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睡美人貓

第42章 睡美人貓

月栖意陷入了漫長的沉睡期。

倒不是一直不曾醒來,只是睡睡醒醒,與人說兩句話腦袋便一點一點的。

食欲比以前更低,偶爾有氣無力地說肚子痛,又查不出病竈,眼見着瘦得下巴都磨手。

加之吳州正逢雨季,每日一拉開窗簾便是灰撲撲的天色,院中桂樹的葉片濕噠噠往下滴水,被洗出發亮的綠。

月栖意每每伸出掌心去窗外,沒感受到熱度反而接到雨點,便怏怏地閉上眼鑽回窩裏。

外婆家是園林式建築,卧室內裝潢、家具、燈光特地采用暖色調,甚至床單被褥都是鵝黃鵝黃的,顯得屋子暖和溫馨。

據外婆說這是一間寶寶房——從屋內的毛絨玩具及泡泡機、迷你奶茶機、一套會排隊跑的小雞玩具,甚至還有一套充氣城堡來看,這個說法很具可信度。

但月栖意并不玩,他總是白着臉,恹恹的。

梁嘯川心中油烹火烤一般,提出想帶月栖意回四九城,或是出國去日照充足的城市待一段時間。

可月敏钰輕聲道:“世界上那麽多地方,寶寶卻每年七月都來這裏,你以為我們沒有試過帶他去別的地方嗎?”

“症結不是地方不是天氣,是二十二號這天啊,”月敏钰看向日歷,定在女兒離世的這一天,長長呼吸一下,良久才道,“但是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其實寶寶每一年情況都比上一年好一點,他需要時間,而我們需要愛他。”

她轉向梁嘯川,她這把年紀又旁觀者清,只覺得這年輕人的心思根本就是明晃晃不加掩飾,只是月栖意當局者迷。

因此她一針見血道:“你的确愛他,對吧?”

梁嘯川鄭重颔首,坦然道:“對。”

又懇切道:“但我還沒跟意意表白,麻煩您先別跟他說。”

Advertisement

月敏钰尚未置可否,門外驀地有人震驚道:“什麽!”

梁嘯川:“……”

這家裏都是月栖意的家人,除了對月栖意要保密,對上其他人時,他的心意沒什麽好瞞着的。

月栖意在房間休息,他便沒控制音量。

月聞江才去外頭摘了淩霄花回來想送給月栖意,不料一進廳堂便聽見這一句。

梁嘯川果然沒安好心。

他幾乎是立即豎突起全身的荊棘刺,惡狠狠道:“你別做夢了,媽媽不會答應你的。”

梁嘯川點點頭道:“那就走着瞧……等老子和意意婚禮那天,你還得坐主桌呢。”

--

七月二十一日,連綿不歇的陰雨難得收斂,瞧見金燦燦的日光時,梁嘯川險些要以為出現幻覺。

他等不及叫月栖意醒,連人帶毯子抱起來放院內貴妃榻上,一起身發現月聞江和倆老人以及雇傭做事的何姨萬叔都跟着出來。

因此月栖意一醒,身邊便圍着六個腦袋六雙眼睛。

他的視覺稍稍恢複了一點點,這個距離能大致分辨五官位置,只是十分模糊。

日光的熱度讓他忍不住舒展身體,只覺骨骼都暖得發軟,他迷茫道:“怎麽這麽嚴肅……在給我開追悼會嗎?”

“說什麽呢這小孩,”外婆作勢打他嘴,其實力道和撫摸一樣,嗔道,“你想氣死外婆呀。”

月栖意撐着身體坐起,梁嘯川月聞江忙搭把手,他剛坐好,外婆便往他懷裏塞了個毛絨小兔子,道:“抱着說。”

月栖意:“……”

他要開口,月聞江又端了杯碧螺春給他,道:“媽媽你先喝點潤潤嗓子。”

何姨還掐着天氣預報,估摸着他會有精神些,給做了鮮肉蟹粉生煎、赤豆小圓子、桂花芋艿,擱在他邊兒上。

再者,昆曲是可以聽的園林,張竟遙拿小音箱給他放《游園驚夢》。

萬叔又把他身畔的桂樹枝剪了幾下以圖更美觀,從而曲景相和,怡情養性。

月栖意喝了茶,抱着小兔子、吃着點心、聽着曲兒、賞着景,終于有機會開口道:“你們不用太緊張。”

“這一次已經比以前好很多了,”他肯定道,“沒有以前那麽難過。”

“好很多?”梁嘯川擰緊眉頭,道,“以前還能比這更難受?”

