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翌日。

晴安回了趟A一中。

學校高三的畢業照和統一報考指南都是在出成績之後才發,家裏的那幾本報考都是父母提前通過小道拿到的。

高一高二已經恢複了上課,門衛的老大爺攔着不讓進。晴安說了好半天的話,才勉勉強強讓大爺放她進去。

教學樓已經空了。

陸陸續續有從北門進來的學生,沒穿校服,三三兩兩,去往過去曾經呆了三年的教室。

班主任正在收拾辦公室。

帶完一屆,還會有下一屆。每一屆都要含辛茹苦,最後面臨着送別。

畢業季,就算是擁有着二十多年豐富經驗的老師,都不可避免感到傷懷。

幾個班委過來幫着發畢業相冊和報考指南,晴安敲開了門,班主任書桌旁邊正擺了一摞摞綠色的大厚書,以及啞光封皮的相冊。

很厚的一沓。

“呀——晴安!”

班主任眼尖,率先看到了晴安。

瞬間臉上堆滿了笑。

昨天下午三點高考成績一公布,各班班主任幾乎就把班裏學生的考試成績給查到了手。一個個查的。

四部八班這次考的很好,全省前兩百就占了四個。晴安是他們班的第三名,比高三以往任何一次的考試發揮的都要出色。

在辦公室的其餘學生也都聽見班主任喊晴安,紛紛擡起頭。這裏面除了楊博之外,其餘人都沒有晴安考得好。大家見了真正的黑馬,自然而然産生了敬畏之心。

一個一個都給她讓道。

晴安走了過去。

楊博慢慢恢複成了他那天之驕子的模樣,身上的戾氣似乎減去了不少。學了一個多月的車,皮膚曬黑了一圈,更有校園小說裏自帶光環男主角的感覺。

“你的,相冊。”

他拿了一本,啞光封皮,上面印着A一中東校區的綜合大樓。

随即,又問旁邊的英語課代表要了本報考指南,疊在上面。

一并遞給了晴安。

晴安說聲謝謝,從他手裏接過。

班主任看到晴安就開始激動,終于等到晴安拿完東西了,才找到了聲音,哆嗦地恭賀道,

“恭喜恭喜!”

“晴安,你考得太好了!!!”

晴安揚起嘴角,做了個很淡的笑、

當對比于其他人的激烈。

晴安顯得太過于平靜。

仿佛這分不是她本人考的。

班主任:“有沒有什麽打算?”

“想報哪兒?清北沖不沖?”

晴安抱着書。

擡起頭來,看了看窗戶外面的光。

天陰沉沉,下不下來雨,沉悶的空氣浮躁,象征着夏天到來的知了吱吱呀呀在楊樹上鳴叫。

“還沒想好。”她回答道。

班主任:“你父母沒什麽意見?”

“感覺你父親肯定很重視。”

“重視”這個詞,很紮耳。

晴安想了一下,沒什麽表情,緩慢地說道,

“他們想讓我報師範。”

“免師,北師大吧。”

班主任點點頭:“那也挺好的。”

“北師大你這個成績絕對綽綽有餘!”

“你語文一百三十多,讀個王牌專業絕對沒問題。”

“回來當老師,有兩個寒暑假,工作穩定,又離家近面,挺好的。”

晴安笑了一下。

蒼白的嘴唇,幹裂開一道細微的口子。

拿完畢業冊和報考指南,晴安告別了班主任和同學,轉身就要離開學校。

穿梭在枝頭繁茂的綠樹陰下。

“晴安——”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晴安頓住腳步。

把抱着的書往胳膊一側夾了下。

轉身回頭。

楊博拿了瓶礦泉水。

站到了晴安面前。

将水遞給了晴安。

晴安一愣。

楊博有點兒不太好意思,摸了摸後腦勺,随即點點自己的唇角。

晴安擡手,用骨節壓了下唇。

低頭一看。

一些幹裂過後滲透出來血絲。

她平淡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下。

接過礦泉水。

“謝謝。”

