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程闕從未見過對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 以至于當對方的鼻息打在他的頸側時,他在那瞬間竟感受到無與倫比的酸楚。
序沂是從不願意将自己脆弱而不為人知的一面展示給他人看的,包括他自己。
“師尊……你……”程闕輕阖上酸脹的眼眶, 無聲嘆息道。
但他沒把話說完, 更沒能将對方的話聽完。剎那間程闕覺得一股腥氣直沖喉頭而來, 一大口鮮血噴在對方一塵不染的白衣之上, 泛着刺眼而斑駁的紅。
一陣天旋地轉的瞬移, 他又發現自己忽然回到了夜裏七門中的那棵樹下。
瓶頸尚未完全突破,幻境卻忽然結束了。噴出一大口鮮血,顯然不是什麽好兆頭。
甚至來不及反應, 還在程闕眼前發黑足下發虛的時候,他便已經憑借着本能躲在了那樹的背後。
一般修士瓶頸期的幻想中途結束,要麽是被別人強行打斷,要麽是神魂出于自我保護的意圖, 自動将靈魂拉回原身。
程闕顯然是第二種情況。
大概是有人在附近了。
果真, 下一瞬程闕便聽見樹林中傳來了細細簌簌的聲響。
“是誰?”那人問。
程闕清了清嗓子, 裝作畏懼道,“我是剛進門派不久的小弟子, 深夜不小心在此迷路。敢問這位師兄……通往衆弟子們居室的路是哪一條?”
按理來說, 七門紀律森嚴, 宵禁制度也是極為嚴格。遇見深夜不歸的弟子若是覺得其本性頑劣, 一般送與長老處分;但若是其他情況, 大概也就為其指條路,裝作沒看見。
卻不想那弟子愣了一瞬,随即說道, “在那一邊, 我送你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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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闕隐在長袖下的指尖微微蜷起, 表面上卻依舊是默不作聲地跟着對方走了。
只是前面那人走得極快,又沒有點燈,在黑暗中甚至顯得有些倉促,顯然是不把程闕送到目的地不罷休的架勢。
程闕當然不可能跟他走到山下,再偷偷地一個人走回寒室。
“這位小師兄?”他終于開口試探道,“到了這我就認得路了,天色這麽黑,你大可先行回去。”
前面那人回頭迅速瞥他一眼,似乎是不太相信他的話,“執勤弟子一定要親自看着你走進去,也需要确認下你剛剛有沒有說謊。”
程闕無奈,七門竟有如此嚴苛死板的執勤弟子,大概也算是一種門當戶對。
只是他現在的身體實在過于虛弱。畢竟境界突破之時,修士全身的血脈與靈力都集中在神魂提升上面,導致此時肉`體脆弱,頭暈目眩,沒走幾步就有些喘息。
實在是沒法跟他幾乎再耗下去了。
恰巧此時,兩人走到一個分叉路口。趁着前方執勤弟子邁過路口的一瞬,程闕猛地偏轉方向,拼盡全力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身後弟子反應極快,立刻便跟了上來。修行之人的競速不必尋常的賽跑,兩人足下仿佛帶了風,剎那間竄出好遠一段距離,疾行間帶起一股風,甚至吹彎了小路兩側的草葉。
若是平時,即便程闕如今只是結丹期,但卻并不一定會落到下風,只是他現在的身體狀态實在是差極了。
剛剛口中噴出那一口血的腥氣還在嘴中徘徊不去,随着身體透支為代價的速度加快,肺部逐漸傳來撕裂般的酸痛。
程闕咬咬牙,在那瞬間驟然轉彎,向着一處七門禁地瘋狂跑去。
之所以說是禁地,是因為前方一片有着一塊巨大的靈泉。靈泉對調養修為、救治傷痛大有裨益。傳說水中的靈力充沛到缭繞至泉面上空,經年不散,若有幸能在其中浸上幾個時辰,有脫胎換骨之奇效。
但另一方面,此處風險也極大。泉底是七門山萬年不化的寒冰,若是品階過低的修士,甚至有直接凍死在這裏的風險。
因此七門長老怕弟子們對修煉操之過急,不顧生死,便下令只有長老級別以上的人可随意出入靈泉,其它弟子必須有長老的親筆準許以及陪同才能進來。
“你若是現在與我回去,最多關上幾天緊閉,抄上十遍七門戒律。但你若邁進禁地,可斷然不會有如此輕的懲罰了。”身後人冷靜威脅道,聲音聽上去竟還有些游刃有餘。
随着兩人不斷向前跑,氣溫也逐漸壓低下來。程闕從未感受過如此強悍逼人的冷氣,在他劇烈喘息間強硬無防地沖撞進他的肺間,帶來幾近作嘔的眩暈感。
而與此同時,那片靈泉就在眼前不遠處。
剎那間,程闕已經跑到了靈泉旁邊。肉眼可見,這刺骨的寒意正是這一湖池水傳出來的。程闕甚至懷疑若是自己此刻沒劇烈奔跑,會不會直接被凍僵在原地。
但與此同時,身後的腳步聲驟然接近,身後揚起的風甚至撩到了程闕耳邊。
程闕絕望地向池水中看了一眼,心中隐隐有了個決定。
跳進去可能會凍死;但若是被捉到掌門處,自己重生一事天下大白,或許會死得更慘。
此時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
程闕在那瞬間毅然決然地轉身跳進靈泉中,迸濺起半人高的水花。在入水的那瞬間,他覺得整個身體都由于嚴寒而不斷顫抖着,冷氣無孔不入地侵入骨髓中,讓他頭痛欲裂。
身體像一塊沉重的石頭,逐漸向着靈泉深處墜去。他覺得自己似乎要死了,往事如流水一般在眼前閃過,而令他震驚的是,在頭腦最後清醒着的意識中,閃過的竟是序沂那抹白色身影。
程闕對此并不感覺意外,他兩世的感情都貧瘠到不行,僅少數的懵懂、顫動、熾烈,全都給了那一個人。
但過了一瞬他又覺得不太對,因為面前那道白影迅速從水面上沉墜下來,一手撈住他的肩背,以極快的速度向上略去。
與此同時,一股溫熱的暖流瞬間包裹在全身,程闕甚至絲毫感受不到靈泉的冰涼了。
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
難道是自己冷到失去知覺,看見幻覺?
