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高考結束後,晴安過了一段荒唐的時間。
那件事平息了,陸嶼白走了。爸爸媽媽不再糾纏了。
或許是因為她長大了,也或許是由于對過往的後怕。
父母暑假再一次去了趟國外,為期三個周。
他們沒有再像以前那樣,把晴安到處往外送。
晴峰給晴安留了很多錢,并且請了個保姆,讓她在家照顧晴安的起居。
晴安成日躺在床上。
買了塊新的手機,舊的被砸碎了,過去的那些信息啊都在那個手機上。晴安抱着手機去了電子城,希望能夠給修補回來。
電子城的技術工看着她那已經碾壓成渣的手機碎片,幾個小時激烈的鬥争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抱歉,小姐。”
“真的沒辦法修了。”
晴安:“就……一點兒數據都沒辦法恢複?”
技術工:“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
晴安抱着手機,從電子城出來。
烈日炎炎。
她頭一次感覺到,盛夏是那麽的漫長。
六月二十號。
D省的高考成績在六月二十三、六月二十四左右出來。已經散漫了接近一個月的高三生們每天都在吆喝着怎麽還不出成績,越來越緊張,還不如一刀出來一刀給個痛快。
四部八班的班長聯系了沿海最豪華的酒店,打算辦謝師宴。
聯系到晴安的時候,晴安正在家裏睡覺。
這十來天的時光,班裏就沒有一個人,見到過晴安。
高考前的那檔子事兒全學校都知道了,罕見的是,并沒有多少人嚼舌頭根。就連過去那看晴安不順眼的小團體都閉嘴無言。楊博在那一個暑假也很沉默,他不再去“BREAK”唱歌,報了個家校老老實實去學開車。
晴安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每天白天睡下,夜晚醒來。
望着傍晚六點鐘天邊深紫色的夕陽,眼淚順着臉頰就滑落下來了。
夢裏,她見到了陸嶼白。夢到一切一切都還沒發生。夢見白茫茫的冬日,天空因為PM2.5都是霧蒙蒙的。她穿着灰綠色的大衣,系着鈎針白圍巾。
站在學校門口。
淩冽的風在吹。
她看到那輛熟悉的SUV,停在馬路對面第二個路燈下的基石邊。
陸嶼白穿着深黑色的呢子大衣。
背靠着車門。
風将他的頭發吹的有些亂。
晴安開心地擡起手,興奮地喊了聲,
“陸叔叔!”
陸嶼白轉過身來。
俊美的臉。
揚起一個比冬日的太陽還要溫柔的笑。
晴安搖晃着書包,跑了過去。
下一秒,長河落日圓消失。
狂風暴雨夜。
她被他擁抱住。
用力抵在木制的櫥門上。
百花殘敗。
風也迷失了方向。
樓下的爸爸媽媽還在。
他就那麽抱着她。
那天,她記得。
他們都哭了。
……
“喂。”
“晴安啊——”手機那邊,傳來豪爽的嗓音。
晴安拿着電話,轉了個身。
班長:“要舉辦謝師宴,在藍海大酒店。”
“你來不來啊?”
“群裏面搞接龍,就你還沒打選項——”
晴安閉着眼睛,腦袋放空了,班長說完,意識又給收了回來。
“一定得去麽。”
班長頓了片刻,
“其實也不是非得去……但是你知道的嘛,這大概也就是咱班同學最後一次能夠聚在一起了。差不多56個人53個來的。”
“我是覺得吧,大家高中三年,同學一場。不管高考成績怎麽樣,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麽,那都可以算得上是我們共同的回憶。”
“人活一輩子,只有一次高中,一次青春。以後過了時間歲月,等到多年後大家都成家立業,再想要找個機會像這樣聚在一起,可能就沒那麽容易了……心境也會不一樣。我就是說一下,你要是實在是不想來,也沒什麽問題,過幾天畢業照和報考指南別忘了來拿就行……”
“我去。”晴安忽然睜開了眼。
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一字一句,
“謝師宴。”
“我去。”
“……”
班長:“好嘞!!!”