從認識開始,月栖意每年暑假都要去外婆家,小孩子沒有手機,梁嘯川問他外婆家的電話他也不給,一去便斷了聯絡。

六歲的梁嘯川曾經試圖百度搜索“月栖意的外婆家在哪裏”,或是打給114問“月栖意外婆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當然,都沒有結果。

後來他知曉了月菱茴忌日在七月下旬,不斷提出想跟月栖意一起去外婆家,可他無法說真實理由,只能說擔心月栖意身體。

月栖意反問他:“外婆外公是我的親人,他們難道不會照顧我嗎?”

梁嘯川無從反駁。

末了争取道:“那我打電話給你你得接,我們視頻。”

十個視頻通話裏月栖意最多接一個。

梁嘯川連珠炮一樣問他吃得好不好天氣怎麽樣有沒有生病玩得開不開心,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問自己能不能去找他,問他外婆家有沒有其他小孩或者狗。

月栖意總是迷迷糊糊道:“我想睡覺,哥哥。”

基本上話音剛落便睡了,梁嘯川險些被他噎死。

“小時候更不吃東西的呀,還要哭,一哭就發高燒了,有幾次還燒到肺炎一直挂水,”月敏钰把毯子裹緊了點,道,“這次沒發燒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小時候沒有哭的。”月栖意糾正道。

日光暖融融鋪在身上,将月栖意雪白的面頰照出一種剔透的、霧絨絨的質感。

月敏钰揉揉他頭發,道:“是,沒有哭。”

怎麽會有眼淚都蓄滿了再把臉埋到毛絨小熊肚子裏,以為能瞞過別人,然後擡起臉說我沒有哭的小孩子呢?

--

月菱茴走後,按照她與丈夫祝雲德的共同意願,将兩人合葬在她長大的地方,吳州。

七月二十二日,梁嘯川不到五點便起了,送張竟遙到大門,萬叔會繼續跟着,送老雇主去城西墓園陪伴月菱茴。

回來後,梁嘯川便在月栖意房門口來回踱步。

踱了一圈險些撞到什麽,一掀眼簾發現是月聞江。

梁嘯川沒心情和他吵,月聞江也一樣,倆人沉默不語,各走各的路線,好似兩頭平行犁地的牛。

梁嘯川又繞到屋外,貼着菱花窗看。

然而房中拉着簾子,他只能幹着急。

屋內,月栖意趴在月敏钰肩頭,而老人家手裏拿着兩毫米鈎針和毛線團,起手穿梭,緩緩道:“再給寶寶織個小小熊貓好不好?”

之所以是“小小熊貓”,是因為她剛剛織好一個“小大熊貓”,放進月栖意掌心。

月栖意請求道:“可是我想要一個小老虎。”

“可是已經織了小老虎啦。”月敏钰戳戳他懷裏的一個。

月栖意默了默,老人家便道:“那這個是站着的小老虎,再給寶寶織個趴着的小老虎,好吧?”

月栖意點點頭,輕聲道:“謝謝外婆。”

月敏钰的眼眶也是紅的。

月栖意失去了母親,她又何嘗不是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唯一的小孩。

可他們又不同。

彼時不過三歲的小孩子,承受能力如何與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相提并論。

何況山高路遠,她知曉噩耗再趕去時,見到的是女兒已經被拾掇得整齊幹淨只待下葬,而月栖意見到的……

月栖意擡起手,擦了擦外婆的眼角,柔聲說:“外婆是小孩子吧,怎麽哭了。”

“外婆才沒哭呢,”月敏钰去抹他的臉,道,“寶寶才哭了。”

“外婆,”月栖意握着小老虎,道,“媽媽……在新家會過得很好吧?”