楊博也跟着笑了起來。

時光仿佛一下子又拉回了高一剛開學。

他還是那個被衆人捧上天的天之驕子。

她是最平凡的一個女孩。

像是所有校園文裏最美好的邂逅。

在一次次前後位之間,最近距離最親密的互動。

暗生出來的情愫。

可惜。

一切都回不去了。

過去很多次,他們有過很多回肩并肩,像這樣站在一起。

有着高一最初那三個月的情窦初開,有着高二時拔劍弩張的對峙,有着高三歲月裏他把她壓在公交車上,問着她為什麽要喜歡上別人。

最後一次,好像是他們一起站在BREAK對面的天臺上。

吹着初夏的晚風。

火藥叫嚣的歲月。

抛卻了全部的試卷。

他彈着吉他,問她。

“陸嶼白真的有那麽重要麽。”

晴安當時很迷茫啊。

為什麽,面對着初戀。

她還是能夠義無反顧說出來,她愛慘了陸嶼白。

那個不屬于她的世界的人。

都回不去了。

楊博看了一會兒晴安。

忽然開口,輕聲問道,

“你真打算……報考北師大?”

晴安遲疑了一下。

也說不上來是緊張,還是憂慮。

“我爸媽希望我報。”

楊博:“我也在北京。”

晴安點點頭:“嗯,那以後可以有時間,聚一聚。”

楊博:“……”

放下了,大概就是這般的模樣。

錯過了,一切都不可能重來。

所以想一想,心還是會痛的。

只有那個人,只有他。

她不想放下。

楊博沉默了片刻。

似乎并沒有因為晴安的那句“可以聚一聚”而感到多麽的高興。

晴安手指抓了一下畢業相冊。

“還有什麽事麽?”

“沒有了的話,就我先回家了。”

“謝謝你的水……”

“晴安!”楊博突然喊住她。

晴安:“?”

午後陽光下的楊博,似乎有什麽很想說的話。

但是卻在猶猶豫豫。

他張了張嘴,動了動喉結。

欲言又止。

晴安靜靜地等他開口。

楊博建設了半天,終于,張開了嘴,罕見地吞吞吐吐道,

“你跟……陸嶼白。”

晴安挺平靜地擡了下手,

“他的所有聯系方式都換了。”

“抱歉,我不太想說這件事。”

楊博:“我也聯系不上他,醒哥說他直接人間蒸發了。”

晴安偏過去腦袋。

樹上的知了在吱吱叫。

楊博:“……對不起。”

晴安盯着楊樹上那顆小黑點。

樹下有學生經過。

那知了忽然就不叫了。

下課鈴聲打響。

鮮少有學生出來溜達。

沉悶的期末考氛圍卷着整個校園。

晴安:“安醒怎麽樣了。”

楊博:“啊?”

晴安:“安醒。”

楊博撓撓頭,

“紋身店還開着,不過是斌哥幫他打理着。”

“醒哥現在每天都忙着團團轉,安氏集團大換血,不受寵的小兒子逼宮登基……”

晴安:“聽起來就跟古裝權謀劇似的。”

楊博:“一個陸氏制藥集團的收購,安醒直接坐穩了安氏下一任當家人的座椅……”

晴安不再繼續說了。

上課鈴聲打響。

教室陽臺上的學生也縮回到了裏面。

楊博盯着球鞋的尖。

“齊方好家裏出事了。”

晴安:“什麽?”

楊博:“齊方好父親所在的公司,出了一個很大的纰漏。”

“齊方好的爸爸是這個case的項目經理。”

“董事會讓她爸爸準備準備,三個月之內會有新人來頂替他。”

晴安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跟自己說這些。

她跟齊方好,恩怨早就在她愛上陸嶼白那一刻,全部放下了。

楊博低着頭片刻。

繼續說道,

“你知道齊方好她父親是什麽公司的麽?”

晴安:“不知道。”

楊博:“咨詢公司。”

晴安:“哦。”

楊博:“丢的那個case,甲方是隔壁市的一家餌料公司做的。”

“那家公司,”

“過去歸陸嶼白陸氏掌管。”

“……”

“……”

“……”

晴安:“你什麽意思?”

