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霁寒真人對新弟子極為上心
04 # 第 4 章 霁寒真人對新弟子極為上心
死後八年重生,被序沂說到與曾經的自己相似,程闕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對此作何反應。
只覺得又可憐,又可笑。
哪裏像?
程闕思慮許久,覺得大概因為兩世的自己都是個大廢物。
前世,或是他被序沂從冰天雪地的山中撿回來時元氣大傷,導致他天生根基薄弱,經脈也相較別人狹窄彎曲很多。
但他卻始終是最刻苦的那個,也是最聰明,最會另辟蹊徑的那個。
無論寒天、酷暑、暴雨、冰雹,他未曾懈怠一天。
先天氣感薄弱難以結丹,便以石子代替氣力,投得又準又狠;身骨虛弱不擅練劍,便自己研制畫符控劍,日複一日便也能達到與師兄弟相差不多的效果。
他有苦修,有意志。
可為何序沂從不正眼看他一次?
在前世因他修煉軌道入魔之時,刺進心口的那一劍又為何沒有絲毫猶豫?
程闕沒說話。
“你應該聽過八年前,我座下弟子有人修煉詭法一事。”序沂直直看進程闕眼底,帶着些審視與探尋的意味,“你對詭道如何看,對此事又如何看?”
程闕忽然有種不确定的危險感覺,對方的目光仿佛在穿透這張不屬于自己的面皮,深入皮囊中借住的靈魂。
但序沂毫無可能認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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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解釋,便是序沂過于痛恨詭道,以至于要檢驗每個新收弟子的政治正确性。
“詭道若是本心正義,便也不是什麽值得深惡痛絕之事。”程闕故意答道,“弟子在來七門之前,也喜歡自己研習程闕前輩的符靈畫法。”
程闕覺得這絕對是觸到對方紅線的一句話,序沂二話不說就能将自己扔出去。
但序沂依舊面無表情。
“繼續。”他開口,“那對程闕本身,你可覺得他冤屈,受辱,罪不至此。”
當然覺得。
他上輩子雖道法不正,但扪心自問,未曾做過一件不仁不義之事。
修仙者表面上人人嚴正風光,以仁義道義标榜立命。可若真有人違反到他們既定的規定與利益,他們就會立刻翻臉撕去虛僞的面皮,恨不得将标新立異者挖心剜骨。
但程闕垂着眸子,良久才吐出一句話。
“不覺得,我對程闕前輩的事情了解甚少,無從評判。”
這已經是他以“向言”的身份,能說得出的最心态平和的一句話。
序沂盯着他看了很久。
每分每秒都被無限拉長。程闕只覺得某種積年的埋線正從這令人不安的沉寂中,逐漸衍生出來。
他有種微妙的感覺,序沂剛剛看似不經意的問話,實則是赤-裸裸的試探。
似乎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部分,悄悄從記憶中傾瀉掉了。
不知過了多久,序沂宛如實質的目光終于移開。程闕如釋重負地無聲舒了一口氣。
但與此同時,他似乎聽到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與曾經相同,程闕依舊沒揣摩出對方的心思為何,現在卻也不想再去揣測。
“所以……”程闕突然開口問,“霁寒真人既有着如此兼濟天下的大胸懷,又何必再收一位與那佞徒極為相似的徒弟呢。”
這句話問出口,他忽然感受到一-股惡毒卻又酣暢淋漓的快-感。
字字句句如長鞭直抽痛處,更像是一種控訴。
他說,“兼濟天下的大胸懷”。
是啊,誰能有霁寒真人胸懷寬廣呢。逢亂必出,清正如劍,高嶺之花,不染塵泥。
他徒弟誤入詭道,被仙門百家誅伐。他一劍解決佞徒,還天下一片海晏河清。
這不正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嗎。
有什麽錯。
他何曾妄想過序沂能為了自己與全天下人為敵。
“向言。”序沂忽然沉聲喚道。
聲音中帶着些下意識的威壓感,但程闕卻破天荒地從中聽出些許疲憊與無可奈何來。
他并非期待序沂能回答他什麽,時隔八年,他早已沒了将往事掰開揉碎對峙的欲望。
況且他今後也并未打算與序沂有過多交集。
序沂卻忽然擡手過來。
程闕瞳孔無聲睜大,渾身-下意識緊繃,轉瞬間卻只見對方銀白色袍袖已至眼前。
兩人之間距離之餘咫尺,他能清楚看清對方濃密睫毛的走向,可以嗅到對方身上經年不見卻依舊熟悉的味道。
那種清淡到幾乎分辨不出的,清風霜雪的味道。
懷中一空,凝白劍被序沂無聲抽走。
但程闕卻幾乎在同時聽見四個字。
聲音輕到近似喟嘆,程闕恍然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他說,“并非佞徒。”
停頓片刻又補充道,
“罪不至此。”
程闕開口想嘲,而就在那瞬間,他忽然感受到地面上有一陣細微的震顫,案臺上燃着的安魂香顫抖片刻,終于不堪重負地黯然熄滅。
結界外傳來喬和的喊聲。
“師尊,我們到七門了!”
