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繞指柔
第43章 如繞指柔
月栖意上下眼皮打架,慢吞吞道:“說吧……但是我可能會睡過去的……”
月栖意聲音太輕柔,綿綿細雨一樣,梁嘯川脊背一僵,滔天滾沸的熔岩啞火了。
梁嘯川咬牙道:“你先……別說話!”
月栖意只是這樣輕輕柔柔一打斷,他便說不出來,他無法對月栖意來一番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表白。
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過程居然如此輕易,月栖意一句話便摧枯拉朽——他分明已經下定決心勢不可當,怎麽會演變成垂死掙紮?
月栖意不解他怎麽了,蜷了蜷身子變成一個小團,道:“要不等一下再說吧……”
梁嘯川雙手握拳,急切道:“我……”
月栖意臉埋在他肩頭,道:“就等一小下,哥……”
梁嘯川徹底投降,閉眼道:“……好。”
話音剛落,他察覺到肩頭溫度不尋常,趕忙擡手摸了摸月栖意的額頭,觸手有些熱。
再看看月栖意的手環,顯示體溫比正常範圍稍高一點,但梁嘯川仍不敢放松警惕,不處理的話或許會引發高燒。
這下他當真顧不上說話,幾下将月栖意的被子裹緊,道:“躺着,哥給你擰毛巾去。”
月栖意生一點點小病,全家人便很嚴陣以待,各自分工給他擰毛巾敷額頭、沾酒精擦手擦脖子、煮梨子紅棗桂圓湯喝。
全家人一起照顧他,然而病來如山倒,真是再貼切不過,月栖意的體溫還是一路升上去。
他頭痛得很,窩在被子裏,眼尾發紅,唇色也鮮紅,呼吸輕一陣重一陣的,冰冰涼涼的退燒貼才貼上額頭幾分鐘,便被他的體溫烤成溫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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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嘯川握着他手,只覺他指尖都在細顫。
“疼……”月栖意燒迷糊了,喃喃道。
“哪疼,哪疼呢意意?”梁嘯川心裏揪着,問道。
他以為月栖意會說骨頭或者肌肉,可月栖意道:“眼睛……”
眼睛那麽嬌貴的部位,疼起來多難受呢,梁嘯川轉向張竟遙,急迫道:“外公,他說他眼睛疼。”
張竟遙自己就是醫生,給月栖意配藥輸液,安慰道:“有炎症,得慢慢來。”
紮針時月栖意無意識地抖了一下,梁嘯川也跟着抖了下。
可這是月栖意的外公,不會刻意紮疼家裏的小孩,只是月栖意打針不舒服而已,故而梁嘯川只能輕輕地摸他的手腕。
張竟遙嘆息道:“沒出門也沒着涼,忽然發燒,之前這樣要好起來都是一個星期起步,我看我們得輪流守着寶寶。”
“不用,”梁嘯川忽而道,“我守着就行了,你們老的老小的小,照顧病人身體扛不住。”
月聞江堅決道:“我不小了,我也行。”
張竟遙見梁嘯川跟摟孩子一樣摟着月栖意,心知是他自己想守着,後頭那句為他們考慮的話不過是托詞,但也不拆穿,只道:“那你們爺兒倆自己商量。”
房中只剩兩大一小三個人,月聞江緊緊握着月栖意的袖口,近乎篤定道:“媽媽沒答應你。”
梁嘯川糾正道:“不是沒答應,是老子還沒開口。”
“開了口也一樣,”月聞江道,“媽媽都跟我說好了,他不會騙我的。”
梁嘯川驀地笑了聲,眼底卻毫無笑意,淡聲道:“小子,老子本來不打算太刺激你,但你非要挑事兒。”
他拿出手機,放了段十幾秒鐘的錄音。
一開始顯然是他在說話:“意意,剛剛……你說的那句話,能再說一遍嗎?”
而後月栖意的聲音傳出:“我說,你當然比聞江重要。”
這是出去找禮服那一日,月栖意說出“你當然比聞江重要”之後梁嘯川又追問的第一次。
彼時月栖意尚未被他纏着重複幾十遍“你當然比聞江重要”直到生無可戀,因此語氣平和,聽上去真心實意。
梁嘯川錄下來原本只為留作紀念,一有工夫他便點擊播放、反複回味。
但這小狼崽子非要屢屢挑釁他,他委實有必要明确一下這家裏誰是老子誰是小子、誰才是月栖意的第一選擇。
只是月聞江神色八風不動,确信道:“這是假的。”
梁嘯川下床給月栖意換毛巾,随口道:“你還想自欺欺人?”
