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男生推開門,卻沒有立刻合上。

紅木門,依舊半敞着立在大理石地板上方,那光潔的白色地板磚啊,倒映着屋頂赤白的燈,還有坐在椅子上、靠着實驗臺的女孩男孩們。

以及陸嶼白的身影。

他們就是看向那個進去的男生的,男生一進屋,實驗室的人紛紛收回目光,繼續聊着屬于他們的話題。沒有人注意到走廊另一側角落裏發生的那一點點細微的不同,或許就是不該被人發現,那些掩藏在黑暗中、永遠沒辦法見天日的心思。

晴安深深吸了一大口氣,雙手掌心貼着冰涼的牆面。

待到屋內的說話聲逐漸趨于平穩,倒影裏的人往裏走了走,

她再一次探出頭。

小心、小心翼翼地,望向屋內。

陸嶼白停下說話,直起身,往後抻了個懶腰。然後端着保溫杯去了屋子裏面,晴安看不到的地方。但能夠聽到聲音,水杯放下,脫衣服,換上衣服,收拾電腦。

這些都是晴安最熟悉的響音,無數次早上偷偷躲在房間內,虛掩着卧室門,聽着陸嶼白在樓下收拾。休息了一會兒,學生們似乎又開始工作了,嬉鬧聲在那一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儀器啓動、電腦鍵盤敲的噠噠響。陸嶼白說了幾句囑咐,背上電腦包,準備離開實驗室。

離開實驗室前,他靠在門口的通風櫥旁,低頭發了個短信。

“陸師兄,不一起走?”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晴安努力往那邊看去,看到了門口處,站着一個身材細長高挑的女人。這個女子明顯跟屋內其餘的學生很不一樣,沒有穿白衣大褂實驗服,也沒有紮起來頭發。手裏抱着一臺筆記本電腦,緊靠着陸嶼白。

她長得真的很漂亮,玻璃窗的倒影,和正面的直視,每一處都掩蓋不住她的美韻。女人留着一頭記要的大波浪,穿的是收腰過膝魚尾裙,明明裙子的顏色是淺粉偏肉色,但是穿在她身上卻一點兒都不顯得稚嫩,反而增添了一份典雅,既年輕又高貴。

那一刻,晴安的呼吸都要凝滞了。她近乎癡狂地看着那個女人,小牛皮靴端莊立在陸嶼白的黑色皮鞋旁,微微側身,淺淺的笑着看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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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酸澀,忽然就在胸口,炸開、漫延。

陸嶼白發完短信,手機停在半空中,似乎在等待着短信的回音,

“等一下。”

女人往後退了退,一只腿別在另一只腿後,大波浪長發自然垂在肩膀兩側,風韻味十足。

下一瞬間,晴安握在掌心的手機,忽然就叮鈴鈴響了起來。

她一怔,一下子慌了神。

迅速捂住口袋,将風衣布料全部往那堅硬的方塊四周塞去。降音量的按鍵被她快要按脫軌,聲音很快就減小,完全至靜音。

晴安抱着口袋,大口喘着氣,蹲在了地上。

雙眼緊緊閉上。

太突然了,太兵荒馬亂了,自己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要如此的心慌錯亂。陸嶼白低頭給她發的短信,為什麽在這一刻就是如此的抗拒?

晴安将手機緊緊抱在懷中,大腦亂糟糟的,但是卻意識空白了一片。這個繃緊了的動作維持了很久很久,久到腿都蹲麻了。世界忽然變成“吱——”的一聲,拉着長長的尾巴,恍惚間似乎有什麽人在說話。

“晴安說上午要來聽我的課的。”男人道,語氣略微一點兒着急。

女人:“是晴教授家裏的那個小姑娘嗎?”

男人:“嗯。”

“我給她打電話,她不接。”

女人:“可能是沒聽見吧。”

男人:“快上課了,先回一趟辦公室。”

女人:“那一起吧?”

