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尾聲(下)
尾聲(下)
萬嘉站在幽幽黑暗中,雙腳已經被湧入的山洪淹沒。
為了聽清那微弱的通話聲,她把手裏的5號通訊黑匣在耳邊湊近,用一種近乎死灰的心情靜靜聽着對面虛弱的只言片語。
“萬嘉......是你......是你把......電梯降......降下去的......”喬川斷斷續續問道。
“嗯。”
“你一個人......根本就......何必呢......”
萬嘉沒有回答。
“......沒想到......那個主婦......布了......那麽大、一個局......你知道麽......她居然、居然帶着......炸......”
“我在下面聽見了。”萬嘉打斷了他虛弱的絮語。
“哎......你倒好......逃過一劫......不過......想要......出來......你一個人......辦不到的......”
她卻問:“殺死寇弛的,其實是龍襄吧?”
“......欸?你、你說......什麽......”
“我現在就在地下三層,4號木屋裏,寇弛的屍體邊。”萬嘉忍住心底的翻騰,語氣冰冷,“我用他的手指解鎖了他藏在軟墊夾縫裏的手機,在播放列表裏發現了一段曾在案發時間循環播放的音頻,是他的鼾聲。”
黑匣那頭的呼吸聲頓時急促起來,喬川卻沉默了。
“所以我們都被兇手的障眼法蒙蔽了,認為寇弛是在龍襄離開以後被害的,因為不光是我,就連當時在隔壁黑梭和肖聞都聽到了鼾聲。事實上,寇弛在第一次與龍襄一起進入4號木屋後就已經遇害,至于是被勒死的還是毒殺,都不重要了,因為除了他的未婚妻龍襄,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能打開他的手機播放那段音頻。”
黑匣裏傳來一陣咳嗽聲,喬川随即虛弱地說:“......原來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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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
“......嗯?你在......說什麽......”
喬川虛弱的聲音裏帶着十足的驚愕,就好像他真的對此一無所知。
“我解鎖的那臺屬于寇弛手機裏,還有沒來的删除的聊天記錄,是龍襄在昨夜十點過發來的,信息內容無非是共犯之間的互相安慰,以及......情人之間的露骨調情。”
萬嘉說着,只覺得心底遏制不住地疼痛,她做了個深呼吸,繼續說道:“昨晚十點多,寇弛已經死了,龍襄被關在木屋裏,她的手機就在那個時段守夜人的手中。九點到十一點值夜的是你和賈婧,能解鎖那臺手機的,也只有身為他們同伴的你......”
萬嘉緊緊攥住手裏的黑匣,想着在那個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的晦暗夜裏,喬川避開賈婧,拿着龍襄的手機和被關在4號木屋裏拿着寇弛手機的龍襄親密無間地聯絡的場面。
她像個看客一樣想着,只覺得可笑。
“讓我猜猜,你們謀害寇弛是為了什麽......橫刀奪愛?不,你這個人,是不會為愛付出那麽多的,所以......哦?難道龍襄已經偷偷和寇弛完成了結婚登記?只差一場婚禮......你們是為了謀財?”
她冷冷說着,情緒已經重歸平靜,仿佛另一個人的一切都已經從她的身體中抽離,與她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
“.......”
一陣沉默後,喬川輕輕嘆氣,語氣意外地變得輕浮而陰狠:“呵!說這麽多......也只是......馬後炮......龍襄......死了......我也快......你......就帶着......你的......嫉妒......永遠......永遠......埋在地下......你這個......妒婦!”
“是麽,”萬嘉死灰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
這時,萬嘉清楚地聽見,黑匣那頭在一陣窒息過後,接着傳來短促的呼吸聲。
她很了解,喬川在緊張甚至不如意的時候,就會這樣。
“喬川,你總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以前是,現在也是。從前你用‘異地戀不合适’這樣的拙劣謊言掩蓋已經有更年輕更漂亮的新歡的事實,而現在,你被迫卷入黑白游戲,甚至也擺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我懂,那是因為你覺得其他人都不如你,可事實上,你并沒有自認為的那麽聰明。”
萬嘉毫不掩飾地說着,同時感覺到心底的郁結正在慢慢消散。
“你......你到底......耍了什麽......花招......”
