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那瞬間程闕有些恍惚, 畢竟他如今身高只到對方腰間,兩人這個姿勢無端讓他想起前世他剛被帶回七門的時候。
那天霜雪紛然,序沂拉着他的手一步步走上七門漫長的石階, 他一擡眼便看見對方腰帶上雪白的紋路, 刻進了年少的心裏。
時間飛逝, 他在七門一天天長大, 個頭從到對方的腰間, 到胸口,再到頸部。
最後,他只要微微擡頭, 便能對上序沂那淡漠疏離的眼。
亦或者,只要微微踮腳,就能附上對方那淡色的唇。
只是兩人之間的距離止于此,再也沒能進展分毫。
這個姿勢多少有些尴尬, 程闕雙手搭在對方身上想将自己撐起來, 卻不想兩人身體剛剛分離片刻, 他忽然感受到背後傳來一份強橫而無法抵抗的力道。
序沂竟是按住他的背,未允他掙動分毫。
若是一般人定察覺不出什麽, 只是程闕太了解序沂了, 包括他對于事件做出的每一個反應, 每一絲不為人看出的神态情緒。
在那瞬間他忽然覺得, 對方那只持凝白劍聞名遐迩的手, 有那麽一絲不易察覺的不穩。
程闕的心停跳了半拍,他覺得要麽是自己在做夢,要麽是序沂瘋了。
他們這樣, 是不是也算一個誤打誤撞的、巧合到狗血的、克制又模棱兩可的擁抱。
可直到對方伸手施力之前, 一切都還在一個可以解釋的、正常的局面中。
他不知道序沂究竟在想什麽, 亦或是在打什麽算盤。
“序沂!”他忽然加大些許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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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極其為數不多的,他直呼對方名字的時候,前世一直小心翼翼喚着師尊不敢僭越,而重生後甚至覺得師尊都有些不妥當,便很少開口稱呼。
那剎那,那只手仿佛被蟄到一般,倏地收回來。
程闕輕吸一口氣擡起頭,卻并未看清對方神色。那只手扶得輕,擡起後好一會後背卻依然有着沉甸甸的感覺。
他裝作無事發生一般向前走去,卻忽聽得背後序沂叫他。
“向言。”
這兩個字仿佛有什麽魔力一般,讓程闕被塞了一團亂麻般的腦子瞬間歸于清醒,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快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他不是程闕,是向言。
重生這段時間更像是偷來的一段日子,偷來的好處,早晚都要還回去的。
程闕停下步子,回頭等着對方開口。
序沂的眸子依舊澄澈淡漠,仿佛承裝着白練的河漢,那目光着實太深,要跨過不知多少個春秋,才能緩緩看過來。
他沉默片刻,似是有千言萬語即将從那能說話的眸子中傾瀉出來,最後卻只是不鹹不淡地輕輕說道,“你肩上髒了。”
程闕随意朝自己肩上瞥了一眼,看見衣料上蹭到的一抹白灰,随手将其掃掉,卻忽地兀自失笑。
序沂明顯本意不是要說這個。
但那人一如既往地,不太會說話。
兩人沉默着向前走了片刻,誰都沒提剛剛略顯詭異的小插曲。
前路愈發詭異,妖氣濃烈到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地步,周遭黑黢黢一片,蒼涼的荒地上看不見一絲生物的跡象,甚至鮮花草葉都漸漸有枯萎之勢,呼吸間隐隐有腐敗的味道從鼻息間傳來。
序沂捏了一個護體氣符将兩人罩在其中,程闕霎時覺得周遭壓力瞬間小了不少。
程闕萬分确信,自己并未來過此處。
但似乎是冥冥之中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對此處分外熟悉,不僅如此,還有一份極其重要的記憶與此相關。
但他卻無論如何回憶不起來。
思索間,兩人已經來到一扇泛着幽光的門前。
這扇門極其詭異,門面上盡是刻着詭異而難懂的花紋,繁雜、猙獰而恐怖。
看到這扇門的瞬間,程闕的心底更是仿佛被什麽東西輕敲一般,愈發詭異的熟悉感撲面而來,似是有什麽隐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幾乎破土而出。
序沂注意到他的異樣,便也停下步子問着,“怎麽了?”
