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合籍乃相互喜歡的人做的事,你喜歡我不夠
07 # 第 7 章 合籍乃相互喜歡的人做的事,你喜歡我不夠
“此事不妥。”序沂忽然開口。
聲音極輕,卻在授劍堂內激起極大的水花,衆弟子還是第一次見霁寒真人公然反對掌門的意見,都微微摒住了呼吸。
掌門也實打實地愣了片刻。
序沂父母很早就飛升,之後是他一手将其帶大,因此他對于序沂的性子也極為熟悉。
哪點都好,就是性子冷了些,但為人有禮且知曉禮節,很少如此直白地反對他的想法。
這還是序沂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忤逆他。
掌門并不想與序沂公開發生沖突,眉頭微蹙,以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向對方說道,“程闕之前的确是你座下弟子,但他已因修煉詭道被誅殺,如今已有八年。那把寒霜劍封存在七門內也派不上什麽用場,如今以此為噱頭吸引衆門派弟子前來參加大比,又有何不妥?”
“無論是修煉劍道亦是詭道,他都是我七門弟子。如今人死,屍身未尋,魂魄難招,而佩劍又是劍修平生最器重之物,豈有擅自處理其佩劍的道理?”
序沂正言,不肯退讓半步。
掌門的面子開始有些挂不住,眸中也略顯怒色。
他其實早就該想到序沂定然不會同意此事。
他與序沂數十年來以禮相待,從未吵過架。但就在這短短的八年內,他們竟吵過三次。
每次都是因為程闕。
序沂待人處事理智秉公,端正嚴明,卻總是在程闕的事情上拗着勁。
他始終覺得程闕既為七門弟子,處置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至少能招來魂魄,哪怕下到十八層地獄去翻生死簿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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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是這些方法都行不通,便不能判定一個人已“死”,不能擅動其物品,更不能肆意加以诋毀。
但掌門覺得,他其實比誰都明白:程闕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被一劍穿心,縱使是鐵人,又怎會有活着的可能?
序沂大概只是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
徒弟誤入詭道,大概最愧疚還是他的師尊。掌門猜測,序沂大概是由于未及時規訓徒弟心中有愧,這才不允許別人動程闕遺物。
念此,他又覺序沂年紀輕輕卻要承受許多壓力,着實辛苦,便也不再怒其剛剛言辭激烈一事。
他輕嘆一口氣,略退一步道,“我座下也有數十弟子,自是明白你心中憂慮,也知将寒霜劍作為噱頭略為不妥。”
“只是如今玄山崖下兇險,上次大比我派長老竟都在其中殒命,若非如此,用什麽來吸引衆門派弟子參加?”
衆弟子在座下緊張地盯着二人,只見掌門與霁寒真人有言語來往,卻一個字也聽不清。不過看掌門緊鎖的眉頭,料想兩人大概是沒談妥。
卻不想序沂此時卻突然開口。
這句話音量未經過壓低處理,整個授劍堂的人都能聽見。
他說,“無需用寒霜劍做獎勵,我七門劍派自有更吸引人的法器。”
衆弟子不解,程闕在世間以“詭法第一人”著稱,其佩劍已是十分珍貴的法器,七門還有什麽比寒霜劍更适合送給贏得大比的弟子?
掌門亦是困惑朝這邊看來。
“凝白劍。”序沂淡聲說道。
滿堂嘩然。
掌門幾乎要被他氣到拍案而起,他強壓怒氣,甚至沒心思去管什麽掌門風範,大聲說道,“胡鬧!”
他喘了好幾口氣才将下面的話接下去,“你也是七門劍派的弟子,是名震天下的劍修,凝白劍是你用了幾十年的佩劍法器,對你宛如左膀右臂,怎可如此胡鬧!”
序沂垂着眼,絲毫未妥協,言辭中有幾分針鋒相對的味道。
“此劍最終也會落到贏得大比的弟子手中,放眼天下門派,又哪家弟子劍術實力可與七門相提并論?”