謝師宴定在了六月22號。
22號一早,晴安定了個鬧鐘。上午十一點開始,她不能再睡到下午三四點。
推開房門那一瞬間,忽然就看到了消失好些日子的父母。
母親推着行李箱,大包小包往玄關旁邊放。
父親見晴安揉成鳥窩般的頭發,還有一身睡衣不修邊幅,唇色是缺乏營養的發白。他不禁皺了皺眉,緩慢解着袖子上的袖扣。
晴安站在樓梯口,看了好一會兒父母。
然後轉身,什麽都沒說。
去一樓茶水間冰箱裏拿了瓶冰鎮礦泉水。
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晴峰眉頭鎖緊,
“剛起床?”
晴安:“嗯。”
晴峰:“簡直胡鬧!”
“剛起床你喝冰水?!”
晴安用舌頭舔了下嘴角。
放下杯子。
拇指擰着瓶蓋。
“跟陸嶼白學的。”
“你————”
大清晨,晴峰瞬間感覺到自己的血壓往上湧。
他扔掉一只袖扣,另一只還沒解,就要往晴安那邊走去。
晴安無動于衷,麻木的看着礦泉水瓶,似乎全然不在意父親的怒意。
還是晴夫人緩和了一下父女倆的僵局。
一只手抓住了就要揮起拳頭的丈夫。
另一只手,抄過晴安手裏的礦泉水瓶,直接給扔進了垃圾桶。
細聲細語埋汰道,
“你爸爸也是為了你好。”
“安安,你爸爸媽媽坐飛機勞累了一天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惹你爸爸生氣了。”
晴安冷笑了一下,胃部泛着陣陣涼意,讓她大腦瞬間清醒了不少。
這些天她一直都在用這種自虐的方式,來讓自己能稍作片刻的清醒。
讓視覺裏,不會出現陸嶼白的幻影。
“沒什麽事的話,我上樓刷牙了。”
晴安甩開母親的手。
轉身,往樓上回。
“你給我下來!!!”晴父咆哮。
高考一結束,混沌了這麽長時間段日子。
晴安只想通了一件事——
她是個完整的人,擁有獨立人格的生命體!
全國十四億人口記錄中,明明白白有着她都名字!
她不該一輩子,都活在父母的掌控之中!
她愛的人,已經被他們殘害成了那樣。
她還有什麽好害怕,好在乎的!
晴安冷笑了一聲。
擡着腿,壓在樓梯上。
雙手抄口袋。
側過臉,居高臨下,冷冰冰眯眼看了看下面又開始控制欲爆棚的父親。
“憑什麽。”
“從頭到尾,你們就是最沒有資格管我的人!”
“……”
任憑樓下的那對男女在客廳裏進行着多麽熾烈的辱罵。
晴安充耳不聽。
她飛快地躲回了屋子裏。
用手拍拍臉。
刷牙洗臉,換衣服。
劉海別上去,簡簡單單紮了個低馬尾。
下樓時她跑的飛快。
父親還坐在客廳裏生着悶氣。
母親在旁邊低聲安撫。
見她下來,晴父先是一愣,似乎在轉軸着要開口說些什麽。
晴安卻抄起旁邊擺設的桌架。
朝着父母的方向。
狠命地砸了過去!
砰——!
是的,她玩命了。哪怕是犯法了她也認命了!
她這前十八年就是讓這對夫妻的自以為是給害了。她被他們控制着卻又被抛棄了。他們pua着她,用強烈的手段和極端的打壓,催使着她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恐懼中變成了敏感與自卑。
楊博說過她是一個極度缺愛的女孩,只要有人對她好,她就會喜歡上那個人。
可是她卻有着學識淵博的大教授父親,溫雅端莊的大家閨秀母親。世人都羨慕她家庭美滿,又怎麽可能相信她是一個內心脆弱的小孩。
是一遍遍被丢到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大舅二舅三舅家;
是在親戚家裏犯了錯,被人摁在地上欺負了,回家卻會被接到告狀的父母揪住耳朵。向來溫和地母親會變成另一副模樣,父親把她推倒在地上,用腳去踹她。
是無論做什麽,都會換來一句“那為什麽別人不欺負他人,就欺負你?”
“肯定是你自己也做錯了!”
如果幸福別人給予不了。
那麽就讓她親自去争取!
晴氏夫婦直接站了起來。
晴安氣喘籲籲。
下一秒。
在父親反應過來沖上前來那一刻。
拔腿就往門外跑去。
拉開門——
砰!