“……”
屋內沉寂片刻,随即程闕恍若無事地起身。
二人一前一後向屋外走去。
“回七門安頓後,來我房中取藥。”序沂腳下步伐未停,卻是微微向程闕的方向偏了下頭。
程闕疑惑挑眉。
“你左手背在叢林中被劍氣劃傷,需及時處理。”
程闕視線向左手一瞥,這才發現手背上果真有一道細微到看不清的血痕。
踏出結界的一瞬間,序沂又淡聲吐出令程闕火大的兩個字。
“愛徒。”
*
再次踏進七門結界,程闕當真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畢竟是前世朝夕相處數十年的地方,他依舊記得上山的玉階為數幾何,記得匾幅上“七門”二字的頓筆轉折,記得每一間居室的外部構造,記得少年時最喜歡乘涼的一棵樹。
他的目光在那棵樹上停留稍久。
七門劍派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便是在上山路中不允用禦劍之術。四人便列行走着,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一片整齊樸素的居室映入眼簾。
這裏是七門弟子居住的地方。
邱應喬和下意識停下腳步,等着序沂給程闕安排房間,卻不想對方并沒有在此停頓的意思。
他們心中陡然升出一份不詳的預感。
霁寒真人不會是要将程闕的住處安排在……
程闕雖拔了大鷹的一根羽毛,但或許也罪不至……
“向言的住所就安排在寒室吧。”序沂終于開口。
最擔心的念頭成了真,邱應的冷汗瞬間淌了一身。
不只是邱應二人,程闕聽此都實打實地愣了一下。
七門山本就積年冰雪,溫度極其考驗修行人的意志力。而七門弟子的居室便全部安排在半山腰處,這裏氣候相對宜人。
接近山頂處則氣溫驟降,非氣感渾厚不能抵禦,但卻對修行大有脾益。上面住着門派的掌門、長老與年紀輕輕的霁寒真人。
而寒室正是與霁寒真人居室相鄰的那一間。
也就是說,程闕不僅要入虎穴,還要每天與老虎照面,享受到恐怖如斯的霁寒真人近距離的接觸與耳提面命。
想想都很刺-激。
序沂的目光微轉,邱應二人如夢方醒,連連稱贊“霁寒真人提攜後輩,對新弟子極為上心”,恨不得立刻将程闕卷進鋪蓋中扛進寒室。
不是他們骨頭軟,實在是序沂手段太硬。
序沂在七門劍派中雖然劍術稱首,但年紀過輕輩分不高,所以名義上無法與上百歲的長老們相提并論,便也很少管教後輩,甚至連自己座下的弟子也從不多罰。
但若要當真落到他手中,便也只能祝願一句自求多福。
邱應來七門的時間不長,記憶中序沂罰座下弟子只有一次。
但這件事卻足以令全門派的人銘記進骨子裏。
被罰的弟子名為季晟。
那還是八年前,門派裏因為程闕修煉詭道一事炸開了鍋的時候。
程闕死後,門派內衆說紛纭。大多數弟子的反應是不敢相信,畢竟程闕已經閉關很長一段時間,卻在剛出關的時候便慘死于門派讨伐。
甚至有不少弟子偷着抹眼淚,說程闕生前人有多麽好,有多少次幫他們畫符抄寫經書,這才得以躲過授劍先生的責罰。
但唯有一人表現極為突兀,就是程闕的師弟——季晟。
他逢人便說修煉詭道有多麽大逆不道,還說自己早就看出程闕不對勁,本是個廢物根基卻能小有成就。還說仙門百家做得漂亮,不練正法的人就應該得而誅之。
所有人都厭棄他的說法,卻又鮮有人敢反駁。
雖然圍剿現場他們都不曾親歷,但他們卻聽說程闕死時,霁寒真人也在場。
既此,便無人敢妄言是非。
但當天下午,季晟就被霁寒真人叫了去。
叫到了真人的居室中。
七門每間居室都配有木制牌匾,牌匾上雕刻着居室的名字。比如序沂居室左鄰“寒室”,右鄰“淨室”。
但放眼整個山派,只有霁寒真人的居室匾上是一片空白。
一字未刻。
因此衆弟子私下都将那間居室稱為“無字室”。
季晟被叫去不久,就有幾個好事弟子偷偷前往無字室門口查看,卻聽不見裏面傳來任何聲音。
當天夜裏,更多的弟子前來。
