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柏府嫁女

外頭天寒地凍,宵禁伊始,街道上除了值夜的守城軍與更夫定點出沒一下,已見不到半個人影。位于東街的柏府裏燈火通明。

盛華堂裏生着火盆,不時有哔哔啵啵地聲響發出。柏老太太閉目斜倚在鋪着絲絨軟墊的暖榻上,撚着手中的一串紅珊瑚佛珠。半晌之後,她緩緩睜開了雙眼,看向躬立在下首的兒子,問道:“事關柏府世代的清貴聲譽還有柏氏一族幾百口人的性命,老爺想仔細了?”

“您老總算是吱聲兒了啊!”柏敬暗暗想到,将身子又低了三分,畢恭畢敬地答話道:“正因事關重大,兒子思前想後,始終無法決斷,特來請老太太明示。”

“老爺這話說得稀奇了,”柏敬話音剛落,柏老太太便笑出了聲,“明明就是你跟媳婦兒商量好了的,卻盤算着讓我老太婆擔下這寵嫡貶庶的名聲,不愧是翰林院的掌院院士,腦子夠活泛兒呀。”

聽出柏老太太言語間的不悅,柏敬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伏身解釋道:“母親言重了,兒子絕不敢對母親有欺。這場賜婚來得突然,兒子實在抉擇不了。母親是家中長輩,見識高于我等晚輩後生,兒子這才敢來叨擾母親清淨……”

“罷了罷了,說來說去,還不是媳婦兒舍不得蕊丫頭嫁給那祁家少将軍。”柏老太太不耐煩地打斷了柏敬,“話說回來,祁家将門忠義,皇上有心厚待,實屬人之常情。可惜祁家長子年紀大了蕊丫頭一輪還多,又是個喪過妻的,蕊丫頭是嫡出,才貌人品皆是一等,何須這般委屈?再者,眼下雖無戰事,但邊患并未完全平息。沙場無常,那祁重萬一有個好歹,蕊丫頭要怎麽辦?這門婚事,除了皇上親賜這一點,着實沒有任何讓人滿意之處。”

“母親說的是。蕊丫頭跟她娘親哭着求到了兒子跟前,說是無論如何也嫁不得。兒子拗不過就應了她們。可皇上親口禦賜的姻緣,不嫁便是抗旨不遵,咱們總得給個交代。”柏敬琢磨着柏老太太的話裏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說到。

柏老太太又閉上了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只“嗯”了一聲,就揮了揮手示意柏敬不必再多言。柏敬磕了頭,起身退去了屋外。一回到自己屋內,妻子杜氏立馬問道:“老太太怎麽說?”

“同意了。”柏敬言簡意赅。

杜氏大喜:“我就說嘛,蕊丫頭從小在老太太跟前兒長大,跟老太太比跟你我還親,老太太肯定不會舍得把她嫁給那個鳏夫。”

柏敬皺起了眉頭,正色道:“別一天到晚鳏夫鳏夫地叫,當心禍從口出!”

杜氏心情大好,對丈夫的疾言厲色不甚在意,笑臉相對地說道:“老爺教訓的是,我記住了。”

柏敬哼了一聲,吩咐道:“寵嫡貶庶可大可小。蕊丫頭的婚事要立刻定下來才好讓祁家沒有理由發難,也堵了那些好事言官的嘴。”

杜氏不屑道:“嫡庶有別,庶出的兒女還想着跟嫡出的争寵不成?”

“無知婦人,你懂什麽!”杜氏不知輕重的話讓柏敬生了怒意:“要是讓人知道我們是有意不将蕊丫頭嫁去祁府,就不單單是嫡庶之別,而是欺君之罪,豈是你我擔待得起的?”