“……”掌門被堵得面色漲紅。
這句話好就好在,掌門雖然不認可,卻也無法回絕。
他不可能當着整個門派的弟子面前,說其他兩個大門派同樣強大,打消弟子們的鬥志。
滿堂沉寂,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聞。
良久,掌門終于強壓一口氣,轉頭對序沂一字一頓道,“你可想好了?”
“你願意用凝白劍代替寒霜劍作為大比獎勵,并且……”掌門停頓片刻,似是極難将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并且有再也拿不到凝白劍的準備。”
“願意。”序沂回答得毫不猶豫。
滿堂弟子都木在原地。
在座弟子都是近三年進入門派,年歲不大,霁寒真人與凝白劍的美聞幾乎稱得上是與生俱來,伴随着一開始的記憶刻入靈魂深處。
他們從沒想過有一天,二者會有分開的可能。
或許霁寒真人換了一把劍依舊是天下無敵;
但世間絕不會有第二人,能将凝白劍應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極致。
掌門盯着序沂的側臉看了許久,終于緩緩閉上眼睛。待再次睜開之時,之前的愠怒神色已經消失殆盡。
“好,既然你如此執着,那便依你。”
他沉聲宣布道,“本次大比的獎勵,為霁寒真人的佩劍——凝白。”
*
七門劍派打算将凝白劍作為獎品,這個消息飙風般迅速傳遍天下大小門派,當天日落前,七門就已經收到十餘個門派參與大比的傳信。
其中包括與七門呈鼎立之勢,實力雄厚的兩大門派。
掌門在居室中愁禿了頭,而七門弟子卻在練劍場中炸開了鍋。
凝白劍——這是多麽珍貴稀有、可遇不可求、值得每個劍修畢生追求的頂級法器啊。
全派上下每個弟子都像打了十管雞血一般,晝夜不息刻苦練劍。
程闕本身對劍術與大比都不太感興趣,只是在一旁看着邱應和衆弟子切磋比試。
頭腦中卻始終忘不掉清晨在授劍堂中,序沂執意要用凝白劍替代寒霜劍的決絕神色。
他無論如何想不清楚,序沂為何要這樣做。
他定然不會相信什麽“霁寒真人仁慈寬厚,心胸博大,徒弟雖入詭道卻仍對其一視同仁,不忍動其遺物”之類的鬼話。
程闕猜不出,轉頭就往外走,被眼尖的邱應一眼叫住。
“師弟你去哪,等我跟你一起……”
程闕側頭開口,身後卻是瞬間沒了聲音。
只聽他一本正經地答道,“去找霁寒真人背七門戒律。”
*
程闕趕到之時已是傍晚,山頂依舊酷寒無比,他凍得牙關打顫,可之前序沂借他的那件裘衣卻被他拿在手中。
已經被洗淨,上面還殘留着些許河水中落葉的清香。
令他驚訝的是,無字室內竟有絲縷燈光從窗縫中傳出,映在門外積雪上,勾勒出窗棂的四方形狀。
他輕輕叩門,裏面傳來一聲清冷的“進”。
程闕推門而入,将衣上殘留的積雪在門口處理幹淨,随即将那件已經洗好的狐裘整齊放在立櫃上,這才走進來。
即使不用邱應提醒,他也十分清楚序沂“潔癖”的這個習慣。
前世過于注重這些細枝末節,以至于這些舉動已是自然而然。
從他進來的那一刻起,序沂的目光便一直盯在他的手上。
程闕微垂着頭,并未有任何視線交接,以至于走到桌案前方才注意到對方的眼神。
他順着序沂眼神向下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背已經被凍得皲裂起皮。大概是由于洗衣時浸過涼水,上山時手又一直暴露在外面托着狐裘導致的。