一天過去,衆人覺得季晟大概是被罰了。
兩天過去,衆人覺得季晟被罰得不輕。
偷偷等着看熱鬧的人群換了一波又一波,直到第八天整,有人開始沉不住氣,覺得若是霁寒真人有意懲罰,那季晟現在應該有性命之憂。
事關重大,無論如何應該報備掌門。
而就在此事,無字室的門忽然開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半開的門。
走出來的只有季晟一個人,但準确來說,他與之前截然不同。
他渾身上下不見一絲傷口,衣物整齊潔淨,甚至連束發都絲毫未亂。
但他渾身顫抖,腳步虛浮,嘴唇幹裂,眼底的紅血絲仿佛能溢出紅來。
季晟之前本是個神采奕奕、桀骜不馴的刺頭人物,如今整個人卻有些惶恐戰栗,目光空洞,茫然盯着面前的人群。
沒人知道這八天的時間中都發生了什麽,但大家都看得出,季晟仿佛一個被拔去刺的仙人球,致命處卻又深在內裏。
季晟穿過茫然的人群,徑直向自己居室走去。
一邊走還一邊躲閃着目光自語般喃喃,“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聲音嘶啞宛若被血塊哽住,晦澀而刺耳。
所有人看到他這副樣子,都吓得脊椎發冷。
當晚,季晟就消失不見,再沒人在門派中見過他,衆人也未敢再提。掌門與長老也似是有意掩蓋此事,第二天就安排了其他弟子住進季晟的住所。
此後便再也沒人敢議論程闕一事的是非。
也再沒人敢去招惹霁寒真人。
程闕在人間缺席了八年,自然不知自己死後還有這麽一段大插曲。他只覺得序沂将自己安置在寒室一事不妥。
極其不妥。
序沂住處寧靜素淡,不染纖塵,就連堂前的積雪與鵝卵石都是透徹的銀白。
程闕甚至懷疑,序沂渾身那股從骨子裏透出的冷漠氣息,就是在雪堆中腌出來的。
序沂專注練劍,最不喜別人打擾,相鄰兩間居室別說有人住進去,就算偶然踏足都是鮮有人跡。
至少在程闕的印象中,序沂從未把座下弟子安置在那裏。
但最令程闕別扭的不是這個。
是因為無字室、靜室與寒室呈四合開口設計,寒靜二室照面。
是因為他不想見到靜室,甚至只要提起這兩個字,想起那木制牌匾上镌刻的字體,都有細密的戰栗從記憶深處鑽出來。
像一條豔麗的毒蛇吐着信子,提醒着他前世那些荒誕瑰麗的夢境。
靜室之所以取“靜”字為名,是謂心靜養性,摒棄雜念。
但在他離經叛道的夢中,這卻是個充斥着欲念的樊籠。
在他誤入詭道、走火入魔、無法控制自己經脈中亂竄的氣流之時,序沂畫地為籠,以結界為銅牆鐵壁,生硬将他鎖在籠中。
夢中的序沂與平日裏太不一樣了,他會用溫和的內力為自己疏通經脈,平穩燥-熱不安的心神;他會掐着娴熟的劍訣,将被自己弄亂的滿地狼藉清理幹淨。
他會沉默地注視自己很久。
意識恍惚間,他總能聞見萦繞在自己身邊久久未散的,對方身上霜雪山風的味道。
寒室內溫度冷酷得幾近結霜,但皮膚相觸處卻仿佛燃火,将粘膩的汗液烤熾成白霧,将一切束縛法則燒燼成蒼白的底色。
這一切恍惚到縱使他知曉是迷離夢境,卻依舊不舍得忘。
七門山上,程闕不太自然地輕咳一聲。
邱應正打算扛着一卷鋪蓋上山,卻被序沂阻攔住。
“山頂嚴寒,你們二人可不必一同前往。”
說着輕挽劍花,只見凝白劍閃出一道瞬逝的光,随即邱應肩上一輕,給程闕準備的衣物鋪蓋全部縮成指尖大小,被序沂順勢勾在劍尾。
“為師送你。”
程闕表情僵硬在原地。
*
兩人一路無言。
序沂或許是因為不想說話,程闕卻是因為極度寒冷而被凍得渾身顫抖,牙關戰栗。
他這副身體尚未結丹,根基還不如邱應二人。
他簡直要覺得序沂命他住在寒室,挨餓受凍,就是在懲罰他拔了大鷹的一根羽毛。
行至山頂,寒室就在眼前,序沂卻忽然停下腳步。
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回過頭來,垂眸看向程闕淡聲道,“愛徒,可是覺得冷?”
