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你與我曾經的一位徒弟倒是十分相似

03 # 第 3 章 你與我曾經的一位徒弟倒是十分相似

七門山高聳入雲,四周景致堪稱奇絕。頂峰冰雪積年不化,宛若醉翁白首;周遭雲霧蔽目,仿佛廣袖輕紗。

有一巨鷹飛于天際上方,由遠至近緩慢朝着七門山的方向前來。

程闕四人便在此鷹之上。

鷹名作梵蒼,是序沂的血契坐騎,通體雪白,展開雙翅有一座小房子那麽大。

序沂于巨鷹背上正中間打坐,周圍設立結界,外人看不進來,裏面人卻能将外界看得清清楚楚。

邱應與喬和二人大概是第一次搭坐巨鷹,吓得面色蒼白,雙手死死揪住鷹毛似是要将其薅禿,并伴随着巨鷹的每一次俯沖與調轉方向發出應景的凄厲嚎叫。

程闕便顯得有些安靜得反常。

他搭坐在梵蒼的脖頸處,雙-腿自然交錯垂下,整個人看上去放松而随意。

這具身體比他前世還要削瘦些許,略顯寬大的衣服被獵獵飙風吹得飄起,露出蒼白而細瘦的後頸。脊椎的骨節透過淺薄皮肉凸出來,乍看上去有些脆弱,卻又兼具一種攝人心魄的引力。

他有點郁悶,并盤算着如何能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偷偷溜走。

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是,序沂為何要收他這個白給廢物做徒弟。

序沂收徒的嚴格程度,他是最清楚不過的。每年都有無數年輕修士慕名而來,只為求得霁寒真人一次當面提點。

考核難度随着時間只增不減,能有機會見到序沂本人的劍修已經是萬裏挑一的絕世人才,最後還要看序沂當年有沒有精力向七門內收納人才。

唯獨他不是。

據說他只是因為兒時雪天被人扔在路邊,幾乎凍到斷了氣,恰逢霁寒真人路過,便出于同情将他撿回門派,收為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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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或許正因如此,他雖名義上是霁寒真人親傳弟子,卻從比不上他師兄弟萬分之一重要。

無論他多努力地讨好、彰顯,都得不到序沂的半點誇獎。

甚至連眼神都不舍得分給他一瞬。

序沂不喜雪上留痕,他便每日淩晨起床替他将庭院打掃幹淨;序沂喜喝冰泉水泡的茶,他便在每日傍晚日頭将落未落之時,跑至山下大汗淋漓,只為提一桶山下的冷冽泉水回去,有一次還差點因此丢了一條手臂。

可這些序沂統統看不見。

序沂有沒有對他溫情的時候呢?

有的,他想。

在夢裏。

在他荒唐、猖狂,大不敬到自己都不敢回憶的甜糜夢境中。

他誤入詭道走火入魔,序沂只為他一人設下結界,每夜前來為他調理內力,平複邪火。

還有雙修。

燥-熱的烈火蔓延到幾乎将胸腔的皮骨融化,他緊緊攥住對方仿佛溺水之人依靠浮木為生。

熾烈到喘不過氣來,疼痛到眼尾泛紅潮濕。

仿佛只有在夢裏,他的師尊才會好好看他,才會眼裏只有他一個人,只對他一個人好。

他寧願永遠不會醒來。

梵蒼一個陡峭的急轉,刀子似的寒風劈頭蓋臉地砸進他的面額上。程闕渾身猛地一抖,這才從剛剛不可描述的回憶中掙脫出來。

才冒出頭的薄汗瞬間被冷風逼回去,激得他狠狠打了一個寒戰。

心髒依舊跳得那麽快。

一種不可明說的強烈酸澀與委屈感忽然湧上他心頭,他的呼吸略微急促,空出來的左手死死攥住梵蒼的一根羽毛撒氣。

片刻——那根毛竟然被他硬生生地連根拔起。

一聲凄厲的長嚎響徹天際,梵蒼雙翅倏地震蕩,随即飛速向下猛沖。

邱應二人猝不及防地被甩下鷹背,只用雙手堪堪攥住巨鷹的羽毛,随時都有可能從萬裏長空中墜落,摔得個粉身碎骨。

三道白光剎那間從結界內發射-出,兩道将邱應二人穩穩托起至梵蒼背上;另一道直打梵蒼頸側,巨鷹向下俯沖的動作戛然而止,繼續平穩地向前飛着。

兩個年輕少年還癱在梵蒼背上,劫後餘生地喘着粗氣,完全沒注意到背後霁寒真人如芒刺般的蜇人目光。

用如坐針氈來形容程闕此刻的心情大概再合适不過,他雖然想讓序沂趕他走,但絕對沒有希望被摔成肉餅的意思。

天下人盡皆知,霁寒真人品行高潔,嚴正無雙,仿佛七門冰山上的一尊高嶺之花,不染凡心,不問俗事。

但程闕知道,這些不過都是騙人的偶像光環罷了。

序沂真正狠起來折磨人,絕對是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程度。

“進來。”

