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端水大師
第53章 端水大師
一場秋雨一場寒,氣溫開始往下走的季節裏,涼意似乎能滲透牆壁直抵肌骨。
月栖意閉着眼睛,仿佛已沉沉入夢。
月聞江自言自語一樣道:“沒事兒,媽媽,我得證明給你看我的愛比他的更多、更值得你喜歡。”
“……不會的。”
月栖意忽而出聲。
月聞江一愣。
月栖意輕輕摸摸這小孩梆硬的頭發,如同嘆息一般柔和道:“對于媽媽來說,小孩的愛當然是最重要的。”
他還親了親月聞江的臉頰。
月聞江當即在心裏當即自動提取關鍵詞——媽媽覺得他最重要,媽媽親他。
他立刻深信不疑,同時反思自己怎麽會覺得媽媽愛梁嘯川呢,梁嘯川哪有什麽好讓媽媽愛的,媽媽也絕對不會這麽溫柔地親梁嘯川的臉。
他抱着小貓媽媽,心滿意足道:“媽媽,我只愛你。”
他只愛媽媽,媽媽最愛他,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比他們兩個更親近。
殊不知月栖意得到回答後緩緩眨了眨眼睛,像小貓對自己機智的肯定。
他已經熟谙端水之道。
他在月聞江這裏的身份是“媽媽”,是以月聞江是最重要的,但在梁嘯川處是別的身份,對于別的身份來說,梁嘯川也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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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他們兩個就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月栖意一面想着,一面抵擋不住睡意侵襲,漸漸合攏眼簾。
病房門悄然開了條縫。
月聞江擡眼望去,只見梁嘯川立在門口,并未如與月栖意約好的那般“去別的地方住”。
兩人面無表情地對望一瞬,又各自移開,月聞江無聲将月栖意身上的被子拉高了點,直至連月栖意的後腦勺都牢牢蓋住。
他以為現在是自己贏,因此可以忍耐梁嘯川站在門口一直盯着他媽媽。
他哪裏知曉,梁嘯川只差一步便能把他媽媽給徹底叼回窩,現在兜裏還揣着月栖意的內褲。
是開機那天晚上,()完之後梁嘯川給月栖意換下來的。
當晚已經不成樣子,他留了好半天才舍得洗,洗好之後仍舊貼身擱着,當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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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栖意半夜醒過一次,迷迷糊糊看了眼時間,仿佛是淩晨三點。
之所以說仿佛,是因他心髒有些發悶,視線好半天難以聚焦,只得慢慢深呼吸,平複胸腔的窒悶。
再一轉視線,便見梁嘯川坐在床邊。
月栖意睡覺身上容易發冷,便喜歡蜷着身體,此時他的雙足正窩在梁嘯川腹部,熱度熨帖源源不斷,像踩着只暖爐。
原本他與月聞江面對面,當下月聞江卻在他後背一側,似乎并未察覺梁嘯川的出現——這小狼崽子警覺性極高,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月栖意也不曉得梁嘯川怎麽做到将自己翻了個面、而不驚動月聞江的。
見他睜眼,梁嘯川擰開手邊保溫杯給他喂水。
月栖意慢慢喝着,眼睛一直望着梁嘯川,軟乎乎、濕潤潤的。
——小貓有個小願望。
梁嘯川:“……”
他矮身湊近月栖意,以口型道:“要什麽?”
月栖意也用口型道:“我想吃冰淇淋。”
剛退燒、大半夜的,還吃冰激淩?