程闕已經冷到說不出話來,甚至懶得與序沂理論“愛徒”一事,聽此只随意地點點頭。
序沂卻忽然步行至他身後,随即身上雪白的狐裘散落,飄飄揚間驚起一地沉寂飛雪。
程闕只覺得肩上一沉,随即充沛舒适的暖意瞬間從裘衣中傳出,直至骨縫深處。
兩人随後便一前一後邁進寒室,這還是程闕第一次來到這間常年閉門的房間。
他不由輕輕吸了一口氣。
門外天地徹白,屋內卻是清一色的實木。味道與序沂身上截然不同,不是寡淡清冷的味道,而是厚重的實木香。
若說無字室是位寺廟內立于雪中的高僧,寒室便是廟外樹間縱酒浪跡的游子。
頗有紅塵之氣。
而與屋內布局截然相反的,則是震撼到令人屏息的陳列擺設,一切案臺屏風都是用透徹的冰塊制成。就連床榻,也是一塊巨大的方形冰塊。
難怪叫作寒室,程闕心想。
這溫度大概與室外也并無二致。
忽有極其熟悉的味道傳來,程闕偏頭一看,竟見透明的案臺上放置着一盞香塔,而那濃厚又略帶甜膩的木香,正是從中傳來的。
是安魂香。
香塔已經燒到了底,在冰上搖曳未熄,而那冰塊卻絲毫未化。
“室內的冰是昊淼道人特制而成,不會為凡火所化。”序沂解釋道。
“無妨,我……”
程闕思慮片刻,放棄了生火堆取暖的想法,覺得自己大概沒有福氣在寒室中生存下去。
自己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重生後當日再次悲慘殒身之人,而且兩次還是死在同一個人手中。
這不太妥。
“要不我還是住在……”
序沂以一個不易察覺的角度輕微偏過頭來。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同時,還有一-股濃重到人無法忽視的血腥味。
程闕心頭一沉,轉頭向外看去。只見一個白衣弟子提劍匆匆趕來,渾身上下遍布血污,行過之處白雪皆成血痕。
而他看上去只是步履蹒跚,無生命危險,以他衣物上這致死的出血量來看,大概不是他自己的血。
江湖中大小門派無數,而七門山派則完全可以憑借實力與規模居第一列隊,與令兩門派成鼎立之勢。平日裏一向安定和睦,無人敢犯,亦無人能犯。
怎會造成如此慘狀?
在程闕困惑之時,序沂已經邁出寒室門檻,快步向那位弟子走去。
來人半跪下身,倉促道,“霁寒真人,大事不好了!上次那群人似是再次來犯,招法詭異且能控飛劍,守門弟子不敵……”
序沂似是說了些什麽,随即那人的聲音陡然變小,程闕站在門口已經是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他只從剛剛的談話中零星捕捉到幾個詞語。
“再次”、“飛劍”。
若他猜測無錯,來人所指的飛劍,應當是自己剛重生之時,叢林中那把詭異飛劍的招式。
序沂走到那位弟子面前,輕微搖了搖頭。
來人看見序沂身後還有一人,便瞬時會意,将聲音放低到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程度。
“他們招式詭異,且刀劍不入似是有不死之身,不僅能手中持劍,還能飛劍控劍。”
序沂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但他們這次目的明确,聲東擊西,僅輕傷我門派中弟子,卻将地牢攪了個天翻地覆,趁亂擄走一人……”
他觀察着序沂的神情,不敢繼續向下說。
但序沂卻沒什麽特殊的反應,大概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一側的長眉微皺,仿佛入雲的山脈中插-進一段嶙峋的亂石。
氣壓驟降,這七門的山頂仿佛更令人瑟寒了些。
“地牢?”序沂淡聲問。
“……正是。”
沉默良久,序沂再次開口。
聲音中卻已經摻雜進了隐隐壓制的怒意。
“帶走了季晟?”
那白衣弟子将頭深深垂下,深吸一口氣答道,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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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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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闕:不想戀愛,只想滾蛋。
序沂:為師送你。
程闕:……?
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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