程闕僅是随便瞥了一眼,并未在意,這種凍傷他前世每天清晨給序沂清掃庭院時,已經受過太多次了。
他現在更在意凝白劍的事情。
卻不想序沂搭在桌案上的長指微擡,道,“過來。”
程闕表情微僵,不動聲色地勉強朝對方走了幾小步。
“靠近些。”
對方語氣是一向的嚴肅清正,讓人起不得一絲旖旎的心思。
程闕又向前邁了極小的一步,他的衣擺已經幾乎貼到對方的肩頭上。
距離有些過近,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霜雪氣息撲面而來,程闕竟覺得自己心跳有些加快。
他只是驟然想到了昨晚那個夢境。
他說他好痛。
轉眼間,序沂已經從桌案一側拿出一個方形小盒子,裏面盛着帶有淡苦藥香的白色乳膏。
“伸手。”他淡聲說道。
程闕遲疑片刻,覺得順從大概是向言會做的事情。
他掀起長衣,在桌案旁的墊子上跪坐下,右手搭在案上,看上去溫順至極。
靠近了,才發現桌面上有幾張墨跡未幹的宣紙,序沂剛剛似乎是在寫字。
程闕太眼一看,正是七門的清規戒律。
他霎時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七門的戒律他前世早已背熟,僅是飛速瞟一眼,便立刻認出那正是戒律中的第一則——
情戒。
他再清楚不過,七門之所以稱為七門,正是因為戒律共有七則,而劍術修煉也有七重。
分別為情,財,權,妄,殺,魔,心。
達到最後一層“心門”境界之時,便可得道飛升。
可這麽多年來,只有言清道侶最終達到心門境界飛升,其他人充其量也都卡在飛升前的境界卻難以突破,最後只能蹉跎餘生。
序沂将那一冊厚厚的紙頁推到程闕面前。
“念。”
程闕低頭從第一條開始念起。
“七門劍派內禁止淫`亂,禁止一人與多人合籍,禁止縱欲不節制,禁止……”
他話音微頓,“禁止跨輩合籍。”
——師尊,我好痛。
這句令人浮想聯翩的話,他并不是在前日夢中第一次說。
系着薄帆的輕舟在透明的雨幕內颠簸搖`晃,抖動的船帆将雨幕撕亂。
陣雨終于不堪重負地沉進海中,揚起的微風砸滅塌邊浮動的燭火。
帆船行進的聲響被撕扯得破碎而零散,一如此刻它無力揚起的風帆。
“師尊……”他喑`啞道。
“我好痛。”
前世那許多雜亂夢境再次沖湧進腦海中,像一條條惡毒的符告,冷眼笑着對他說:
你不是最忠于七門的弟子嗎?這些清規戒律不是早就爛熟于心了嗎?怎麽連第一則都明知故犯?
序沂的手指忽然輕覆在他的手背之上,帶來絲縷冰涼的觸感,這感覺霎那間與夢境重合。程闕宛如被油水濺到一般猛地抽回手來,擡眼看向對方。
序沂手指上還沾着沒塗勻的白色藥膏,緩緩挑起一側眉毛。
程闕倉促低頭,繼續念着。
“道侶合籍須向掌門上報,若道侶非七門劍派中人須向師尊上報,非違背道義的兩難地步不可丢棄道侶……”
序沂的手指始終在他手背上游移着。
對方的手溫偏寒,每滑過一處,都帶着令人心顫的戰栗感。與其說是上藥,更像是一種摩挲,手指間沿着曲折的線路回轉,帶來若有若無卻又令人心癢的觸感。
縱使程闕竭力穩住心神,也很難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念讀戒律上面。
着實忍不住,正當他沉着臉打算将手抽回時,序沂卻恰好停下了動作。
随後似笑非笑地正色道,“愛徒,你可知七門戒律中,為何有如此多的‘合籍上報’規定。”
