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在原地站了半個時辰, 程闕才從巨大的震驚中緩緩回過神來。

裏面的熱浪仍未消止,宛如潮水般連綿不斷。程闕深吸一口氣,回過頭去的一瞬間冷氣撲面而來, 這才發現自己渾身已經不自然地發燙。

仿佛終于從一個勾人卻沉溺的大夢中醒來, 程闕一時覺得有些恍惚。

他有些暈眩地向前走着, 直到看見一片荒涼的原野。

無論是前世、今生、亦或是今後的全部時日, 他都将永遠忘不了這處地方。

曾經這裏本是一片風景秀麗的山林, 坐落在七門山腳下,卻并不如七門山頂那般氣候苛刻。翠綠的松柏數目茂密生長,是瓶頸期弟子下山游歷的好去處, 也是修士之間出門游行常去的景地。

然而在七年前。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鋪天蓋地的血色将日頭的紅光都隐隐蓋住了。

排山倒海的強悍靈力将方圓百裏內的全部生物盡數摧毀,那日天色都是黑壓壓的,随後暴雨傾盆, 瓢潑大雨下了數月有餘, 卻依舊難以将那入土的血跡洗抹半分。

那些鮮血仿佛深深地紮根進了土壤中, 将那日修仙界的慘狀永遠銘記。

程闕顫抖着向前走了一步,只見原本綠意蔥蔥的樹林情景驟變, 霎時成為人間地獄一般的慘狀。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瓢潑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下, 凝成縷的血水從腳下倏然劃過, 像是淌過了一道刺目猩紅的河。

怎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血。

程闕的心髒狠狠地提了起來, 在他的記憶中,自己走火入魔受仙門百家合力圍堵,最後被序沂痛快果斷地一劍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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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夕陽的确猩紅得像鮮血, 不過那場亂戰從頭至尾受傷狼狽的不過自己一人。

不該有這麽多血。

縱使再遲鈍的人, 此刻也能從這一系列的回憶中, 感受到景象與自己記憶的大幅偏差之處。

究竟是自己記憶出了問題,還是……言清給他的銀珠本身就有問題?

程闕依舊百思不得其解,在強烈不安與揪心的預感中,他再次向前踏了一步——

眼前景象仿佛忽然凝固住一般,他的呼吸也在剎那間止住了。

目之所及,是望不到邊際的銀白,飛雪鋪徹天地,像一份巨大的空白宣紙。

冰雪的另一邊,隐約能看見一個被風雪稀釋的人形,在遙遠的位置顯得有些飄忽。

看到那背影的瞬間,程闕的心髒忽然仿佛被重錘猛地敲擊一般,重重地晃了一下。

背影給他一種極度的熟悉感。

大概近鄉情更怯便是這種感覺。

他緩緩地,一步步向着那個身影走過去。

地上的雪已經沒過腳踝的高度,程闕深一腳淺一腳地踏着雪,發出吱呀的響聲,那個背影一寸寸地拉近,程闕的速度卻愈來愈慢。

程闕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停住。

剎那間,風雪倏止,萬籁俱寂。

眼前那人穿着熟悉的白衣,銀質繡紋上覆了一層輕雪,肩骨在薄衣的披墜下顯露出高度錯落的形狀。他腰間配着熟悉的凝白劍,頭頂帶着玉制的發冠,熟悉的萬千墨發宛如瀑流一般沉垂着。

而就在那一片墨色之中,突兀地摻雜着一縷刺目的白。

正是程闕在對方沐浴時無意發現的,那抹前生定然不存在的蒼白。

視線下移,程闕感覺自己指尖都在劇烈顫抖。

序沂的懷中,正躺着自己前世的屍體。

那少年看上去顯然已經死去很久了,但外表卻并未與生前有太大變化。

渾身裸露在外的皮膚蒼白得幾乎與冰雪融為一體。唇色淡漠得像紙,唯有那生動豔絕的眉眼輕閉着,看上去仿佛是一個不忍驚醒的夢。

序沂是在為他的死感到難過嗎?

但不知為何,求證許久的事情終于得到證實,程闕卻絲毫也開心不起來。

他看見序沂一向堅穩的肩微微輕抖着,縱使是在這荒無人煙的荒原中依舊克制而謹慎,看上去仿佛只是由于寒冷而不自覺的顫抖。

序沂難道在後悔嗎。

視線逐漸向下,程闕看見序沂的衣袍下擺已經深深掩進積雪中。

顯然已經一動不動地坐在這裏,不知多久了。

程闕緩緩轉身,邁到對方身前,随即一點點蹲下身來。

序沂的眼眶是泛着微紅的,在狹長的眼尾漸漸加深,像是被嚴寒凍得,也像是因為一些其他的原因。但他本身的皮膚又是澈玉般的白,看上去倒像是精致的玉牌暈染了寡淡的朱砂為邊。

不愧是修真界公認的高嶺之花,遺世谪仙,那相貌無論何時都能驚豔到讓人移不開目光。

對方的目光自他轉身以來,便緊緊地将他盯住,仿佛要把鈎子牢牢拴在程闕身上一般。

那目光盯得人酸楚,心底腫脹,沒有一處是舒服的。

至少程闕覺得,序沂看到自己的反應是有些不正常的。

屍體就在懷中,忽然看見真人,難道不應該驚訝,或者驚懼嗎?