背後忽然傳來序沂的聲音,平靜,分量重,聽不出什麽悲喜感情來。

程闕深吸一口氣,直着身子轉身向結界走去。眸子微微垂着,鼻尖被風吹得泛紅,看上去倒有些人畜無害的柔弱模樣。

邱應見此,一臉痛惜地別過頭去,時刻準備着沖進結界,求霁寒真人劍下留人。

序沂的真氣已經純熟到了收放自如的自然程度,即使境界相差懸殊,程闕也絲毫沒感覺到淩厲的壓迫感。

他輕吸一口氣踏進結界,只覺得一-股溫和治愈的暖流纏繞過骨縫,坐在鷹背上吹寒風的不适感瞬間煙消雲散。

序沂在結界內閉目打坐,體周似有氣流湧動般,将他墨黑的發絲吹至半空。

程闕向前走幾步,在距對方很遠的位置坐下,視線在序沂身上掃過片刻便立即移開,甚至顯得有些漠然。

無論心中有再多芥蒂,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序沂的容貌無可挑剔。

骨相挺拔,皮相俊朗,宛如凝白劍凜然憫目,看上去年輕氣盛卻又疏離清冷。

當年民間有人惡趣味地評判各仙尊的容貌,有人被評為“美卻庸俗”,有人被評為“俊卻嬌柔”。

待提到霁寒真人時,那人瞳孔放光,唇齒幾度開合卻沒發出聲音,最後激動得劇烈地搖晃折扇,只吐出來一個字——

絕。

宛如仙潭之松,縱觀天下古今,再無人能出其右。

只是重活一世,程闕再也不是因一身皮骨便臉紅心跳的小少年,也不再是因一個對視便能激動得整晚睡不着覺的“佞徒”。

他只希望自己能離序沂遠一些,安心練劍,安享晚年。

求不來的東西便也不再留戀。

卻不想序沂并無與他保持距離的意思。

“過來。”他惜字如金地說道。

程闕隐在袖口下的指尖微動,卻依舊若無其事地起身,走到距離序沂極近的地方,再次跪坐下來。

他略擡眸,都能将序沂衣擺上繡的銀線花紋看得清楚。

序沂沒再說話,氣氛便在這難耐的沉默中再次變得微妙起來。

若是序沂了解向言,該是能看出這孩子與曾經不大一樣。

仿佛一夜間忽然經歷了數載滄桑,雖然容貌依舊,神情眉眼間卻少了些天真疏澀。

距離近了,程闕這才聞到對方案臺上傳來的焚香氣味。

這味道他熟悉,前世師兄徐瑾大戰重傷,魂魄不穩之時,序沂便命道童從山上采摘特定藥材,烤幹焚香,說是有穩定魂魄之效。

程闕心神微動,一個重生見面之後,一直萦繞在心頭的問題再次襲來。

序沂身上是否發生了什麽事情?

為什麽他還沒飛升?

序沂堪稱千百年不遇的劍術奇才,在百歲之前就已經達到了飛升前的渡劫境界,卻在此境界停留得格外久。

當時世上存活的渡劫期劍修為數不多,便也沒有一個确定的參考标準,只是序沂的進度仿佛驟然變緩,停滞不前。

百家便開始衆說紛纭,有人說是因為前期進度太快,根基薄弱。

但序沂氣感宛如江水深厚博大,連幾百歲的前輩對戰他,也未必能穩操勝券。

有人說是因為序沂心性不堅,沾染凡塵。

但衆所周知,序沂清白得仿佛修仙界的一朵奇葩,不近美色,男女不吃,一心只想着劍法卓絕。大概天下美人皓齒朱唇,也比不上與凝白劍對照一夜。

霁寒真人不飛升這件事,都快成了劍修界的一個謎團,甚至有不少人開始對飛升本身産生懷疑。

而如今程闕嗅到安魂香的味道,便不禁疑惑。

難道真是序沂的魂魄出現了什麽問題?

正疑惑,忽有一柄劍被遞到自己面前。

劍身通體雪白,泛着寒意。

正是凝白劍。

程闕有幾分詫異地擡頭,只聽對方的聲音伴着安魂香氣從頭頂傳來,聽上去令人有些恍惚,頗有前世今生之感。

“替為師拭劍。”

仿佛很久的曾經,他也曾跪坐在序沂身邊,聽他講授劍法,手中輕拭凝白劍,動作小心得仿佛輕撫心上人的發絲。

程闕無聲接過劍,從末端擦拭起來。

他也同樣記得,八年前這把劍刺進自己心口之時,是怎樣的痛徹骨髓。

他拭過凝白劍太多次,以至于記得它的每一寸紋理,每一處劍槽的轉折。

以至于最後的感受才會那麽鮮明。

“你叫向言?”

“……是。”程闕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答道。

“何方人士,父母是何門派,可否有家世紛争,為何執着于七門劍派。”

程闕對着這一連串的問題思慮片刻,覺得自己連編出一套答案都有困難。

上一世,他不知自己父母姓甚名誰,不知自己拜在七門之前家在何方。

在這世間唯一的印象,只有七門的山雪。

于是他如實答道。

“不知。”

這算是一個相當敷衍的答案,若是劍修不知徒弟底細背景,一般為了不惹是非争議,是不會貿然收徒的。

正好放我走吧,程闕想。

不想序沂并沒有程闕想象中的反應,聽見這個答案甚至沒什麽情緒波動。

疏淡的眸子緩緩睜開,似是盯着虛空中某個并不存在的事物。

良久沉聲開口,

“你與我曾經的一位徒弟倒是十分相似。”

程闕屏住呼吸,終于擡眸。

對上了那雙冰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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