“不知。”程闕搖頭。
“不知?”序沂緩吐了一口氣,随即雲淡風輕道,“看來還是戒律念得不夠多,在你将七門所有戒律背熟前,每晚都要來我房中檢查。”
“……是。”程闕咬牙切齒道。
他說着想把手從案臺上收回來,可序沂卻仿佛早就預料到他想做什麽一般,立刻制止。
“別動。”
程闕的表情僵在臉上,深吸幾口氣,卻還是生硬地将手腕落回桌案上。
他現在愈發覺得序沂對向言的态度非常不對。
他對序沂再了解不過,對方大概是長老們最器重弟子的類型——除了練劍什麽都不在乎,淡泊名利,像棵遺世獨立的高山孤松。
只是平日裏也不喜與人交流,整日冷着俊臉,令人不敢接近。
而如今,他不僅破格将不擅劍術的向言收為弟子,而且還對其出乎意料地寬容,甚至願意親自為其凍傷處上藥。
程闕簡直就要懷疑,向言是序沂流落在江湖中的隐秘親侄子。
被受世人仰慕的霁寒真人如此關懷,大概饒是誰都會欣喜得不得了。
但唯獨程闕不行。
倘若這還是他前世,但凡序沂用十分之一的好對他,他也不至于一生皆蹉跎于□□,最後被剿殺而死,心如死灰。
序沂在桌案邊又燃了一根白燭,繼而借燭火點了一塔香味悠然的安魂香。
長袖在案上起伏間,盡是昙花一現般的淩冽冷氣。
序沂看似随意地翻看着卷冊,随即擡眸問道,“你可知數十年前,程闕剛入門派被問到這個問題時,作何回答?”
程闕心神猛然一-顫,被按在對方指下的手掌不易察覺地一抖。
令他震撼的,并非序沂問出的問題。
而是縱然已歷經數十年,但與序沂相處的每一件事,他竟然都記得清清楚楚。
被迫浮現上的記憶令他無來由地惶恐起來。
——那是他剛被序沂撿回來的冬日。
剛來七門劍派的一周,大概是他與序沂相處得最愉快的幾日。
他坐在他最喜歡的那棵樹下,用樹枝撥開地面上的積雪,窺探隐在寒霜下的草芽。
而序沂就在他身前的空地上練劍。
凝白重劍在他清逸如仙的身姿中仿若無物,足下踏起的飛雪散做灰煙,紛紛揚落在閃着銀白的發冠處。
世間風雪仿佛皆因他眸光而起,又因他劍止而頓。
程闕坐在樹下看呆了眼,只覺自己的師尊像谪仙下凡,不染塵世煙火。
他想與序沂講話,卻又覺辭藻匮乏,只能想到前幾天瞥過七門戒律的第一卷。
于是他問,“師尊,為何七門不準跨輩合籍?那若我與你合籍,也不準嗎?”
序沂聞言止劍,飛起的身姿翩然落地,過雪無痕。
他淡聲問道,“你可知合籍為何?”
“我知道。”程闕答,“劍修會和自己喜歡的人合籍。我喜歡師尊,所以想和師尊合籍。”
樹枝上的積雪應聲而落,仿佛少年撲簌垂落的心事。
序沂聞之卻并未愠怒,那時他還很年輕,也不像之後被天下人稱“劍尊”後那般冰冷淡漠。
他答,“合籍乃相互喜歡的人做的事,你喜歡我不夠。”
“要讓我喜歡上你才行。”
寒室內,序沂指尖再次沾了些許藥膏塗在程闕手背上,這次力道卻加重許多。程闕吃痛地咬緊牙關,擡頭瞪向對方。
序沂微眯着眼睛,看着程闕略顯狼狽的樣子,眸子是一如既往的冷,但眼底卻似是而非地帶着些狡黠的匪氣。
程闕稍愣,只聽對方低沉的聲音順着耳膜傳來,吐息間皆是熱氣。
“程闕當年尚且會結合實際引申,你卻只會說‘不知’。”
“看來還需再接再厲,愛徒。”
*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時候突然覺得,此藥膏或許今後可留有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