月聞江順勢搶占月栖意的一條胳膊,道:“剪輯誰不會,再說AI早就能模拟聲音僞造錄音了,假錄音糊弄不了我。”
梁嘯川尚未再回,月聞江又随即道:“這種錄音我有的是。”
梁嘯川:“?”
月聞江拿出自己的手機——這是月栖意之前不用的舊手機,月栖意明明給他買了新的,是月聞江堅持要媽媽用過的,這可比任何高端新産品都寶貝得多。
他也點開某幾個音頻文件。
“聞江,媽媽永遠都愛你,你是媽媽唯一的小孩,媽媽永遠都不會丢下你的。”
“媽媽和小孩當然是最親近的呀,誰都比不過的。”
“聞江,你怎麽會懷疑這個呢,你當然是媽媽親生的小孩。”
月栖意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柔和溫軟,只是這幾段音頻都稍顯不連貫,語調也有些微異樣。
顯然不是原模原樣錄下來的完整的話,而是如月聞江方才所言,剪輯拼接而成。
月聞江又重複播放了一遍,甚至因為這幾小段假錄音而揚起唇角。
梁嘯川:“……”
這臭小子,好像真有什麽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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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燒、退燒、再高燒……月栖意接下來一周都在昏昏沉沉中度過。
一切感知都高度模糊,有時是針頭刺破手背皮膚紮入血管,有時是溫水流食滑入口腔。
更多的時刻,是一雙強勁有力的手臂托起他脊背,掌心粗粝,輕輕摩挲他面頰。
纏綿病榻這麽些天,終于在某日不再起熱,開始慢慢見好。
廚房裏,月聞江立在何姨身旁,沉着地盯着煮甜湯的小鍋。
何姨還打算再煮一碗雞湯泡泡小馄饨,忍俊不禁道:“看看,有哪不合你媽媽口味的?”
月聞江搖頭說沒有,又道:“我想看看怎麽做的,以後我做給他。”
何姨一揚眉梢,贊許道:“那你很孝順哦。”
大門鈴響,是有客到訪。
萬叔開門将人領進來,道:“是遠策來了。”
二老一出去,堂上年輕人彬彬有禮道:“爺爺奶奶,好久沒來看您二老,最近身體還好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即便二老知曉應遠策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得不順勢道:“挺好的,你來就來,怎麽還要帶這麽多禮。”
應遠策笑道:“做小輩應該的。”
他環顧左右,遲疑道:“我也很久沒見小意,聽說他回來了……”
裏間門開了又關,梁嘯川手握着毛巾,瞧見應遠策後停住腳步,眯了眯眼道:“這是?”
照面這第一眼,梁嘯川便覺得這個陌生男的像段平堯。
無關長相,而是那種分明是瘋狗非要裝沉穩的虛僞樣子。
他不認識應遠策,可應遠策風雨無阻追了半個月直播自然識得他。
應遠策在月栖意超話已經升到了十八級,也早已習慣平日浏覽月栖意的相關tag。
《大小富翁》播完以後,月栖意單人劇情向産出仍占據壓倒性的優勢,偶爾出現愛情向,但也是絕對以月栖意為中心——相方一水兒的忠犬舔狗愛而不得陰暗爬行,歷經千難萬險才能he,其中還有大量産出結局是幾個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或是月栖意獨美。
這其中月栖意的相方有梁嘯川有周存征有段平堯,甚至有更邪門的(),但當然沒有應遠策,因為根本沒人認識他。
應遠策曾試圖僞裝知情人爆料,表示自己有個朋友和月栖意很熟,這位朋友說月栖意還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這個哥哥和月栖意關系才最親近。
然後慘遭群嘲。
【主頁性別男,刻板印象又增加了。】
【你講的這個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你這個什麽哥哥是不是你自己(的幻想)】
【好崩潰,哥們兒能不能別意銀我媽媽了[捂臉哭笑不得]】
【博主別叫策意資訊站了,叫臆測資訊站吧[鄙視]】
面對梁嘯川,應遠策平靜道:“應遠策。小意的鄰家哥哥。”
小意……?
梁嘯川皮笑肉不笑道:“梁嘯川。我怎麽沒聽說意意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鄰家哥哥。”
應遠策意有所指道:“可能小意覺得沒必要告訴你。”
梁嘯川擡了擡唇角,道:“不怎麽熟的人意意确實沒必要告訴我。”
兩位老人以及萬叔:“……”
月聞江端着托盤進來,身後是何姨。
何姨怕他端不穩,本是要自己端的,可月聞江堅持,何姨拗不過他。
一見屋內這劍拔弩張的,月聞江停了停,何姨催他道:“小孩子別摻和,快進去。”
月聞江将湯端進去,問何姨:“那人誰啊?”
