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祁少将軍

深夜,柏府該歇下的人都已歇息了。

解披風,撣細雪,挪火盆,倒熱茶……玉姨娘誠惶誠恐地伺候着遠道歸來的貴客,柏溪不坐也不說話,低着頭站在一旁,專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柏長興呷了一口茶,皺了皺眉:與祁府的婚事定了,也沒能改變母親對這兒的态度,從屋子的陳設到這茶的味道,仍是和從前同樣——同樣的差。轉而看向柏溪後,又是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妹妹……命實在不好。

“不過一年未見,五妹妹竟與我這般生分了?”放下茶盞,斂起心事,柏長興微微一笑。

柏溪這才擡起頭,看向對面那張俊秀的臉。此刻,他正眉眼含笑地與自己對視着。許是從小看着柏溪長大的緣故,柏長興的眼中對柏溪沒有半分的避忌。一直以來,柏溪對他亦是心存感激,整個柏府,除了玉姨娘,也只将他視作親人,倒也無甚尴尬。

“怎會呢?這些年若不是大哥哥你暗中照拂我與姨娘,我怕是也等不到這場賜婚。可既然指了人家,再不能如從前那般随性胡鬧,這男女之防便是首要。你我雖是兄妹,也不好這樣深夜只身前來,以免風言風語的,誤了你的前程。”

柏長興聞言,被剛入口的茶噎了一下。他聽不真切柏溪言語間的情緒——似有淡淡的責備,又似是真的擔心。“我才從外地回來,聽蕊兒說起此事,一心急着過來看你,沒有想太多。是我顧慮不周。”

“大爺言重了,五姑娘是為您想才那樣說的。”玉姨娘大字不識,卻聽出了這番對話中的不尋常,忙是打圓場到。

“我知道,這件事委屈你了。”柏長興沒有回應玉姨娘,繼續對柏溪說道:“父親此舉原先只為權宜,誰曾想皇上與祁府都不介意你庶出的身份,欣然答應了,便是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至此,柏溪終于肯移步至柏長興身邊坐下,看着他問道:“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不知大哥哥對此有何見解?”

柏長興搖了搖頭,“或許是那祁府之人見慣沙場生死,比咱們豁達,并不在意這嫡庶的世俗之見吧。”

柏溪輕笑道:“就像大哥哥你一樣,這柏府上下,待我與姨娘親近之人,你是唯一一個了。”

柏溪說得真誠,柏長興卻愣了愣,佯作環顧四周地移開了原本大方落在柏溪臉上的視線。

“吱呀——”

“少将軍到——”

門被推開,一句滿帶着喜慶的高喊将柏溪從回憶中拉了回來。腳步聲離自己越近,原本沉靜的心緒,便越是慌亂。仿佛迎面而來的不是一個人,是一頭兇猛的野獸。

Advertisement

緊張中,柏溪眼前忽然一亮。蓋頭被掀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大紅的靴子。她并不敢擡頭向上看.而那人掀了蓋頭後,再無其他舉動。

“你怕我?”

不知何時,那雙紅靴子已經離開了柏溪的視線,聲音亦不是從她的頭頂傳來,而是從對面。柏溪稍稍擡了眼,瞥見一名身着紅衣,面貌俊朗剛毅的男子坐在桌旁。面頰紅彤彤的像是喝了不少,可眼神十分清澈,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并未醉酒。

祁重也在打量柏溪:一張并未完全長開的小臉上精心施了脂粉,一雙小手無措地絞着喜帕。喜服倒還合身,那頂喜冠卻與她并不相稱,似乎随時都可以壓斷她細嫩的脖子。坐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個形容幼稚的孩子,卻因緣際會成了自己的繼室,着實可笑。

“你別擔心,我雖喪偶又正值虎狼之年,卻非無德無品之人,不會對你怎麽樣的。”祁重哈哈笑了幾聲,放柔了聲線。

“嘻……”聽到那句“虎狼之年”,柏溪忍不住笑出了聲。意識到自己失儀,又趕忙斂氣屏息。

“不必如此緊張,”祁重也覺得好笑,側過身子,開始自斟自飲道:“看來柏家的确不看重你,否則不會用你來頂包柏蕊。”

詫異于祁重的直白,柏溪偏了偏頭,覺得不适,看向祁重,見他不甚在意的模樣,便自行摘下了喜冠,并未做聲。

祁重三杯酒下肚,未聽到回應,便是轉過頭,柏溪連忙将頭低下。祁重只好又将身子側過,慢悠悠道:“不好奇我為什麽會接受這次的賜婚嗎?”

“少将軍別無選擇。”柏溪脫口而出到。

祁重晃悠着酒杯的手頓住了,再一次回過神來,這一次恁是柏溪将頭埋得再低,他也沒有避開的意思。他緊盯着柏溪,問道:“出口不凡,你讀過書?”