楊博擡起頭來。

表情裏,是很多想要表達的話。

“當時你的日記本,”

“是齊方好和梁思雨一起偷的。”

……

哐當——

晴安握在手裏的礦泉水瓶。

瞬間掉到了地上。

光影被濺碎。

夏天的知了吱呀吱呀叫。

楊博:“事情就發生在6月7號晚上。”

“餌料公司幾乎是完全不給咨詢公司半點兒的反應時間。資金撤,就連合同都不惜一切代價違約,賠了好幾個億。雖然責任出在了甲方身上,咨詢公司也沒損失多少。”

“但還是開除了項目經理,也不知道具體原因究竟是為什麽。”

“……”

……

*

整個六月底,加上七月初。

A市海域迎來了特大海上臺風。

又一輪夏季的降雨襲來。

每天天都是霧蒙蒙的。

原本就是熱火充斥着空氣。

陰雨一連綿,海霧一飄散。

整個A市都浸泡在潮濕之中。

遠洋腐爛生物的腥鹹味道。

晴安睡了整整一個六月天。

颠倒了黑白晝夜。

白天她躺在床上,攥緊了被子。潮濕的空氣卷着屋內,在牆壁上留下一顆顆水珠。衣服濕透了,洗了也曬不幹。空調懸挂着,吹不出來風的吱吱呀呀。

夜晚她醒來,站在窗臺上,眺望着遠處的海。

狂風暴雨,嘩啦嘩啦跌落入深淵之中。

海浪花蓋過白茫茫的沙灘,拍打着海岸線的照明燈。

其實沙灘不是金色的。

是一種趨近于蒼的白。

海也不是蔚藍。

是一種讓人看了很孤獨的青。

不調色,海邊的夏天其實讓人壓抑到快要窒息。

臺風過境後。

第一批志願填報接近尾聲。

晴安出去了一趟,指甲給掐斷了。

去藥店買點兒止疼藥。

藥店距離A大家屬區不遠。

晴安提着塑料袋往回走。

雨後的太陽,打在她蒼白的皮膚上。

路過有人會看她兩眼。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數億年都沒見過光的吸血鬼。

體溫冰冷,血液幾乎要不流動。

渾身都充斥着古墓氣息。

對面忽然撞到了一個老大爺。

晴安的藥盒子被撞掉了。

掐斷了的指甲被撞的生疼。

她說了聲對不起,剛要蹲下身撿起來。

地上的東西卻已經被對面的人彎腰拾起。

晴安擡了下頭。

陽光恍惚在她的眼睛上。

發出淡淡的澀意。

“小姑娘,走路要當心呀。”穿着幹淨藍色襯衫的大爺,和藹地說道。

晴安愣了片刻。

有什麽東西,劃過記憶碎片。

“你是……翁教授?”

“物院天文系的,翁帆翁教授?”

老先生:“小姑娘是……學校裏的學生?修過我的課?”

晴安睜了睜眼。

搖頭。

“不,我是……晴峰晴教授的女兒。”

時間過去很久了。

晴峰教授那個令人羞恥的女兒。

可以提了。

晴安沒說,她曾經為了考上A大物院,成為A大物院全國文明天體物理學界泰鬥翁帆教授的學生,進入國家頂級天體研究實驗室。

她付出過多少的努力。

老教授眯了眯眼。

“啊——”

“小晴安啊!”

晴安心裏苦澀又高興。

高興最崇拜的物理教授,能夠知道她的名字。

苦澀,原來自己的那件不堪往事,終究還是影響太大了。

老教授将藥盒子還給晴安,低頭一看。

“這,手怎麽啦?”

晴安:“不小心摔折了指甲。”

老教授:“年輕人得小心點兒啊。”

晴安謝過老教授的關心。

老教授是出門買菜,很簡單的豆角芸豆,長長的豆角挂在塑料袋的外面。

晴安聽說過老教授的往事,知道他曾經有個深愛的妻子,兩個人攜手一輩子,可惜妻子前些年死于肺癌。

現在翁老先生,是一個人獨居。

恩愛了一生一世啊。

她望着翁教授離去的背影。

太陽烤的柏油馬路都在泛着不切實際的光。

翁教授忽然腳步一頓。

轉過頭來,重新看向晴安。

晴安一怔。

翁老師伸出手,指着對面的空氣。

輕輕地開口。

“小晴啊。”

“那天,小陸來找過我。”

晴安:“……”

翁教授:“他說,他把你最心愛的東西給弄壞了。”

“希望我,能重新給他一個。賠給你。”

晴安感覺自己的聲音正在逐漸脫離控制,

“什麽……東西。”

翁教授:“學校120周年建校的水晶球。”

“……”

翁教授:“那是我太太留下來的,01號水晶球。”

“原本是設計了給我太太作為結婚紀念。”

“學校□□的領導們看到了,覺得很有創意,很符合我校的建校特色。”

“于是便買下了版權,批量生産。成就了當年周年紀念品裏最神聖的一件物品。”