男人:“好。”

女人:“師兄,你上次那個新品種的産卵率,我又重複計算了一遍,感覺還是有點兒跟理論上應當得到的不太符合,你看這個地方……”

“……”

……

聲音越來越飄渺。

晴安睜開雙眼,眼前浮起一片霧氣。

她艱難站起身,雙腿因為蹲久了,有點兒發麻,頭也有些暈,差點兒一個沒站穩,往後摔倒。

好在扶住了牆。

手機沒了聲音,自動切換成了振動模式。

嗡嗡嗡,又是一陣的搖晃。

她打開屏幕,看到了陸嶼白的未接來電,微信也有好幾條,紅色的圈圈,數目又增加了一個。

陸嶼白:【要不你直接去階梯教室吧。】

【在綜合樓,一樓的8213。進去後左拐第一間大教室就是。】

【晴安,怎麽了?】

【怎麽不接電話?】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關心的語氣。

仿佛那只是她的陸叔叔。

只是身為一個長輩,對同事小孩的照顧。

晴安拿起手機,指尖顫抖着,一字一句在屏幕上敲。牆壁角落昏暗,手機散發出來的白色光,将女孩的臉色映照的慘白,嘴唇都沒了血色。

晴安:【……】

【沒,沒事兒。】

陸嶼白幾乎是一秒鐘之內,打過來了電話。

手機接通,男人嚴厲的聲音,不怒而威傳來,

“你現在在哪兒!”

晴安呼吸一滞,

“我……”

陸嶼白:“你到學校了嗎?到了的話給我發個定位,我去接你。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到處亂跑!”

晴安:“我、我……”

那聲焦急的嚴厲,讓她眼眶莫名就濕潤了。晴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就那麽難受,眼淚在睫毛下打着轉,一圈又一圈,最終還是沒忍住,啪嗒掉落了下來。

砸在了衣服袖子布料上。

兩顆深色的點,逐漸暈染成兩個硬幣大小的不規則圓圈。

她想到了那個成熟的女人。

其實啊,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的。

高中的小孩,就算底子再好,頭發再柔順,沒經歷過世俗洗禮的青絲,依舊能看出來像是趁着家長不在偷偷解開發辮皮落在肩膀上的青澀。黑色高領毛衣和雙排扣風衣再優雅,也還是顯露着不谙世事的稚嫩。那個女人就是随和的往後撫了一下大波浪,一颦一笑,都能彰顯出壓倒衆生的閱歷底氣。

況且,那個女人似乎、還是A大的老師。

作為全國銥嬅頂尖學府,能進入到這裏教書,學歷得多麽硬啊。

陸嶼白只是她的陸叔叔。

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麽優秀的他,

擁有着她從來介入不到的世界。

“陸叔叔……”晴安調整了一下呼吸。

努力平靜,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歡快愉悅的。

“對不起陸叔叔。”

“我出門前,突然想起來今天還有兩套理綜卷子沒寫。”

“這周作業本來就很多,老師說、說,那兩套理綜,很難……”

“明天下午回學校就要收,要批分的……所以、所以。”

“我就,先不去聽你的課啦!”

“……”

“……”

“……”

……

柳茹茹從洗手間出來,走了兩步,就看到站在開放式涼亭旁邊的晴安。

少女胳膊疊在磨砂欄杆上,眺望着遠方。飄起的頭發下,她的目光是那麽的孤寂,仿佛隕落的星星,沒了光彩,變得暗淡。

柳茹茹走上前去,

“怎麽了?”

“不去找……陸叔叔了嗎?”

晴安轉過身來,擦了把臉。

眼眶已經恢複了正常,眼淚也已經看不出痕跡。但還是能看的出她的情緒的變化,不過一會兒的時間,她忽然像是變了個人,之前的開心勁兒全都看不到蹤影。

“……”

“不了。”

“我突然,不想去聽了。”

“茹茹,我們去實驗高中門口,吃麻辣燙吧。”

“……”

“好吧。”

*

期末的風,吹着每一個高三學子緊張的心。

寒假只有二十來天,但都高三了,每個班級的班主任是絕對不會放棄寒假這種大好時光。

四部八班的家長們在老師的暗示下,自發組織了寒假集中學習班,就是一個班的小孩都聚在一起,找個酒店,然後上自習。

每一天都會有兩科老師過來,進行問題答疑,也會有家長看班。學生們說是自主報名,但這種活動,又有誰家會不報名。

學習班分為兩個階段,春節前上七天,春節後上十三天,除夕大年初一初二初三放四天,從寒假的第二天就開始,直到開學前的前一天。

幾乎不給學生留有空閑的餘地,不過也是今年趕上倒黴,去年陰歷潤了個九月,導致春節來的特別晚,寒假也跟着靠後。可每年的一模考試時間又是按照陽歷來。二月二十六開學,三月二號就進行全市一模。

過年晴安的爸爸媽媽也沒有從國外回來,只是打了越洋視頻。面對着那遠在十萬八千裏之外的父母,隔着冰涼的手機屏幕,晴安也感覺不到一絲的親情愛意。其實就算爸爸媽媽都在家,過年也都好不到哪兒去。晴安的爺爺奶奶離世的早,對于年味這種東西,她從七歲那年爺爺去世後,就知道了那玩意兒于自己來說,是跟親情不相上下的奢侈品。

相較而言,陸嶼白過年也是一個人冷冷清清在碧海花園的房子裏過,這倒是讓晴安有點兒驚訝。

一個喜歡看古典文學的男人,按理說對于傳統節日應當是比較熱衷的吧?