梁嘯川馬上要态度嚴肅道“吃了肚子疼怎麽辦”,然而月栖意繼而道:“我就嘗嘗味道,突然好想吃芒果味的,想得睡不着。”
梁嘯川:“……”
淩晨三點,出門給老婆買冰激淩,芒果味的。
梁嘯川蹲在床前,舀起一小塊冰淇淋給月栖意喂進嘴裏。
冰涼涼奶香濃郁,但月栖意也的确不敢多吃,只嘗了一小口,便不舍地指揮梁嘯川放回病房內小冰箱裏,然後等着梁嘯川轉回來給自己喂水。
溫水才剛入口,月栖意眨眼的工夫,梁嘯川便傾身貼近,吮住了他唇角。
月栖意無法掙紮,甚至呼吸都不敢太放肆——月聞江在咫尺之遙,他聲響稍一明顯必定會驚動月聞江。
月聞江一旦見到梁嘯川大晚上壓在他床邊親他,能把醫院拆了。
月栖意口中還殘留着冰淇淋的甜味,梁嘯川見他跟執行秘密任務一般謹慎,益發要使壞,扣着他後腦勺牢牢封住他的唇,吻得又深又重,不僅将冰淇淋的甜味全數搶走,還要繼續掠奪小貓嘴巴裏原有的甜味。
月栖意才退燒,呼吸本就不易,這一吻令他頭暈目眩,唇舌酸得動彈不得,身體軟得坐都坐不住,恐怕再多親一會兒他真會暈過去。
梁嘯川見他悶得流眼淚,這才肯松口,退出來咬他的唇珠。
月栖意想撓他,卻連擡手臂的氣力都使不出來,躺在枕上淚水漣漣氣息淩亂,一副任人施為的荏弱模樣。
梁嘯川咬了一會兒,又湊上來親他眼睛舔他眼淚。
如若眼睫毛可以撓人踹人,月栖意早就出擊了。
可小貓不僅無力出擊,還因為深吻耗盡能量而頭腦昏沉,梁嘯川還沒親夠舔夠他的眼睛,月栖意已合攏眼簾,呼吸漸緩,墜入夢鄉。
梁嘯川一瞬不瞬注視他良久,才最後咬了下他臉頰,撥了撥他額前碎發,坐回床邊繼續給他捂着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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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機後,時間便如同被按下倍速,由秋至春,放在延時攝影畫面中便是金桂丹桂開了又謝、法桐樹金黃又翠綠,是一場一場通告單雪片般飛起,是一句一句“Action”“NG”“Cut”“保一條”“收工”。
絢爛的新年焰火盛放在外灘,響亮的新春爆竹驚醒冰封的護城河[注],轉眼是開春,又轉眼是清明。
春菜吃的便是這一口正值時令的鮮美,因此相比其他三季,春季時月栖意食欲稍稍好一點。
是以劇組大廚得了老板授意,變着法兒地給他做春菜——炝炒黃瓜花、清炒番薯葉,羊肚菌焖春筍、蚝油草菇炒牛肉、土雞蛋炒荞頭……
月栖意可以、且需要把臉吃得稍圓一點——因為與母親的這部分許言郁雖貧窮清瘦,但心存企盼,還活在陽光裏,要與後期的病态形成對比。
于是除了春菜,劇組上下都在試圖投喂月栖意。
今兒導演給個薄荷方糕,明兒美術指導給個雙釀團,夜裏制片助理送條頭糕和鮮肉生煎來……
月栖意不負衆望,沉了一點——三斤。
只是這三斤仿佛并沒能長在臉上,下颌線條仍然清峭得惹人心疼。
但他根據角色狀态調整表情眼神,同樣是笑,但目光明淨、水色粼粼,笑容立時真摯生動起來,立刻令人感受到這便是前期的許言郁,倒比真實的臉型變化效果更明顯。
至于哪裏長肉了……身形曲線更明顯了些,腰身仍然窄窄一小把,臀更圓潤了點。
也有用處——學生階段有場戲是同學們起哄讓月栖意穿裙子,這下月栖意扮起女裝便更容易抹去少年學生的狀态,全然一副窈窕娉婷模樣,越發能證實許言郁扮女裝不會令人起疑。
韓玮華趁此,忙指揮劇照攝影師多給他拍幾組劇照。
滬上一年四季都雨水豐沛,近日尤多。
正合韓玮華心意,他想盡量不用設備,要跟老天爺求方便,從煙雨蒙蒙到大雨傾盆,讓雨水反映許言郁進入霍家之前心境轉變。
月栖意見到缪冰榮那一日,雨水太輕太細如煙似霧,肉眼都難以捕捉,落在傘面上更幾乎是無聲的,唯有濕出深色的青石磚地反映出這不僅是個單純的陰天。
缪冰榮已是大滿貫影後,今歲四十有餘。
雖說在圈內素有飒爽灑脫之名,但她演技過硬,即便要演繹怯懦又決絕的、自我犧牲型的人物也不會違和。
月栖意與她握手,稱呼道:“缪老師。”
缪冰榮佯嗔道:“怎麽不按角色來叫?”
