地笑笑,便轉頭看着跪坐着的師弟。
衰蘭師弟眼眶通紅,怔怔望着面前人。鴉翅睫毛不自然地折下,掀起,似乎又犯了倒睫。
衰蘭在流淚。
“我還有話講。”白行玉湊近了雕刻似的愣住的古鴻意,觀察他的眼睛,卻不伸手觸碰他的眼睫。
“塵山一役,其實我沒有恢複記憶。”
救盜幫,平圍剿,是白幽人去做的。
不是因為救風塵的回憶,只是因為你是衰蘭送客手。
因為五天相處,知道你很好。
會做飯,對身邊人細致,做事沉穩,又很快意……
你和師尊口中十步殺一人的惡人不一樣,只是我的生活很窄很窄,欠一些契機了解你,不然,也許我們不會在華山結仇。
古鴻意垂頭,有些愣,沙啞問着,“……真的。”
“真的。”
“該結發了。”
“……嗯。”
兩人沉默地進行着儀式。古鴻意割一縷自己的頭發,用的是錦水将雙淚。
白行玉看他如此,便也抄起霜寒十四州。
發絲輕輕落下。
細軟的發絲,和黧黑稍硬朗的發絲,纏繞,交彙,融為一體,不分你我。
古鴻意清清嗓子,平複下來神色,便颔首問師兄師叔,“還差哪一步?”
滿面淚痕烙印還在。眼神卻深邃得像潭水,滾燙的潭水。
袖玲珑一陣不自在,答道,“合卺。飲了酒就結束了。”
提到喜酒,醉得意興奮得一團孩氣,扛着大酒壇子氣喘籲籲跑了進來,“來來來,都滿上!”
“喝!”“我不喝,我老了。”“喝就完事了!”醉得意抄起酒杯便灌跛子劉。
千紅一窟持着酒盞,輕步來到袖玲珑身邊,“叮”。
她咯咯笑着,“過了今夜,我便來殺你了。”
袖玲珑颔首一飲而盡,偏頭朝她哈出一口酒氣,垂眼應道,“好。”
推杯舉盞,觥籌交錯。
亂哄哄的一群俠客。
外頭大雪不停。
古鴻意和白行玉行了交杯酒。白行玉動作不大熟練,酒水溢出嘴角些,有點嗆。
他無甚所謂,就這樣喝着,唇間忽然堵塞上一物。
古鴻意騰出另一手,抹去他嘴角的酒水,又探入唇瓣揉搓。
這是做什麽。
喝交杯酒時離得很近,耳垂擦過耳垂,他才發現,古鴻意整個人燙的厲害。
睫毛沉沉垂下,卻擡起下巴看自己,醞釀着要一口把人吃下似的。
酒氣紊亂地呼在耳側,有些癢。
“我說了不喝!你讓公羊棄喝!”“喝就完事了!”醉得意還在孜孜不倦追逐跛子劉,兩人在大堂間上蹿下跳,怒喝大罵。
一片混亂中,袖玲珑卻看清:
古鴻意抓住白行玉的手臂,将他一條線似的牽起,然後勾住他的腰,強行把他打橫抱起。
叮當。
交杯酒的酒盞落了地。
小白很乖,折在懷裏,墨發銀珠叮當搖晃。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師弟。
師弟抱着他,轉身便要回房,眉宇都擰着,皺眉喘着粗氣,有些焦急。
是很焦急。
師弟長腿跨步,這僅僅三五步距離,卻忍不住低頭,捏起懷中人的後頸,去啄他的唇。
梨花木大門砰一聲合上。餘音散在喧嘩與雪聲中。
梨花木大門在吱呀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