在一次不經意間問起來這個問題時,陸嶼白坦坦蕩蕩,解釋了他為什麽會一個人過年的緣由。

“我父母在我十八歲那年,就出車禍去世了。”陸嶼白挺平靜地道。

晴安:“……”

“哦。”

她又問:“那你沒有什麽其他兄弟姐妹親戚朋友嗎?”

陸嶼白:“過去有一個親妹妹。”

晴安:“你有個妹妹?”

陸嶼白點點頭,緊接着,說道,

“不過她也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晴安這倒是沒想到。

“她……也是在那場車禍中、離開的?”

陸嶼白搖了搖頭,似乎不太想說,罕見的敷衍了事,

“是後來的事情……很多年了。”

晴安聽出了他的拒絕,便不再繼續問下去。

就這樣,兩個互相孤獨的人,坐在一起,度過了2014的年三十和2015的年初一。

年後的學習班,學習氛圍明顯松懈了不少。

晴安每天上學和放學都是陸嶼白接送,中午就在學習班的附近和柳茹茹一起随便吃點兒。他們班找的是一家沿海的五星級酒店,借用了會議室來上自習。周邊有不少小吃店,還算幹淨。

陸嶼白大年初三就開始了工作,今年他有兩個博士生、兩個碩士要面臨畢業。年前大家松一松擺爛,年後就要打雞血似的往前肝。初六一過,水産專業本科生大一年級的實習又迫在眉睫。原本今年陸嶼白是不帶隊當指導老師了的,全權交給了自己的得意門生,但那個天才博後似乎在帶隊期間出了很大的事情,差點兒讓所在的實習點育苗場破産,育苗場大老板也不知所蹤。剩下的實習點學生瞬間就沒了龍頭和實習地方。

學院相當重視這件事,畢竟那個育苗場的大老板差點兒都要跟罪魁禍首博後打起來官司、法庭上見。陸嶼白身為博後的親老板,不想出面也得必須出面。

出事兒的場子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省,坐飛機都得兩個多小時。陸嶼白知道自己逃不掉這個麻煩,便提前算計了一下需要出差的時間。

然後抽了個晚上,對晴安說了。

晴安一聽說陸嶼白要出差,第一反應是他不會不回來了吧?

但她當然不敢直接問出來,太荒唐了。兩個人的關系自打上次A大講課的事情後,發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當然,也只是晴安單方面“躲”陸嶼白。

世界那麽大,在她遇見他之前的将近二十九年的時間裏。陸嶼白那麽優秀的一個男人,又怎能沒有任何女性的存在。

她知趣的沒問過陸嶼白的感情史,一是害怕聽到不想聽的,二是身份也沒有什麽資格。晴安只清楚陸嶼白現在單身,并且身上也沒什麽可笑的婚約。

陸嶼白還把她當做要關照的小孩子,對她極具溫柔,每天都會回來檢查她的作業督促她喝睡前牛奶,這樣……就足夠了。

“……”

晴安沉默了片刻,問陸嶼白,

“那你啥時候回來啊?”

陸嶼白:“差不多半個月。”

晴安:“能不能……早點兒?”

陸嶼白:“怎麽,舍不得陸叔叔?”