月栖意在休息,何姨放輕聲音道:“那個年輕人的爸爸喜歡小茴,可是小茴嫁給了雲德,現在兒子也算跟寶寶從小就認識,只是沒有你後爹那麽熟。”
月聞江:“……梁嘯川不是我後爹,而且既然那人他爸喜歡我媽媽的媽媽,怎麽還可以有兒子。”
“收養的呀,”何姨哭笑不得道,“還有,你媽媽的媽媽是什麽稱呼,不就是你外婆嗎?跟你媽媽結婚的人不是你後爹是什麽呀?”
月聞江搖搖頭道:“我不要外婆更不要後爹,我只有媽媽,只要媽媽。”
何姨:“……”
現在的小孩子真有個性。
擔心甜湯放涼了,何姨搖搖月栖意的手,道:“寶寶,起來喝點湯。”
她拿額溫槍試了試,月栖意只有一點點低燒,萬幸終于沒再發起高熱。
月栖意緩緩睜開眼,月聞江扶着他倚靠床頭坐,盛了碗湯慢慢喂給他喝。
何姨道:“遠策在外頭呢,你要不要見?”
“遠策哥?”月栖意頗覺意外道,“他回來了?”
這些年來,月栖意每回來吳州過暑假,應遠策都常常過來。
可這是月栖意的夏眠期,從前月栖意還小,在外婆家待一整個夏天狀态都很不好,沉睡時間和生病時間也長得多。
因此應遠策撲空的次數居多,話基本說不上,最多在床邊看看人家睡覺。
碰上月栖意精神好些的時候,他便使勁渾身解數和月栖意玩,待到人家睡覺為止。
在他看來自己是時時來報到,但在月栖意看來……還是睡神更熟一些。
應遠策上一次聯系他時,表示自己在西伯利亞。
月栖意不曉得應遠策去零下四五十攝氏度的地方做什麽,但總歸是工作,他并未細問。
月栖意颔首道:“既然來了就見一下吧。”
他要下床,月聞江立刻摁住他道:“媽媽你怎麽還出去見他,你還沒好呢!”
“小意?”此時應遠策在門外道,“你現在方便的話,我能進去嗎?”
月栖意便道:“進來吧遠策哥。”
應遠策和梁嘯川是一同進來的,後頭還跟着月敏钰張竟遙,一時間月栖意床邊又圍滿了人。
“小意,”應遠策注視他,問道,“這次是不是比以前好一些了?以前我來找你,你總在睡。”
他說完便笑道:“有時候等一天都等不到你醒,但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天黑了我就得走了。”
梁嘯川拳頭有點癢。
他正要開口,張竟遙忽然拽了他一把,同時月敏钰把月聞江也帶出去,幾個人一同挪到卧室外頭,但并未帶上卧室門。
梁嘯川一頭霧水,只見二老各自從博古架上拿了張表,跟面試官似的。
張竟遙道:“我不是很滿意這個應小子,跟他爹還有那個段小子一樣,看得人發悶,心裏還毛毛的,他爹近水樓臺都沒有老婆,我看他也夠嗆。”
月敏钰點頭,道:“你看他們兩個,像相親一樣,哪裏像認識好多年。”
梁嘯川卻只看到這個應什麽身子朝月栖意越傾越近。
相親?相親要是出現這種要貼人家身上去的男的,可是要被千夫所指的。
應遠策關切道:“小意,《大小富翁》我也看了,月聞江……真的是你的……”
月栖意:“……”
他如實道:“聞江只是我收養的小孩。”
應遠策并不盡信,盯着月栖意緩緩道:“……那就好。你還這麽小,太早生孩子只會影響你的事業。”
他方才将一個小首飾盒放在床頭邊幾上,此刻打開,放進月栖意掌心,道:“小意,這趟回來有個禮物想給你,你看看還可以嗎?”
禮物?
月栖意遲疑着觸摸了下那盒子裏的東西,應是一條滿鑽手鏈,密鑲鑽與镂空花相間,即使他視物艱難,也感受到眼前有東西光澤熠熠。
這并非一件尋常禮物,但月栖意要回贈同等價值的禮物也有不少機會,因此他原本打算收下,改日找個由頭回禮即可。
可應遠策接着道:“小意,我知道什麽樣的好東西你都見過,我不想送別人都送過的禮物,所以這條手鏈從開采到篩選都是我親力親為,制作也是我看着工匠做的。”
月栖意手指一頓,訝異重複道:“……開采的親力親為是?”
應遠策颔首道:“去了米爾尼,和工人們一起下了幾趟礦。”
礦井事故如何兇險,一旦塌方如何九死一生,即便未親自體驗過也能從新聞中知曉。
每噸礦石裏的鑽石含量不過四克拉,這樣一條手鏈又需要多少?