柏溪正懊悔自己嘴快,說了不該說的話,聽得祁重這樣問,心裏更是緊張,忙是否認道:“咱們南國的女子都是不允許讀書識字的,況且少将軍也知柏府待我怎麽樣,我怎麽可能有那樣的福氣呢?”

祁重自是不信:“難得有女子将讀書識字視作一種福氣。”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你說說,我為什麽別無選擇呢?”

柏溪真想撞了南牆去,只得現編一個理由搪塞了:“皇上賜婚,誰能拒絕呢?”

“皇上賜婚的是柏府的嫡長女,柏敬拿你來充數,我自然可以拒絕。”祁重并不打算放過柏溪,毫不避諱地追問到。

“對哦,那……少将軍為什麽不拒絕呢?”柏溪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只能反客為主。

面對柏溪一臉天真的疑惑,祁重狡黠一笑:“你心知肚明,我無需多言。”

柏溪暗中腹诽,面上仍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樣。裝傻嘛,誰不會呢。好在祁重就此打住,沒有再繼續追問了。

約是有半個時辰的沉默後,祁重喚了人進來,伺候柏溪梳洗換了衣裳。雖說是頂包的婚姻,因着柏府的顏面,婚前,杜氏也是安排了人教習了一陣子。柏溪自然知道這樣的梳洗過後要進行什麽。可剛才祁重明言不會對自己怎麽樣。她不确定,對方是否是真君子,說到做到。

回到新房的時候,祁重已換上了常服,新燙了一壺酒,仍舊坐在桌子旁,自斟自飲。柏溪暗道:“原來祁府少将軍是個酒鬼。”

祁重好像沒有發現柏溪的回歸。連喝下三杯酒後,幹脆拿起了酒壺和酒杯自顧走到了窗邊,坐到了窗臺上,與月明星稀的夜空對飲起來。柏溪安心了——看來,祁重是真的對她沒有興趣。

“那一年我十五歲……”

正當此時,祁重開口了:“跟随父帥和大司馬副将出征,敵軍來勢洶洶,殺我兵士,燒我糧草,亂我軍心。我軍一時陷入困境。幾經商求,父帥就是不同意我的計劃。我便偷偷帶着一百人的一隊兵夜襲敵軍營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先燒了敵軍的糧草,再暗殺守營士兵,最後單刀直取敵軍首将頭顱。我軍擺脫困境,大勝凱旋,威震四儀。皇上開心地不得了,重賞了全軍上下和祁家,而我從那以後便可獨自挂帥。這在我南國,前無古人。”

十五歲……也就是十三年前,柏溪還在玉姨娘的肚子裏頭。但她聽柏長興說起過這件事。那時的她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與那個傳奇故事裏的主角有如此的際遇。

“慶功宴上,皇上興高采烈地給我和大司馬家的千金賜了婚。那一年,她也是十三歲,青春正好,明媚嬌俏,我們倆是打小就有的情誼。可你知道,新婚頭一夜我們是怎麽過的嗎?”

祁重自言自語了好一陣子,忽然回過頭問柏溪。柏溪搖了搖頭——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祁重大笑了起來,柏溪卻借着月光看清了他濕潤的眼角。

“她不但從小偷偷讀書識了字,還習了一身好功夫。新婚那夜,在我掀開蓋頭後,她必要與我比劃一番,說是只有贏了她,才有資格成為她真正的夫君。我是誰,我可是南國年少封帥第一人,豈會輸給她一個閨閣女子?最後,還不是心服口服做了我娘子。”

“那後來呢?”柏溪其實想問,祁重的原配是怎麽去世的,到底不敢問得太過直接。

祁重又是一杯酒下肚, “那是南國最不平靜的時候。婚後第三個月,我就帶兵出征北番去了。再回來時,她已經不在了。聽母親說,我走後不久她便發現懷有身孕,滿心歡喜地等着我回來。可最終等到的卻是一份有誤的軍報,傳我死于亂軍之中,她一時情急動了胎氣,母子俱損……”

說到此處,祁重已然哽咽難言。今日,看着同樣身穿喜服、年僅十三的柏溪站在自己跟前,從頭至尾,他的眼前浮現的都是往日有她的一幕幕。柏溪不像她,一點兒都不像,這讓他連一丁點麻痹自己的機會都會沒有。他只能借酒澆愁。

柏溪不知祁重與原配竟有如此往事,更不期他會在新婚之夜告訴她這些。從前在柏府,只有她和玉姨娘哭的份兒,她從來沒見過一個大老爺們兒哭得這樣涕淚橫流,一時也失了方寸,不曉得該如何安慰。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