“會吧,”老人家生出斑點的手握住他的,緩緩道,“小茴啊,現在已經是個開開心心的漂亮小姑娘了。”

--

午飯晚飯端進去再端出來,梁嘯川看了看變化,忍不住道:“就吃這幾口嗎?跟他說說是我做的,淨挑他愛吃的做的。”

月聞江也跟着道:“媽媽喜歡在吃的裏頭加花瓣兒,小酥餅和乳酪糕裏頭都加了。”

何姨寬慰道:“都說啦,這一天就是這樣的,前些年甚至端出來是原樣不動,這已經是有胃口了。”

梁嘯川又不禁朝裏張望,何姨道:“你給他們祖孫兩個一點空間呀。”

“我知道,我知道。”梁嘯川坐立難安,又開始轉圈兒踱步。

何姨搖了搖頭,默默拿出自己的表格填寫。

“……身體耐力10+,性格穩定3……神經質10+。”

--

夜裏十一點,張竟遙回家,打眼一瞧月栖意房門口一道晃來晃去的大黑影,被吓一跳。

梁嘯川:“……外公。”

張竟遙方一定神,一邁步發現邊上還有一個矮黑影,又一驚。

月聞江:“……張院長。”

張竟遙緩過來,道:“你們倆幹什麽呢?!”

梁嘯川急切問道:“過了今天意意就好了吧,零點能好嗎?”

張竟遙睇他一眼,道:“你當寶寶是機器人呀,一到零點程序啓動……總得等他這一覺睡完。”

老人家熬不住,得回房歇息,進門前回身看了眼,倆人還跟站崗似地守着。

于是他把表格改了改。

“……身體耐力,+∞。”

--

庭中大葉玉簪花昨夜開了,有小蝸牛趁勢爬上葉子試圖一親芳澤,拂曉過後鳥兒啁啾,羽翼潔白映着無垠晴空,鮮明悅目。

一切都猶如新生。

月栖意一睜眼,沒看見外婆,反而對上一張放大的英俊面孔。

由于他視物仍處于高糊狀态,便沒察覺這面孔的眼睛底下兩抹顯眼的青黑。

“……”他遲疑道,“外婆呢?”

身後有人道:“月女士去了工作間。媽媽,你好點了嗎,今兒這天兒特別好。”

月栖意回頭,隐約瞧見月聞江坐在床邊,手裏不曉得拿了本什麽——他起初以為是暑假作業,可上頭插圖似乎頗多。

“聞江,你在看什麽?”

梁嘯川道:“是外婆給你做的衣服的設計稿。”

月栖意點頭,想說自己要再睡一下,可梁嘯川陡然握住他手腕,道:“我有話和你說。”

月聞江視線立刻跟過來,月栖意揉揉眼睛,道:“好啊,說吧。”

梁嘯川看向月聞江,道:“你先出去。”

月聞江會聽他指揮才怪,立即道:“憑什麽,這是媽媽的房間。”

梁嘯川想把他拎出去,月栖意阻止道:“聞江,你先出去吧。”

月聞江并不繼續嗆聲,只是道:“……媽媽,如果我長大了,不是小孩了,是不是你們說話的時候我就不用出去了?”

“不是,”月栖意強打起精神,但仍然軟綿綿道,“是因為梁嘯川需要獨處的空間,如果你有話想單獨和我說的話,那梁嘯川也不會留下的。”

月聞江想到當日梁嘯川說打算之後和月栖意表白,瞬間警惕起來,攥着稿冊問:“媽媽,你之前說不想跟別人結婚,你跟他是假結婚不算數,那你現在呢,還是不想跟誰真結婚吧?”

于大多數人而言,僅僅是“最好的朋友”及半個“哥哥”,并不能與父母子女愛人這樣的至親相提并論。

月聞江覺得自己和媽媽是母子,當然比梁嘯川與月栖意的關系更近。

但一旦梁嘯川成為月栖意的愛人,一切便另當別論。

因此他得嚴防死守,不能随随便便就多個人比他和媽媽更親近。

月栖意微怔,不解月聞江為何好端端突然問這個,但他仍然肯定道:“是。”

月聞江這才稍稍放心,起身往外走。

門扇合攏,室內短暫陷入靜寂,但梁嘯川毫不平靜。

在門外枯守一日夜,他胸腔內的郁氣便壓抑了一日夜,有滾沸的岩漿在其中翻覆洶湧,亟待尋找一個噴薄的出口。

梁嘯川桎梏着月栖意手腕,沉聲道:“意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