“混沌樓的兩個隐秘的出入口。”
那頭傳來一陣淩亂的聲音,似乎因為突然的激動,有碎石塊在喬川身旁滾落:“嗯?你......什......什麽意思?”
萬嘉的語氣越發冷靜沉着:“主辦人告訴過我,混沌樓有兩處隐秘的出入口,分別裝有攝像頭。一處是那晚進入的米缸,還有一處,其實并不是那道鐵門——如果稍作考慮,仔細想想,你或許就能發現問題,畢竟那處能通過電梯到達的鐵門怎麽看也不符合‘隐秘的出入口’這樣的描述,只要知道電梯裏的機關,誰都可以去那裏,更不存在需要用安裝攝像頭的方式來監控它周圍的情況了。”
“所以......今天早上......你說謊了......”喬川在那頭沉悶地說着,“你......你隐瞞了......另一個出口的......位置!”
“沒錯。”
“為什麽?”
萬嘉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因為我要活下去。”
在喬川震耳欲聾的沉默裏,她不緊不慢地将真相全盤托出:“守夜的時候,主辦人突然通過黑匣聯系我,于是我去了地下四層。他很緊張,說夜裏山洪暴發,地面上的院子幾乎全毀了,混沌樓裏的食材也不夠支撐太久,見我落單一個人,便提出帶我一起離開。他還向我透露,另一個隐秘出入口就在地下五層,需要乘坐一只充氣皮艇沿着地下暗河順水而下,直到穿過一個葫蘆形的洞口,就能通往大山另一邊的天然溶洞,沿着洞穴裏的箭頭标記就可以走出大山。我答應了,可就在他沿着電梯井匆匆向下爬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原來,真是這樣......”
喬川匆匆打斷了她的話,語氣裏充斥着敗北後的不滿:“你......為了......掩蓋......唯一......唯一的生路......騙了......騙了我們......所有人......”
“可我還對你抱有一線希望。”萬嘉大聲說道,“當時,那只皮艇還沒充氣,被主辦人緊緊抱在手中,就算跌落時,他也拼死用力護在胸前,最後是我從他懷裏抽走的。在确認他已經沒有呼吸後,我把皮艇充好氣,藏在洞穴的石柱後面,你知道我為什麽沒有立刻離開嗎?因為主辦人告訴過我,那只皮艇可以坐下兩個人。”
一陣沉默,喬川突然笑了,他斷斷續續笑得絕望又瘋狂,聽來毛骨悚然。
“你......你......怎麽還想着......我......”
“沒錯。”
萬嘉嘲諷地勾起嘴角:“在僅僅幾個小時之前,我還是那麽可笑,還被那種毫無意義的生死相依的宿命感支配着,想要和你一起離開。就算是最終走到必須抽簽留下一人的時刻,我還在天真幻想着你最終抽到短簽,然後我主動提出留下,陪你一起,最後的我們,一起乘坐皮艇逃生。”
對面的笑聲越來越微弱,最終戛然停住,變成了虛浮的哀嚎。
“可你......為什麽......沒那麽做?”