晴安點點頭,

“晚上不想一個人回家。”

她有意無意,将話題引到了那個狼狽的夜晚。

然而陸嶼白卻沒注意到晴安那微妙的小心思。

他擡起手來,按在晴安的肩膀上。

俨然一副長輩的模樣,

溫和地寬慰道,

“這個你放心,陸叔叔不會讓你自己一個人大晚上回家的。”

“陸叔叔拜托了一位同事,每天來接你上課下課。”

……

陸嶼白離開的那天,晴安沒有請假去送他。

那個時候晴安其實挺矛盾的,本來自己明明那麽不樂意陸嶼白出差,可舍不得的話就是不再能說的出口。越是臨近陸嶼白出差的日子,她就愈發冷淡。吃飯時陸嶼白跟她說些跟學習無關的比較開心地事兒,她也是低着頭,默默聽完,然後“嗯嗯”敷衍應付。

陸嶼白一走,晴安感覺自己就像被阻攔了很多年的大壩,終于抽開了閘門,沉積了無數思念的情緒徹底決堤,洶湧澎湃一瀉千裏。

加上高三的日子,讓每一個人都充斥着焦慮。

她趴在紅油漆漆上的木桌子前,用中性筆在試卷上畫小人。每一天都有不同試卷的安排,老師們講完,下面的學生自己訂正。

晴安破天荒地理綜沒上250。

柳茹茹端着那張清明上河圖理綜卷,看了半天晴安生物的遺傳題。這套理綜生物遺傳考的是植物,沒有性染色體這個變态考點。按理說是挺簡單的一道題,但是晴安最後一個實驗設計題居然只得了兩分。

“這個實驗思路很婲簡單啊……”柳茹茹感嘆道,

“我都做出來了呢,不就是用aabb親本跟F2代雜交,然後……”

晴安畫着小人的中性筆一頓,小人還剩下眼珠子的高光,沒了高光的卡通人,看起來有點兒陰森森的沉寂。

她沒擡頭,也沒回答。

柳茹茹放下卷子,貼着晴安的臉,五指在她面前一搖晃,

“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晴安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沒有。”

怎麽可能……不快樂呢?

傍晚放學。

集體學習班的放學時間是六點,沒有晚自習。但是北方的冬天,下午五點天就已經黑了。路邊的路燈點燃,一盞盞昏黃的燈光照亮寂寥的馬路。學習的酒店位于沿海地帶,隔了一條不太寬的馬路,對面就是金色沙灘。冬日裏的沙灘,沒了夏日的那金燦燦的光,呈現一種飄渺虛無的白茫。沙灘外側種了常年不掉葉的松樹,再往裏面,就是濕潤的沙子以及飄着白色泡沫的大海。

A市已經連着兩年,冬天沒下過雪了。

晴安看着玻璃窗外那克萊因藍色調寂寞的天,收拾書包的動作慢慢吞吞。同學一個兩個陸陸續續離開。陸嶼白離開後,世界仿佛一下子又變成了沉默的色彩。孤獨、空曠。這些顏色前十八年一直伴随着她的人生。

可後來,陸嶼白來了。

那沉悶的克萊因藍裏,多了一絲明黃。

是的,明黃。

陸嶼白從來沒穿過任何黃色的衣服,但在晴安心裏,下意識就将他跟明亮的鵝黃色聯系到了一起。想一想,那似乎是極為溫暖的顏色。

像是一輪太陽,照亮了她的全部世界。

給了她向前走的指路燈。

所以,受過溫暖後,

就回不去那灰暗的世界裏了。

柳茹茹提前走了,晴安背着書包,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旋轉門将她帶到了酒店外,晴安牢記陸嶼白臨走前囑咐她的話——

“公交站金沙酒店站的站牌旁,路西側。”

“車牌號是XX-XXXX。黑色的寶馬X6。”

看樣子也是個成功人物呢。

晴安出了酒店停車場的大門,轉了一下頭,就看到了停在不遠處公交站旁的那輛黑色的寶馬。寶馬擦的铮亮,能看的出車主人應該很愛自己的座駕。

海浪風迎面吹來,刺骨凍人。晴安裹了一下圍脖,疾步往前走去。走到車後面的車門前,整理了一下衣服,伸出手輕輕敲了敲車窗。

陸叔叔說過,來接她的老師姓林,因為擔心男老師再有什麽問題,所以專門找的女老師。

敲了三下,車“叮”的一聲,似乎是鎖被打開了。晴安伸出手,拉開車門,然後不等放下書包,就先是轉過頭來,跟人問好——

“你好,林老師,我就是晴安……”

前面捏着手機的女子,轉過頭來,

大波浪垂在駕駛座的真皮兩側,随手一捋,露出了那張讓晴安日思夜寐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忘記的臉。

那張臉的主人,見過她抱着電腦與陸嶼白肩并肩,就能讓人控制不地去想,她和他究竟有多麽的般配。

成熟,且不失典雅風韻。

“你好啊,晴安。”

“不用叫我老師,叫我姐姐就行。”

“我叫林婉柔,是陸嶼白的同門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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