甩上大門。
她用盡全力地去奔跑着。
将那些最慘痛的過去,全部甩開。
跑到公交車站,晴安停了下來,扶着膝蓋,大口喘氣。
或許拿桌子砸向父母這件事,真的是不對。
也或許,等到很多年後,等到她也為人父母了,
就能夠明白父母現在的這些舉止。
可她現在沒辦法體諒。
那一刻,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爽快。
公交車駛來。
晴安跳上車。
任憑車輛奔向遠方。
如果有那麽一輛車,能夠載着她,去找她的他。
就好了。
……
謝師宴開到了下午。
全班五十六個學生,來了五十四。
除去考飛行員的兩個人,其餘的全部到場。
高三一年的任課老師也全部盛裝出席。
班主任難得在學生面前喝的面紅耳赤。
下午散了場,班長讓人把喝醉了的老師們送了回去。
“有沒有人——想要繼續去ktv!”
“……”
“想——!”
“走走走——!!!”
“KTV,走起來!”
“今夜不醉不歸!”
晴安不想回家。
她被柳茹茹拉着,一道去了KTV。
四部八班把整個ktv都給包場了。
一瓶瓶綠油油瓶子的青島啤酒。
就像是高三那年,大家一起在晚飯間的大課空裏,坐在椅子上,關了教室裏的燈,拉了窗簾。
穿着校服,仰頭矚目。
觀看着2014年最火的青春片。
陳尋與方茴,他們的年少人生,在高考結束的那一夜,相互擁簇。
今朝有酒今朝醉。
烈火燃燒。
把酒當歌。
他們學着他們的模樣,
動力火車的《當》響徹在整個大廳。
一圈又一圈轉啊,轉啊。
如同那爛漫的青春年華。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的潇潇灑灑”
——“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
——“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
——“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
每一個人都會記住這一天。
都會記住,自己曾經拼搏過的高三歲月。
青春不負,不負青春。
狂歡過後,又有幾個人拿着話筒,在進行着愛情歌的對唱。
晴安喝了些酒,頭有些疼。
早上喝冰水終于還是導致了胃不舒服,晴安去了趟洗手間,把肚子裏的飯菜和酒都給吐了出來。
她一喝酒就會醉,吐過後昏昏沉沉的。似乎那幾次的醉酒,都會想到那個人。
Ktv的洗手間長廊,永遠都是幽暗深藍。
就如同電影裏那般,男男女女遠離了世俗,在靜谧的角落裏互相相擁。
深吻着最愛的人。
她沒有最愛的人了。
她愛着的那個人,走的那麽的狼狽。
晴安還記得如何抽煙,她去前臺要了包煙。路過了吵鬧的大廳,柳茹茹喝的有些興奮,正在跟物理課代表站在桌子上大聲吼叫着拼歌鬥舞。
或許是世界太繁華了。
太熱鬧了。
每一個人都在享受着自己的青春。
晴安獨自一個人倚靠在暗藍色的長廊燈光下。
狹隘的空間。
寫着“男”“女”的紅漆廁所木門。
雙眼放空了望向前方的牆壁,一個掉了漆的黑點在眼前無限放大。她用打火機點燃煙,打火機Zippo,就是陸嶼白給她的那只。
過去陸嶼白給過她很多東西。
獨獨這只打火機被她放在了心裏。
煙霧缭繞。
不斷有過來上廁所的同學,昏昏沉沉,看到倚靠在牆上抽煙的晴安,一個個都震驚無比。
看不清,摸不透。
其實這三年,除去當初跟楊博鬧得那場戲,大部分時間晴安就是一個相當沒有存在感的女孩。
永遠的厚厚劉海,永遠的笨重眼鏡框。下巴上起了的青春痘,校服拉鏈拉到脖子最頂端。
但在高三那一年。
就是那短暫的一年時間裏。
她忽然的,就從一個光都不會發出的沉暗顆粒。
一躍而上,瘋狂前進。
變成了最耀眼的啓明星。