月栖意頓了頓,從善如流道:“……媽媽。”
他不單要這樣叫,按角色關系,他還要親昵地、充滿依戀地稱呼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
缪冰榮笑着拍了拍他肩頭,道:“還不習慣沒事兒,開拍的時候別這麽卡殼就成了,相信你。”
兩人閑聊着走向住宿位置。
接下來主要是母子之間的戲份,也是開篇許言郁最快樂積極的一段,因此兩人都有意多接觸,從而快速進入角色狀态。
按照影片基調,大部分戲份、尤其是主角喪母後的部分,都安排在夜間拍攝,唯有喪母前的部分稍多一些白日的、光明的部分。
全劇組沒有花瓶或者廢物,因此從頭到尾拍攝一直很順利,月栖意與缪冰榮更是以一條過為主。
只剩最後一場戲時,天不遂人願,連續三天,空有陰雲、沒有雨——且天氣預報分明寫着降水概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
韓玮華倔脾氣上來,假雨他嫌棄匠氣、缺乏生命力,配不上這場重頭戲。
全組硬生生停擺三天,且韓導有要接着跟老天爺耗下去的架勢。
各組有經驗的工作人員對此倒是習以為常——但凡大導無不有自己的怪癖或執着,反正停擺時他們工資照拿,投資方沒意見就成。
攝影指導翹着二郎腿啃他排了倆鐘頭買來的光明邨青團,慢條斯理列舉他這些年跟的大導小導們的各種藝術家脾氣。
月栖意手裏也分了一個荠菜鮮肉的,坐在法桐樹下,望着遠方無垠蔚藍晴空,默默揣摩最後這場戲。
正值晚櫻盛花期,關山櫻千朵萬朵壓低枝頭,春日風勁,一陣疾來,雲霞色花瓣紛紛揚揚落在他肩頭。
缪冰榮坐在他身旁,為了雨落時随時可以開拍,她每日都是帶妝狀态——臉色蒼白發青,身上還要畫出屍斑。
她這個年齡的女演員,稍一不走運便會陷入只能演主角媽的尴尬處境,但她是常青樹,仍有選擇當媽還是當主角的餘地。
她這些年飾演母親角色時,不乏謙遜禮貌、情感到位、能将母女母子親情诠釋到位的後輩,但月栖意與他們都不一樣。
他的感情太真了。
真聽、真看、真感受是表演不可撼動的精髓。
作為演員,浮誇固然不可取,然而表演也并非出于完全的自然——若完全自然是最高境界,那人人日常生活都是頂級演員——表演追求的是經過演員情緒充盈但不過度後的自然、是藝術性的自然、是演員将審美感知與靈魂融入角色後的自然。
其中尺度最考驗演員的把控能力,既要真實,又要深刻。
入戲也好演技也罷,別人能在戲中、能把情感做到“角色需要的真實”已經算很不錯,可月栖意……他不但做得到準确,更有極強的情緒渲染能力,能做到層層遞進,且毫無表演痕跡。
換言之,大多年輕演員給觀衆的感受能做到“她(他)演得很好,把角色诠釋得很好”便已算不錯。
而月栖意則能做到讓觀衆感覺“這是角色,也是銀幕前的每個人”。
他即衆生,他喜怒哀樂,觀衆便跟着喜怒哀樂。
許言郁是孤兒,寄養在叔父家裏時時被打罵,長到五歲便趕他出去。
在蘇州河邊上當小乞丐時遇上許瑞芝,許瑞芝撿他回家。
時局動蕩,底層百姓食不果腹,不過是勉強有條活路。
兩個人宛若暴雨天裏的貓媽媽與小貓一樣相互取暖,感情深厚勝過親生。
月栖意的眼神便是從小沒有親娘的眼神,可憐、依戀,可是愛使人富足、使人心中看得見希望,所以他處在許言郁的狀态,眼神會越來越亮。
缪冰榮不曾看過《大小富翁》,不曉得月栖意自小父母雙亡。