程闕輕吸一口氣,再次擡頭看向這扇門時,那種奇特的熟悉感已然消失。
他微微搖頭,什麽也沒說。剛想擡腿從門中邁進去,卻忽地被序沂止住了。
序沂先走進去,長劍緩緩在地面上游走過一周,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響,在确認裏面沒有問題後,才把程闕也叫了進來。
門後是一道看不見盡頭的黢黑長廊,兩邊閃着瘆人的幽光,在一束束青藍色的火焰下方,竟然托着人骨做的燭臺。
一滴滴冰水不斷滴墜在石板制的地面上,發出凄厲的響聲。地面上已經積累了一層薄薄的水跡,映得鬼火更為驚悚。
而在走進去的剎那,竟有股劇烈的陰風忽地吹來,程闕不禁渾身一陣劇烈顫抖。
剎那間,往事思緒如飙風般紛紛湧入腦海,細碎片面的線索紛紛然連接成線。
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會對這裏有着近乎直覺的熟悉感——
這正是在那個無比詭異的夢中,他看見與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孩童的那條長廊。
程闕強行壓制住心中的異樣感,穩住心神緩步向前走去。
可僅在走了百步後,事情便不如一開始那般明朗。
只見面前竟多出幾個四通八達的轉折口,路徑仿若蜘網一般錯綜複雜,若是将這些路徑全試上一遍,或許一整天的時間都不夠用。
在徐瑾的事情上,程闕還是十分上心的。
他回頭提議道,“要不我們分頭去找。”
“不可。”序沂拒絕得果斷,“此地危險,你不能獨處。”
“若是有危險我立刻通知你,這樣速度會快很多。”程闕并未善罷甘休,繼續勸道。
序沂思索片刻,終于妥協道,“那我分一縷神魂在你身邊,如此便能一直知曉你所處之處,趕過去也方便許多。”
說着便從意識中分出一絲淡色的神魂留在程闕身邊,随即朝另一個方向走過去。
對于修士來說,神魂在某種程度上意味着靈力,而分離神魂這種難度較高的事情也只是高階劍修才能做出的。
留了一縷神魂在別人身邊,也就意味着自己本體的靈力會大打折扣,更何況分理處的神魂較為脆弱,很可能被別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
所以分離神魂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對無比信任之人才會做出的事情。
程闕怔然了一瞬,多少有些不理解序沂如此的舉動。
若是這路上真有不可測的危險,這就相當于犧牲自己的一縷魂魄來保全他人。
序沂何必為向言做到如此?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向着另一條路走去,卻忽然發現序沂留下的那縷神魂似乎在以一個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聚合成人形。
數十秒後,令人驚悚的事情發生了。
可能是一縷神魂的力量過于微小,以至于未能完整還原序沂的形态,最終竟是聚合成了一個半透明的小少年。
跟程闕現在差不多高。
那個少年依舊是一身白衣,但衣長和佩劍似乎都較本人短了一半。面容稚嫩,骨相也不如現在淩厲,乍看上去竟有些可愛。
可目光依舊是冰冷淡漠的,嘴角依舊是嚴肅緊抿的,這一點倒是與本人別無二致。
程闕從沒見過序沂小時候,但看這神魂的模樣,卻也能将那時模樣猜出個七七八八。
程闕忽覺有些好笑,看着那半大的少年笑問道,“你叫序沂?”
那少年顯然比序沂本人脾氣更為暴躁,況且完全不知收斂,聽到程闕此問根本沒回答,幹脆地別開臉。
“好好不開玩笑了。”程闕直起身斂了笑意,“我們向那邊走。”
可走了沒一會,程闕又安靜不下來了。
他對序沂忌憚頗多,但不代表他對這樣一個有趣的少年沒有說話的興趣。
“你是因為神魂不夠強所以只能化成少年的模樣嗎?”
“序沂知道你現在長成這樣子嗎?”
“序沂小時候跟你長得一樣嗎?”