“寓意就是——伉俪情深。”

“他說你很想考A大,考物院天文系。”

“他問過我,如果真的進來了,那麽想要進我的實驗室,從大一起就要開始看哪些書。”

“做哪些準備。”

晴安呆呆地看着他。

“……”

丢失了一個多月的情緒。

正在一點點重新拼湊而起。

翁教授轉過去身,繼續年邁地往前走着。

“有時候很多事情,表面給你呈現了一個模樣。”

“背後裏,讓你看不見的,還有很多很多深淵。”

“年輕人,不要放棄自己的未來。”

“至少,不要讓關心着你的人,看不到他栽培養育的希望之果。”

……

……

……

那一刻,晴安忽然就聽懂了。

原來雖然她的世界裏,那個人消失了。

但他曾經栽培過的花,澆灌過的甘露。

無時無刻都在給予着她營養。

在影響着她,在呵護着她,在告訴她未來的路要如何去走。

是的,她不能放棄未來。

哪怕未來再也不會有他——

可那個未來,是屬于她自己的人生!

她混沌了一個多月,都幾乎要被擊垮,忘記了她還有着崇高的目标。

高三那一年的拼搏,兩個人共同努力過的日日夜夜,高考考出了黑馬的分數。

那不是一切的結束。

是一切的開始!!!

晴安說了聲謝謝,也沒關藥盒子還抓在手上。

拔腿甩開肩膀。

就往回家的路上沖去。

烈日炎炎。

她一口氣跑回到了家裏。

砰——

大門被推開。

父親正坐在餐桌上。

電腦架在面前。

母親手裏拿着一只保溫杯。

裏面是枸杞熱水。

空調滋滋往外吹着抽濕風。

綠色調的夏天。

晴安眼睛瞪得圓圓的。

“安安?”母親喊她道。

家裏的平衡點,還在維持着。

她已經長大了。

就在這個暑假,這高考後的一個月。

陸嶼白教過她,什麽事情,做之前一定要想好你做了後最差的結果。

結果承受不了。

那就找能夠承受的方式。

晴安看了眼父母,報考指南在桌面上摞了很高很高。

晴夫人為了緩和氛圍,微笑着對她主動招了招手,

“來,安安。”

“正好你下來了。”

“過來看看,爸爸媽媽給你報的志願。”

晴安壓下思緒。

平淡着語氣。

問,

“都報的師範?”

晴教授推了推眼鏡框,

“提前批次是三個志願。”

“你不是想學生物嗎?爸爸媽媽尊重你,北師華東師範華中師範的生物都很好。”

“五個專業,每一個志願第一都是生物師範專業。”

晴安面無表情。

晴峰:“有什麽不滿意的嗎?”

“你直說,我們一起探讨。”

晴安笑了一下,

“沒。沒有。”

晴太太明顯笑意加深。

“好孩子。”

晴安轉身,就往樓上走。

晴夫人在下面喊,

“晚上報完志願,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出去吃——”

砰!

門被關上了。

晴安撲到床上。

拿出手機。

深深吸了口氣。

在腹中組織好語言。

擡手撥通了一個號碼。

嘟——嘟——嘟——

“……”

電話接通,對面沉默了片刻。

粗糙的嗓音從聽筒裏傳來,

“晴安。”

“安醒!”

晴安抱着電話,集中精力,像是在求救般,壓低了嗓音飛速說道,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怎麽了!”

“你一定要救我!!!”晴安縮住了身子,用盡全力,拼命對着電話低語道,

“我爸媽給我報志願,電腦現在在他們的手上,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就是我突然想明白了,我的人生不能就這麽繼續下去。我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我想要學天體物理!我不想學師範!”

“現在的情況就是,要是我下去跟他們說我不想讀師範想讀物理,他們絕對絕對不可能同意的!報考網頁登錄只能一個地方登錄,不能同時登。我前幾天曾經自己嘗試地登錄,下一刻就被他們敲了門。我不能這樣,我求求你了,你幫幫我,幫我想個辦法把我父母給弄出去。求求了,求求了。帶人來也好,砸了我們家也罷。”

“我不想我的未來,因為一失足,從而讓我往後餘生,都活在無盡後悔之中。”

“後悔那年盛夏,站在人生抉擇最重要的道路上,”

“沒有拼盡全力,攔住他們,去争取我熱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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