通過網傳的家世來看,缪冰榮認為月栖意在人格上與角色一樣溫柔良善包容、心有大義不惜己身,但家庭背景與人生經歷上應是平行線,毫無相類之處。
因此她認為月栖意如此真摯的原因可以是他演技比其他年輕演員更高一個層級,抑或是徹底進入角色——具體而言包括諸如生活觀察能力、情感爆發力、文字理解能力、鏡頭表現力、文學素養等等因素。
唯獨無關乎月栖意自己的經歷。
無論如何,她現在看待月栖意居然真有種母愛泛濫之感。
誠然她是堅定的不婚不育主義者,實在是這小崽子像一只柔軟安靜又待人極好的天使小貓,總讓她禁不住在心裏當賽博母親。
因此,她有些挂心月栖意明日的表現。
入戲越深,出戲便越難,過于劇烈的情感爆發對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種損耗。
但願月栖意不會陷入情緒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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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黃昏時分,老天爺終于大發慈悲降下甘霖,攝影機一臺一臺佩上鏡頭雨刷器,準備就緒。
日落時降雨正好,可以避免日光讓雨隐形,足夠的背光光源讓這場雨分外清晰,一線一線根根分明。
多臺噴灑車也在候場,天氣變化最難把握,要保證一旦雨量不足也能持續供水,确保前後景雨線統一。
人員方面,點位圖月栖意及其他演員早已爛熟于心,攝影師動線也提前規劃完善。
萬事俱備,只為這一段一鏡到底。
催場鐘打過,月栖意揚聲道:“陳哥。”
陳揚帆立即上前道:“怎麽了,要什麽東西,還是要整理衣服頭發?”
月栖意搖搖頭道:“都不是,今天殺青,梁嘯川大概會過來,如果他來了……你幫我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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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畫屏》,第十一場第二鏡第一次!”
“小郁呀,下這麽大雨怎麽還回來呀?”鄰居汪芸瑛揚聲道。
月栖意撐着傘快步跑到滴水檐下,足尖踢起一串水花。
他擡手随意理了理額發,笑道:“回來看看媽媽。”
汪芸瑛似笑似嘆:“你這麽聰明又肯學,要想當醫生,将來要是能去國外學一學就好了。”
大好春日,雨天的土腥味都壓不住香樟花與海桐花的香,一陣風來,弄堂裏的栾樹抖落一大塊積水,葉片在雨中幹淨油亮、青翠欲滴。
月栖意望着那一角生機,深呼吸了下,笑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帶媽媽一起去。”
他将懷裏的油紙包打開,道:“汪姨,侬嘗嘗。”
汪芸瑛伸頭一瞧,金黃色,愛心形,一股奶甜香,是國際飯店的蝴蝶酥。
她嗔怪道:“又省了飯錢買這個吧,餓壞肚子你看倷娘氣不氣。”
月栖意自己也掰了一點點吃,道:“媽媽生日,我才去買的。”
汪芸瑛恍然大悟道:“我都給忘了,怪不得她今天說去學校看你。”
月栖意身形一頓,困惑地重複道:“媽媽今天去學校看我?”