……
小序沂應該是已經被問生氣了,卻礙着面子并未發作,只是薄唇緊抿成一條線,唇角微微向下壓着,整個人散發出一股明顯的低氣壓。
這一點倒是與序沂一模一樣。
問了一路,程闕也累了,也幹脆沒期待對方能好好回答自己的問題。在走過第八個轉折路口時,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說……序沂為什麽會對向言這麽好啊。”
“分出神魂這種事,即使是對于他來說,也有些過于危險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忽然問到這方面,甚至話說出口的一瞬間就後悔了。
但與此同時又有着另一股堪稱詭異的趨勢力,強迫着他将話講完。
反正小序沂一直板着個臉,又不會回答。
“因為他喜歡你。”
耳邊忽然傳來對方回答的聲音,剎那間程闕不敢相信地轉過頭去,完全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忽然回答自己這個問題。
見程闕反應不太對勁,小序沂似是覺得對方沒聽清,又篤定重複了一遍,“因為喜歡你。”
驚詫的感覺只維持一瞬,随即程闕便自嘲般輕笑,冷聲道,“怎麽可能。”
序沂的不近人情,清冷禁欲,男女不吃簡直天下人皆知,若是相信他喜歡上了誰,還不如相信他被人奪了舍。
退一萬步,就算真的是喜歡,喜歡的是向言,又關他何事?
這一次,他甚至沒感受到重生之後,一直萦繞心底不去的,淡淡酸澀感。
心髒似乎在一次次的錘煉之後被強行鑄上了一層銅牆,變得刀槍不入。
卻也麻木許多。
這回輪到小序沂不大開心,漂亮的眉頭皺成一團,悶聲道,“這有什麽不相信,看你還頗為嘲諷。”
“不是不開心,只是……”
只是無論真假,都覺得自己可笑罷了。
程闕搖了搖頭,“你太小,還不懂。”
小序沂性子依舊執拗,瞪着程闕看了半天,最後只氣沖沖吐出一句,“你不是也和我一樣大。”
程闕啞然,并未回答。
前世,當他也還是個少年的時候,的确不懂人間情愛。
當時對序沂的感情極為複雜,集感激、崇拜、敬仰、愛戴、畏懼于一身,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他的師尊更俊秀,武功更高強的人。序沂一直在他的生命中扮演着無比重要的角色,像師長,像朋友,也是他在人世間唯一願意救他的人。
那種感情來得沖動,卻也有些盲目。
不知何時起,那種少年人細密的情愫歷久經年地積累,逐漸演變成刻骨銘心的情意。
那種成年人之間的,妄想能換來那人一瞥,相守一生的卑微情意。
程闕搖了搖頭并未答話,二人繼續向前走,卻忽然看見不遠處竟坐着一個老妪。
她瞳孔蒼白,似是目不能視,但目光卻隔着老遠直勾勾打在程闕的身上。
程闕蹙眉正想開口,卻聽見略顯沙啞的聲音從那老妪口中傳過來。
“公子莫要緊張,我坐在這裏已經有數百年,沒什麽事情做,便尤其喜歡給人算卦看命數罷了。”
程闕隐在玄衣下的肩膀微微緊繃。
他注意到對方并未稱他“小少年”,而是公子。
“不必了。”程闕的聲音有些冷,“在下命途多舛,且極有自知之明。前世苦短皆為情字所耽,如今不會重蹈覆轍。”
說着就要向前邁過去。
卻不想老妪忽然笑起來,沙啞的聲音宛如被砂紙拉長,聽上去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戰栗。
“有趣,有趣。”她止住笑意,“我就喜歡有趣的人。”
程闕不知自己哪裏有趣,只覺此事莫名其妙,蹙眉就要跨過老妪繼續向前走。
卻不想身後再次傳來那人聲音。
那句話宛如一條銜着堅冰的毒蛇,肆無忌憚地從他顱頂貫穿下去,剎那間他整個人仿佛被冰凍住一般,連跳動的心髒都被涼了個徹底。
對方的話音依舊是含笑的。
“若說被情字所耽擱,恐怕那人要比公子耽擱更甚。”
程闕一寸寸回過頭去,他甚至能聽見自己脖頸轉動碾磨骨骼的響聲。
“你說什麽?”他一字一頓問道。
*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涉及到一個小設定問題,可以假定神魂和主體的意志是相互獨立滴~
卡點祝小可愛們中秋節快落!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DEC24 ;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