程闕的視線垂下來盯着自己的屍體,那瞬間跨越七年之久的目光重逢,兩個完全相同的人在時空的錯位間倉皇瞥視。

他覺得序沂似乎想開口對自己說些什麽,但對方那對淡色的薄唇開合幾次,僅呼出的幾絲熱氣瞬間便消散在空氣中。

程闕斂眸伸手,用同樣蒼白的指在地面上攏起一捧輕雪,雪花在掌溫中部分化成水。

随後輕緩地,程闕将餘下的雪盡數灑在序沂懷中人的臉上。

深邃的眉眼覆上一層霜白,遮掩住全部已然說不出口的思緒。

雪沒化。

屍體冷到冰雪都沒化。

程闕盯着自己面孔上的細雪,良久輕聲說道,“人已經死了,你這樣又是做什麽呢。”

他擡眸,淡漠的眉眼中緩慢浮上一層濕潤的薄紅色,圓潤的眼角依舊輕微向上翹起,卻再不複往日的溫和可人。

淩厲得像是把剛從爐火中走出的鈍劍。

“你縱使再後悔,再難過,又是給誰看呢?”程闕輕聲道,“無非感動自己罷了。”

這句話吐出來,程闕忽然覺得很暢快,他本想拍拍屁股走人,卻不想身體起到一半,忽地被一股巨大駭人的恐怖力量猛地下拉——

那瞬間眼前一花,程闕只感覺序沂一手扯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扯着他的領口。這本就是一個鉗制性很強的姿勢,更何況程闕的修為在對方面前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幾乎不到一剎,程闕就覺得膝蓋劇烈一痛,整個人被巨大的拉力拽得噗通一聲跪倒了雪地當中,濺起半人高的飛雪。

就在他頭暈目眩,幾乎要開□□粗的時候,對方鉗住他手腕的指尖卻驟然回拉。

程闕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

驚詫與迷茫同時在腦海中升起,程闕只覺頭腦中一片空白。

——序沂就這樣強硬而不容拒絕地,将人狠狠地拉進了自己的懷裏。

不講道理,一如既往。

周遭濃密的霜雪氣将程闕整個人徹底包裹起來,強大的沖力使得兩個人的胸腔就這樣隔着淺淺的衣物直接相撞。

程闕能感受到對方身體傳來熾熱的溫度,在飛雪中依舊灼人。

噗通。

噗通。

序沂将程闕抱得很緊,仿佛但凡松懈一瞬,眼前人就會如這些年來無數個幻境、無數個夢境一般,倏地消散了。

程闕死後,他依舊時常看見對方的影子。

在院落中練劍時,他看見那個玄衣的青澀少年探頭探腦地躲在樹後,熾熱的目光緊随他的劍尖;

坐在案前提筆書畫時,他總能看見不到半人高的小少年從窗口偷偷爬進來,自以為沒人發現地将那根白色劍穗扔在桌案上;

走在七門的山路間時,他總能看見那人眉眼間含着動人又明豔的笑意,混雜着山間刺目而淩亂的陽光,輕聲說,“師尊想吃桂花糕嗎?”

……

到處都是。

而每次他心髒劇烈跳動着走上前,顫抖着想要再次輕輕拂去那人發絲間的樹葉之時——

對方卻像個虛影一般,忽然消失了。

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永遠叫人抓不住。

萬人仰慕的霁寒真人如何,劍術絕冠的劍尊又如何。

他甚至守不住那個一直以來,他都願傾盡一切去保護的人。

那大概是他覺得最無可奈何,又無能為力的時刻。

這次依舊同樣,他覺得眼前人不過是個幻象,一眨眼便會消失。

卻不想眼前人給他的感覺有些微妙的不同。

那人會譏諷,甚至擡起手,将一抔輕雪埋在了屍體的面孔上。

序沂忽地忍受不住,用了極大的力氣将對方緊緊圈在懷裏。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呼出的熱氣将對方打散了。

抱緊了,程闕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體有些顫抖。

然而他的身體此刻僵硬得像塊木板,雙手無措地擺在兩側,甚至不知道應該擱在哪。

這大概是兩世以來,兩人動作最親密的一次。可序沂似乎完全沒考慮過他自己的意願,讓他連一絲掙脫的機會也無,甚至肋骨都勒得生疼。

序沂抱得他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恍惚間,程闕聽見對方低沉又喑啞的聲音在耳側響起,那灼燙的熱氣順着耳垂向上蔓延爬去,直叫他周身都輕輕戰栗起來。

“別動。”他聽見對方說。

聲音比落雪的音量大不了多少,更像是一種沉聲的自言自語。

“你走之前,再讓我抱一會。”

*

作者有話要說:

序沂:這個小雀是真的!趕快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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