“是呀,”汪芸瑛大致回憶了下,“她回來得有……兩三個小時了吧。”
月栖意眼神有一瞬間的木然,唇瓣徒勞地翕動了下。
天公也要推這一場戲,一道驚雷劈下,炸響一聲。
旋即月栖意傘也顧不上撐,拔腿沖入自家大門內。
鏡頭拉遠,漸呈俯瞰角度,仿佛命運之手翻雲覆雨,牽起底下這一枚可憐的提線木偶。
月栖意的腳步迅速且雜亂,奔過小院,直向卧房。
院內小水缸新接了這場雨水,一陣漣漪瑟瑟。
濕度太高,鏡頭上有一層薄薄水霧凝結,如同天地間一切都浸在雨中。
……
“到底為什麽?”霍從璋不怕等待不缺耐心,可月栖意太堅決,一絲希望都不給他,這令他焦躁難忍道,“嫁給我你一樣可以上學,我還能送你去國外,出錢出力,支持你成為最好的醫生!”
月栖意冷冷道:“還能為什麽?我不喜歡你,我不愛你,所以不想嫁給你。”
霍從璋胸膛猛烈起伏,脫口而出道:“你和你媽媽相依為命,你再這麽一點希望都不給我,不怕我……”
月栖意霍然擡頭。
他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道:“你別想威脅我,如果你敢對我家人做什麽,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
如果媽媽聽到了……
為了不拖累他,為了不成為霍從璋拿捏他、脅迫他就範的把柄……月栖意不敢深想。
過肩鏡頭,向着門內,月栖意身影完全不在畫面中,鏡頭模拟他的視角拍攝門內的場景,稍稍起伏晃動,如同鏡頭也學會了走動、呼吸。
卧房門虛掩着,潮氣浸透了白粉牆,有一小塊牆皮已然剝落,露出青灰色內瓤。
每逢雨天,東南角還要漏雨,年深日久,地面上被鑿出一處小水窪,此時已積了一小灘。
原本溫馨的小屋,此刻色彩如此黯淡。
月栖意步履生硬地剎住。
正常情況下,既已停下,跑動後的氣喘明明該逐漸止息,可月栖意透過那幾公分的罅隙看向室內,呼吸漸漸地、反常地、不受控制地加重,一聲一聲都被收音記錄下來。
床上人平躺着,藏青地兒繡白玉蘭花的棉被蓋過頭頂,瞧不見任何規律起伏。
……應該是棉被太厚了,才看不到的。
一路上雨打風吹,蝴蝶酥早已冷透,濃郁香氣似也散了,他仍緊緊攥着。
指尖僵冷,他揭開棉被一角。
“小郁呀,”汪芸瑛“啪嗒啪嗒”走進來,道,“我中午蒸了點八寶飯,你和……”
餘下小半截話生硬地斷在喉頭,她駭然張大眼,忘記要呼吸。
月栖意身子發抖,目光如同将熄的燭火,汪芸瑛這句話讓這燭火乍然經風,猛烈一晃。
他立刻撂開蝴蝶酥,雙手重疊垂直向下,一面用力胸外按壓,一面人工呼吸。
冷靜地、沉着地、一滴淚也不掉、如同一位真正的醫生,卻是去急救一個早已死去多時的人。
雨勢太甚,方才那陣疾奔令他發絲飽浸了雨水,随着身體震顫而撲簌簌落到許瑞芝衣襟上,濕痕點點圓圓,好似代他流淚。
心肺複蘇半晌也無用,他極力壓制身體的戰栗,道:“汪姨,您幫我開門,我送媽媽去醫院。”
汪芸瑛不曾上過學,卻也曉得人死後兩三個鐘頭,身上便會出斑。
她看得到許瑞芝手臂底下的斑點。
甚至,許瑞芝嘴唇已經無法張開,顯見得是身體已僵了,人工呼吸……壓根送不到許瑞芝口中。
“小郁……孩子,”汪芸瑛是長輩,要撐住這孩子,她将月栖意攬到肩頭,強忍淚水,極力溫柔道,“你媽媽,已經走了。”
我已經不是三歲了,我長大了。
我可以幫你、可以救你,你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等等我?