月栖意幾乎覺得這盒子灼手,迅速推回去道:“遠策哥……”
“它不算什麽,不值什麽,”應遠策忽而道,“小意,你有那麽多比它漂亮的名貴的飾品,你只要收下就好了,不用戴在身上……也不要不肯收,我做哥哥,本來就該給你最用心的。”
月栖意仍然将盒子朝他推。
應遠策急切道:“小意……”
“我家意意不想收。”
梁嘯川一面進來一面揚聲道:“勉強我老婆就沒意思了吧。”
應遠策毫不客氣道:“據我所知,小意和你并不是基于相愛而結婚,你又以什麽身份來和他一起拒絕我?”
梁嘯川面無表情道:“憑你們都是‘某某哥’,但是我是‘哥哥’。”
月栖意自然也叫過他“嘯川哥”,但梁嘯川不提,只提自己最長板的。
月栖意拽拽他的手想暗示他別這麽沖,又被梁嘯川牢牢反扣住。
他手骨纖細、膚肉柔軟,梁嘯川每每握住他的手,心髒便也像被溫水包裹住一般柔軟。
他必須誓死捍衛這份自己生命源一樣的柔軟,于是面對應遠策便更強硬道:“他還跟我拉手呢,他跟你們拉手嗎?”
月栖意:“……”
他又将首飾盒推了推,道:“遠策哥,我不可能接受別人用生命危險換來的禮物。”
應遠策不死心道:“如果是梁嘯川這麽做了,你也會拒絕嗎?”
梁嘯川仿佛聽見什麽荒誕奇聞,驀地笑了聲,移了半個身位,将月栖意視線完全擋住。
他嗓音極沉但音量極低道:
“你還敢拿老子比?你一開始就錯了,你怎麽能告訴意意你為了他下礦準備禮物,以他的性格,就算沒收也會不自在好幾天,你要是受傷或者出意外,你成心讓他不安是不是?”
“換成是我,甭管在礦裏瘸了還是死了,我都會說這東西是我從鑽石那步才接手的。”
“識相就快滾,因為你幹的破事我要哄我老婆。”
外間月敏钰疑惑道:“他倆嘀咕什麽呢?”
“聽不清,”張竟遙道,“這梁小子這麽兇,不會對寶寶也這樣吧?”
月敏钰還沒開口,月聞江憤怒道:“他敢欺負媽媽看看,欺負媽媽的人都得死。”
月敏钰:“……”
她困惑道:“我們寶寶那麽溫柔的小孩,怎麽身邊大的小的都是這樣的?”
“哎!”
何姨陡然驚叫道:“怎麽打起來了!!!”
是應遠策先動的手。
可梁嘯川也沒打算保持風度以理服人。
從小到大觊觎月栖意的人不可勝計,梁嘯川打過的架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一旦牽扯到月栖意,他簡直熱血爆沸悍不畏死,會怯戰才怪。
兩個快三十歲事業有成的大男人,一言不合,好似熱血上頭的高中生一樣揮拳互毆。
月栖意只瞧見倆模糊的身影動來動去,拳拳到肉甚至到骨的悶響倒是十分清晰。
“……”
他本能地先道:“哥你停手!”
“哥”立時停手了,然後被“遠策哥”猛然揍了一拳頭。
月栖意又立刻道:“你也不要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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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太失禮了,改日我再登門賠罪。”
應遠策頂着滿頭滿臉的淤青血污鞠了一躬,離去的背影頗顯灰敗。
“說他悶不好……現在倒是不悶了,”張竟遙啼笑皆非道,“改發瘋了。”
室內,月栖意拿着碘伏棉球,往梁嘯川臉上的紅色色塊塗抹,輕聲道:“都多少年沒有打過架了,你倒退十歲了呀。”
梁嘯川嘴角都破了,還笑得志得意滿,道:“怎麽會,倒退十歲我怎麽當你哥,是他欠揍,弄個什麽亂七八糟的項鏈來招你煩。”
“……”月栖意不解道,“你剛剛說了什麽,他忽然打你?”
梁嘯川的确認為應遠策根本配不上月栖意,相應地,應遠策跟自己當情敵也根本不夠看,可此刻他腦中嗡嗡作響。
你們是假結婚。
你們是協議結婚。
你們沒有愛情基礎。
你們遲早會離婚。
月栖意根本就不願意。
不僅應遠策,類似的話,多少人說過?
他和月栖意,真的沒有別的可能了嗎?
梁嘯川低聲道:“意意,之前沒說完的話,我現在要說。我能關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