序沂轉瞬間浮到水面之上。
沒人會一邊泡泉水一邊穿上衣,他的肩背□□在冰冷的空氣中,厚重的墨絲垂在肩頭,還在一點點向下滴着水。
剛剛入水那一遭使他一向冷若寒霜的眸子多了些許氤氲,偶有微不可見的水珠垂挂在睫毛上,帶着些清冷脫俗的遺世之感。但縱使沒了那身脫俗的白衣,那高絕的發冠,依然讓人覺得他宛若谪仙,沒有一處可以挑剔。
他整個人的氣質幾近與這周遭冰雪融為一體,讓人不敢産生任何旖旎的心思。
“何事喧嘩?”序沂的聲音冷着,淡聲開口。
“禀……回禀師尊。”那弟子倉促移開視線,一時說話都有些結巴,“弟子剛剛執勤之時,看見一個深夜不歸的弟子逃到這裏,這才……冒犯打擾霁寒真人,還望仙尊寬恕!”
似是由于忽然見到序沂過于緊張,那弟子身上還有些細微的抖。
“并未在此處。”序沂淡聲道,“似是往西邊走了。快過去吧,切莫耽擱了。”
“多謝霁寒真人!”那弟子深呼一口氣如釋重負,甚至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弟子這就前去。”說罷便逃也似地走了。
直到那弟子徹底沒了蹤影,序沂指尖掐了個決,将程闕從水底撈了出來。
剛剛序沂在水下為程闕設了個避水咒,同時用靈力将周遭的冰水全部烤暖了,這才讓程闕有了充分的緩沖時間,如今已經不那樣難受了。
“還好嗎?”他輕聲問道。
程闕點點頭,整個人還有些愣。
剛剛本是冒着必死的念頭,卻在一線生機中瞥見序沂的影子。那熟悉的輪廓從遠處翩然而來,生生将他從瀕死線中拉了回來。給予窒息的他以氧氣,給予暈眩的他以熱溫。
那瞬間有個極其荒謬的想法閃過程闕的腦海。
他看見序沂的臉,竟有種重獲新生之感。
“我還好。”他此刻驟然放松下來,身體卻感受到後知後覺的虛脫與無力,有些暈眩,“你怎麽在這?”
“治傷。”對方輕聲答。
直到序沂這聲回應貼着耳膜響起,程闕才渾身一顫,猛地意識到兩人現在的姿勢有多親密。
他的衣物早就被水濕透了,垮垮地貼在身上,将每一根骨骼的走向都勾勒得明确。而序沂又剛将他撈起來,兩人身體相貼,僅隔着一層聊勝于無的濕布料。
實在太近了。
有種熱度騰地一下傳遍程闕全身,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一步,卻忘了自己如今并未踩在池底。撲了個空,整個人直直向後倒去。
不出意外地,一股冷冽寒香撲面而來,對方身體前傾,穩穩接住了他即将下墜的身體。
有一股無名之火噌地從指尖相觸的位置升騰起,如煙花般迅速炸滿四肢百骸。绛色暈染過面頰,被瑩亮的夜色恰到好處地掩蓋着。
視線略微下移,程闕驟然明白了對方所說的治傷是什麽意思。
正是序沂在井底與金人相鬥,腰間留下的深可見骨的傷口。
療傷向來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縱使是靈泉傍身亦然。首先便需要療傷之人承受冰水一寸寸浸漫過皮肉、經脈、骨骼的劇痛;而後續靈泉之水滲進筋脈骨骼之中,又是免不了一陣鑽心剜骨的疼痛。
程闕現在很想伸出手去,輕輕觸碰對方腰間那處傷口。
如果他們的關系不是這般尴尬的話。
畢竟兩人在不久之前,還進行過一場不是很愉快的争吵,甚至出手。
程闕單方面的出手。
程闕現在還迫切地想問,剛剛在言清所給的銀珠中看到的景象是不是真的。
他們前世,到底是什麽複雜的關系。
但這些話着實太難以啓齒,他總不能一見面就問,“師尊,我們前世雙修過嗎?”
畢竟在他眼中,前世只是他一個人的單向奔赴,兩個人連戀愛關系都算不上。
怎麽能問出口。
“你現在的狀态很不好。”序沂蹙着俊秀的眉,目光停留在他胸前衣物沾上的血跡之上,“跟你說過了,以後瓶頸期一定都來找我。”
以後都一定來找我。
僅這一句話,仿佛程闕之前說的那些“我要離開七門”“今生不想再有什麽牽連”,那些話全部都不算數了。
只剩下一句簡單卻堅定的承諾。
仿佛只要程闕留在這裏一天,序沂都會默認成永遠。
程闕心底忽地泛起一種詭異的顫動。
他沒聽進去對方說的話。
他只想擡手,将對方那微蹙的眉撫平。
“我幫你。”序沂清淡的聲音又貼着耳邊響起,帶着些若有若無的輕笑。
“這回輪到你。”
他一字一頓道,“把衣服脫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小雀:師尊是個睚眦必報的,要脫我衣服,在線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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