月栖意眼前黑霧不散,耳畔嗡嗡作響。
他幾乎分不清戲內戲外,眼淚無法自控地湧出,喉間溢出痛苦的嗚咽。
……
“寶寶,今天去姑姑那裏玩好不好?”
月菱茴擡起他手臂,給他背上小雙肩包,裏頭裝了繪本、毛絨小狗和新采的向日葵。
月栖意手扶着背帶,仰頭道:“媽媽,你又要去采風了嗎,什麽時候回來呢?”
采風是月菱茴的日常,目的地來回及居住方便的話她才帶上月栖意,否則月栖意會不習慣或者受傷生病。
不帶上他的時候,她便送他去祝雙姮處,和祝婵真一起玩。
“嗯,”月菱茴道,“明天才能回來,你晚上要在姑姑那裏睡哦。”
“好。”月栖意答應得很乖。
他覺得今天月菱茴有點不尋常。
她臉上的神情他見過,每當月菱茴要進畫室前後就是這樣的神情,沒有笑意,仿佛心事重重。
月栖意從來不曾進過她的畫室,他們母子倆相依為命,月菱茴跟他在一起總是會畫着畫着就跟他玩起來,但月栖意明白媽媽畫畫時必須全神貫注,不能受任何幹擾。
但這一年來月菱茴進畫室的時間愈來愈長,有時他從早到晚都見不到媽媽,一直是徐姨帶他,或是同樣被送去祝雙姮處。
因此他抱了抱月菱茴,小聲道:“媽媽要開心,寶寶愛你。”
月菱茴一怔,而後遲疑着将小孩抱得很緊,親親他的臉。
她深吸氣,眼中一片空茫,瞳仁顯出一種凋敗之色,如同已經徹底鏽蝕出孔洞的黑色金屬。
她最後道:“寶寶,做個好夢。”
東長平街二號院建築面積有六萬平,三百米的距離,隔開姑嫂兩邊。
當日月栖意心情很不好。
玩毛絨小狗不開心,抱向日葵拍照也不開心,看繪本也不開心。
祝婵真看出他情緒不佳,給他看自己新買的唱片,牽他的手要上樓,道:“走啊意意,我們去放着聽聽,我還沒聽過呢。”
月栖意不動,忽而道:“婵婵,我想回去找媽媽。”
祝婵真不解道:“可是你說舅媽出去采風了呀,你就算回去,她也不在呀。”
月栖意将小背包重新收拾好,朝外走道:“那我就等媽媽回來。”
他有自己的小卡丁車,系好安全帶便出發。
祝婵真在西府海棠下煞有介事地揮舞小手絹,揚聲道:“意意,你開車要小心!”
徐姨端着兩份牛奶布甸從廚房出來,只見她如此,不由笑道:“玩什麽呀,寶寶呢?”
祝婵真便道:“意意說要回去等舅媽。”
徐姨不料月栖意自己回去了,便擱下餐點也跟過去。
她雖是大人,可月栖意有小車,因此她并未追上。
處暑節氣夜間轉涼,可白日裏還暖曬,只是今日天色灰沉,鉛色雲層壓得很低,似乎正醞釀着一場暴雨。
等徐姨走到月菱茴這一邊,只見裏裏外外傭人們井然有序各司其職,一切平靜安逸,如同過往每一天。
她穿過回廊,呼喚道:“寶寶,寶寶?”