成績直接黑馬,就連那層厚厚的劉海也都給別了上去,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黑色鏡框換掉,戴上最靓麗的金邊框眼鏡。那一年,除去楊博,還有不少男生悄悄給晴安遞情書。
這是一個很迷人的女孩。
她有這一個對她很好的叔叔。
晴安抽了會兒煙,揚起頭來,看着天花板。
眼眶裏打着轉。
或許是煙霧的嗆人。
也或許,是着幽藍太深暗。
眼睛忽然又泛了酸。
她為什麽,會變成了這樣啊。
那時候,白雪皚皚。
她不小心,摔倒在了地上。
膝蓋磕破了。
眼鏡也掉在了冰涼的雪堆中。
一雙溫暖的手,輕輕地将她扶了起來。
拍去身上的積雪。
揉着她的頭發。
那身後,是茫茫一片的雪季。
是凍幹了的柿子樹枝頭,懸挂着的最後的紅柿。
陸嶼白蹲下身,
揉着她磕痛了的膝蓋。
将他的圍脖,疊在了她的脖頸。
“陸叔叔……”
陸嶼白溫和地笑了起來,
“明天的明天,”
“将會有最燦爛的晴天。”
晴安蹲在了地上。
終于抽不動煙了。
終于又一次,像個孩子一樣。
抱着膝蓋,一顆顆掉着眼淚。
路過的人。
來來往往。
都以為,
她瘋了。
她确實瘋了。
瘋在那初見的夏末。
瘋在那白皚皚的雪季。
落日懸挂,大漠長河。
瘋在風吹雨打海棠花,拼死咬牙,抵在那紅木四方櫥櫃門前。
……
……
……
*
回到家後,晴安又在卧室裏,躺了整整兩天。
六月二十四,高考成績姍姍來遲。
她的準考證號,身份證號,父母都是知道的。
出來成績那一刻,晴安顯得頗為寧靜。
682分。
全省理科第172名.
清北肯定不行。
但國內排名前幾的大學。
還是有充分的選擇餘地。
晴父晴母高興壞了,這個成績去哪兒都可以!他們把早已準備好的報考指南材料都給拿了出來,從二十四號出分數那一瞬間開始,就徹日徹夜翻着材料,一個個圈學校、看專業。
晴安只是看了她的成績一眼。
D省理綜不給具體科目分數。
只給了一個總成績。
理綜:292分。
這個成績。
考出了她高三這一年,都從未達到過的高度。
她忽然感覺到心髒像是被一根針紮了一下般。
高考完她沒估分。
但就理綜292,滿分300。
無論你怎麽算。
你的物理化學生物,都已經考到了接近頂尖。
晴安怔怔地看着那個分數。
透過那幾個數字。
她仿佛又看到了高三那一年的時光。
看到了無數個日夜,無數個沉默地夜晚。
陸嶼白就坐在那裏,戴着眼鏡,白襯衣的袖子挽到小臂一般,血管在皮膚下緩緩呼吸着。
她趴在旁邊的桌面上,咬着筆。
寫不下去了,就擡起頭來。
看看陸嶼白。
看着看着,就出神了。
陸嶼白微微擡眸。
放下筆,屈指到她的面前。
敲了敲。
“想熬夜?”
“……”
“nonono——”
晴安瘋狂搖頭。
陸嶼白:“這裏。”
“這個果蠅患病的概率。”
“為什麽是13/28?”
晴安低頭一看。
她才發現,自己卡殼了。
“en……嗯……”
陸嶼白:“嗯?”
晴安:“就……”
“陸叔叔~”小姑娘忽然一把摟住了男人的腰。
将腦袋貼在了她的衣襟前。
眉眼彎彎仰頭看着他。
陸嶼白微微眯眼。
晴安毛茸茸的頭發,隔着衣服,刮蹭着他的胸膛、心髒。
“陸叔叔最好啦~”
“陸叔叔再給我講一遍吧~”
“陸叔叔,最好啦……”
“……”
“晴安?”
母親輕輕喊了她一聲。
晴安的眼前一晃。
那盞昏黃的燈消失。
光影切換,熟悉的身影也随之破碎。
晴安這才發現,自己又走神了。
“……”
“哦。”
晴夫人看着晴安這副漠然不關心的模樣。
微微嘆了口氣。
那天的那一砸。
仿佛把整個家都氛圍,
砸到了一個平衡點。
晴母指着桌面上的報考材料,
“有沒有什麽意願的大學呢?”
桌面上,全都是師範類院校。
晴安終于露出了一絲自嘲的表情。
她手指轉了轉,磨搓着走廊欄杆的圓柱。
輕聲說道,
“我還能有什麽、意願的大學。”
“你們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