“這個問題,”她一字一句說,“你還是問自己吧。”
對方卻陷入了沉默。
萬嘉只是安靜地聽着,聽見喬川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緩,越來越輕,直到再也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她擰動旋鈕,結束了通話。
***
萬嘉扔掉手中的通訊黑匣,淌過越來越深的水,重新返回了地下五層的天然岩洞中。
那條暗河就在腳邊不遠處靜靜流淌着,此時,水面早已沒過了設置在葫蘆形洞口邊的那只攝像頭。
今天清晨守夜結束時,李笑打發萬嘉上去拿些食物,她順道去了趟監控室,觀察兩個出入口的水勢,當時就發現其中一個已經被淹沒,另一個被雜物遮擋。
地下洞穴附近并沒有雜物,所以可以判斷被淹沒的是地下水的出入口,被倒塌的房屋遮擋的是主屋米缸出入口。她本想帶着這個消息回到地下三層,卻聽見喬川正在告訴其他人主屋已經塌掉,那扇鐵門被堵住。就在那一刻,萬嘉突然意識到米缸那條路已經封死,要想逃出這裏,必須乘坐皮艇沿着地下水離開。
于是她撒了進入混沌樓之後的第二個彌天大謊——引導衆人相信,米缸帶有隔板并且已經被水封死,而鐵門則被傾塌的房屋堵住,就這樣,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隐去了唯一可以逃生的出口的存在。
而她說的第一個謊,還要追溯到黑白游戲的那夜。
當時,她在地下四層的電梯井邊突然從身後抱住那個好色肥碩的油膩男子,低聲說她會永遠忠于他,她讓男人如癡如醉地躺在她指定的位置,像發.情的牲口一樣閉上雙眼渾身顫抖着享受她的愛.撫,然後,被突然落下的電梯斬首。
大腦似乎啓動了特別的防禦機制,那些陰暗血腥的畫面已經模糊不清,但目睹男人喪命瞬間的快感還是如潮水一般在她的全身翻湧。
那個在游戲裏化名段智的男人,本名張慎,是萬嘉所在部門的經理。
半年前,他以一副和善的虛僞臉孔把萬嘉招進來,然後将所有繁雜瑣碎的工作都推給她。萬嘉心眼實,毫無怨言地投入工作,不料卻忙中出錯,讓公司的賬上損失了近百萬元。萬嘉無力償還,感覺天都要塌了,張慎找她談心,話語間透出對萬嘉的愛慕,暗示只要她成為“他的人”,他就可以在暗中幫她填補公司的虧損。
那時已經走到懸崖邊,萬嘉卻拒絕了張慎,因為那個男人是個有婦之夫。
之後張慎就像換了一副面孔,不僅在工作中對萬嘉各種打壓,還聯合同一部門的李笑和段智一起欺負她,萬嘉覺得自己犯錯在先,只得默默承受着一切欺淩。幾個月來,她終日在一種極度壓抑的環境中工作與償還,工作成果全被李笑和段智瓜分,她沒有績效,沒有獎金,就連公司發放的一點節日禮品也會被他人搶走。
直到一周前,她偶然路過茶水間,聽見張慎正得意洋洋地向其他部門的頭頭分享控制員工的心得體會。她終于知道,那些虧損并不是她的工作失誤造成的,實則是公司的中高層與外人私下勾結,以賬面虧損的形勢侵吞了公司的財産,實情太複雜,陷阱又過于精妙,而她只是個背鍋的。
萬嘉準備趁着周末找律師咨詢并報警時,張慎突然找到她,命令她去山裏參加部門團建。
萬嘉拒絕,張慎卻說這件事沒她不行,還表示如果“團建”順利,他将幫萬嘉填補之前的虧損。
為了弄清這個畜生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萬嘉假意答應,加入了這場生死團建。而随着進入深山,她很快便被告知這場團建的真實目的,是張慎和李笑合夥為了謀取黑白游戲的獎金,不惜違規組團牟利。
而她,依舊是被人肆意利用的對象。
事實一次次證明,她太渺小,太無力,就像一粒塵埃,有價值時會被假意示好,無用之後便一而再地被抛棄。
那夜她忍無可忍,在二人獨處時設計殺死了張慎,卻被監控另一頭的主辦人看在眼裏。昨晚守夜時,主辦人私下找到她揭穿,在聽到萬嘉所遭遇的一切後,主辦人一改之前的尖刻,向她吐露了另一個出入口的秘密,并提出帶她一起離開,卻沒想到遭遇了意外。
......
萬嘉慢慢走回電梯旁,撿起被李笑扔下的那兩塊金磚,随即轉身走進黑暗裏摸索,很快便找到了藏有充氣皮艇的那處鐘乳石柱,将小艇用力扯了出來。
可是,她不會劃船,更沒有任何獨自冒險的經驗。
萬嘉做了個深呼吸,用力把小艇扔進湍流的暗河中,然後鼓起勇氣地跳了進去。
皮艇重重一沉,萬嘉突然感受到自身的重量,是令人踏實的重量。
她已不再是塵埃,她是堅硬的石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