主卧內不聞響動,她正要開下個門,餘光卻瞥見裏頭浴室開了道小縫,似有人影。
徐姨走進卧室,尚未推開浴室門,先嗅到無法忽略的腥氣。
無端地,她心頭“咚”一下,跳得極重。
浴室門漸漸敞開。
徐姨便如同戲中的汪芸瑛,不敢置信,驚恐萬狀。
她迅速抱起浴缸邊站着的月栖意,讓他面朝自己,将他的腦袋摁在自己肩頭,快步往外走,發着抖哄道:“寶寶寶寶,媽媽……睡着了,我們不要吵她,我們先去姑姑那裏哦,姨姨給你做定勝糕,給你講白雪公主的故事。”
月栖意一聲不吭,不動不哭不笑,像個小木偶。
粉雕玉琢一個小朋友,頭發長而柔軟,身上毛絨外套雪白幹淨,鞋子也雪白,簡直是小天使的樣子。
小天使手指上只是沾到小小一點點血跡,便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急匆匆剛走到門邊,只聽“嘭”一聲驚雷炸響,蓄勢大半日的暴雨鋪天蓋地砸下來,打得滿院花木左右攲斜。
而室內溫暖安靜,并無狂風呼嘯,徐姨卻手抖得幾乎拿不穩手機,好半晌才撥出去電話。
接通後,她失聲兩秒,深呼吸後才忍着淚艱難道:“雙姮……家裏、家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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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與瘋子,往往一步之遙。
多巴胺分泌旺盛,令古今天才思維活躍、想象力豐富,同時也令他們難以擁有正常的心理狀态,一旦與抑郁、焦慮、躁狂……種種負面情緒交彙,便陷入泥淖、難以抽身。
喜怒無常、離群索居、酗酒、濫用藥物,甚至染毒、自殘、自殺……藝術領域的頂尖天賦可遇而不可求,然而命運這奸商從不肯單純饋贈——叩開山巅殿堂之門,便要承受跌落萬仞懸崖的風險。
月菱茴如是,月栖意也如是。
每一場情緒爆發的表演于他而言都如同賭局,一次次全情投入,無人能預知cut之後他走不走得出來。
“Cut!”
韓玮華手持對講機,語氣中毫不掩飾贊許:“好,一條過!殺青!”
全組歡呼,缪冰榮睜開眼,眼帶笑意,戲谑道:“躺着就把最後一場過了。”
陳揚帆飛跑過來給月栖意披上外套和大浴巾,又用毛巾給他擦頭發。
缪冰榮細細端詳月栖意。
他還怔怔的,眼淚無意識地一行行滑下來,骨碌碌落地。
分明這種悲恸源于虛構劇情,可他這神情太有感染力,缪冰榮心下不忍,抽了紙巾和汪芸瑛的扮演者一同給他擦眼淚。
“還好吧?”她隔着長發,撫了撫月栖意脊背,關切道,“終于殺青了,能好好休息一下。”
月栖意眼睛眨動了下,不再流淚,牽了牽唇角,嗓音因哭得太厲害而微啞:“還好。”
缪冰榮表情微頓。
他眼神委實平靜,以她的經驗,他方才有那樣的爆發力與沉浸度,出戲本不該如此之快。
但能走出來是好事,她笑了笑,道:“那就好。”
後續流程一切正常,切蛋糕、抱捧花、單人照、合影、擁抱、錄制短視頻……
時間太晚了又正逢大雨傾盆,自然該等天氣轉好時再飛四九城,因此結束後陳揚帆将月栖意送去酒店,開門前,月栖意忽然道:“先不進去,我想出去走走。”
這麽大雨又黑燈瞎火的,上哪兒走?
陳揚帆踟蹰道:“要不明天再出去吧?”
可月栖意卻已經扭頭往回走。
陳揚帆趕緊跟上,月栖意卻道:“不要跟着我。”
陳揚帆急得團團轉,挽留道:“……那你把傘拿上!栖意,栖意!”
陳揚帆能不跟嗎?不跟着的話萬一出事怎麽辦!
他猶豫着遠遠跟在月栖意後頭——是真正隐藏行跡那樣跟着,月栖意一回頭他便找大樹或是建築物擋一擋。
又是深夜又是暴雨,且不說月栖意眼睛不好用,即便換個視力5.2的飛行員來,怕也很難瞧見他。
雨聲掩蓋了足音,次數多了,月栖意便相信陳揚帆沒跟來,于是不再回頭。
陳揚帆眼見他一路朝江邊去,心頭突突急跳。
幹脆直接攔下來算了。
他正要不管不顧沖上前,肩頭便被一把扣住。
梁嘯川不知何時出現,把他往後一撇,徑自越過他,朝月栖意大步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