見柏敬是真的動了氣,又聽他說得嚴重不已,杜氏忙遞過一杯熱茶,賠着笑臉道:“老爺放心,蕊丫頭的婚事雖說是為了檔掉祁家才說起的,但一早我就打聽過了,裴相的嫡公子不論家世人品不知越過那鳏……那祁重幾百倍了。究說起來,老爺與裴相分屬同門,平日裏往來也甚是投契,他家夫人早有結親之意。眼下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她要是聽了指不定比咱們還要着急呢。明個兒我就讓人去裴家通氣,統一了說法,接下去的事兒就好辦了。”

Advertisement

聽到妻子思慮周全,柏敬滿意地點了點頭。杜氏伺候柏敬梳洗後,便與他一同歇下了。因着女兒的危機順利解除,杜氏少不得要表示一下自己的誠意,使出渾身解數,勾得柏敬心襟動蕩,夫妻二人共赴巫山,幾番雲雨過後,才是安生入睡了。

第二天,給老太太請過安,杜氏叫來了玉姨娘。

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女人,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要倒,杜氏心裏那口氣還是無法平順——

當年老太太過壽,她巴巴從外頭買了幾個能幹得體的丫鬟進府幫傭,沒想到壽宴上柏敬一時興起喝高了,就将一個叫玉兒的丫頭的身子給占了。這可不是普通的開通房納姨娘,而是□□。當時柏敬正要提拔進翰林院,要是此事鬧了開去,他的仕途與柏家的前程就全完了。讓柏家慶幸的是玉兒生性懦弱,事關名節她亦是不敢聲張,杜氏一番恐吓與利誘之下讓她偃旗息鼓,默默地在柏府當了個有名無實的通房丫頭,伺候在杜氏身旁,成了她刁難出氣的對象。

讓杜氏沒想到的是當初給玉兒灌下的湯藥沒起作用,被發現時,玉兒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了。杜氏心裏恨極了,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再做什麽,給她擡了姨娘。後來得知生下的是女兒,杜氏将漫天神佛感謝了個遍。至于柏敬,則将這件事視為自己一生的污點,再也沒有親近過玉姨娘,連帶着柏溪這個女兒也只是在出生的時候見過一眼,因着不是兒子,再不曾問津。這更是讓杜氏心裏樂滋滋的。

誰知樂極生悲,就在杜氏忙着關注玉姨娘的時候,柏敬前頭納的李姨娘有了身孕,生下的正是一個兒子,這讓杜氏氣得眼睛都冒血了。李姨娘的性子不好拿捏,生了兒子後,柏敬言語間多少也會維護些許,杜氏便将這筆賬一并算在了玉姨娘頭上,想着要不是她的事讓她無暇顧及李姨娘,也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好在,在妻妾的争鬥中,杜氏不忘增強戰鬥力,一鼓作氣,再不衰,三不竭地統共生下了三子一女,牢牢穩固了自己在柏家的地位。杜氏母家勢力不容小觑,她自己對柏敬又是拿捏得當,夫妻二二十多年,仍能讓柏敬對她流連不已,本事可見一斑。綜合因素下,李姨娘不敢造次,玉姨娘更是帶着柏溪生活在幾乎被遺忘的角落,戰戰兢兢委委屈屈地過日子。

“今兒叫你來是有樁喜事要說與你。”雖然看人不順眼,但一想到與祁家的婚事,杜氏還是慶幸玉姨娘當年生了柏溪,否則自己女兒今次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果然上天是眷顧她的,當年所受的氣,此刻全數在兒女身上連本帶利地讨了回來。如此一番想,心情倒是也好轉了起來。

玉姨娘相貌平平,性子又懦弱,原本被強占身子還鬧過自殺,自打生下了柏溪,就死心塌地地守着女兒過活了。她知道杜氏不待見她,這會子聽她和顏悅色地與自己說話,心裏并不認為她真的要說什麽喜事。“太太指的是……”

杜氏喝了一口茶,瞥了一眼玉姨娘,慢悠悠道:“一轉眼溪丫頭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事情一碼歸一碼,總不好耽誤了女兒家的前程。”

杜氏的為人玉姨娘心中有數,要是她真能那般公允,何至于這十三年柏溪都過得比府裏的三等丫頭都不如。她心中不安,可女兒的婚事本就是由當家主母做主,她半個字也置喙不得,她只能忐忑懇求:“太太說的是。奴婢求太太疼愛五姑娘,給她一個好去處。”

“這是自然。”杜氏心中越發得意起來:“祁老将軍的嫡長子可配得上溪丫頭?這可是當今聖上禦賜的婚事呢!”

玉姨娘驚得長大了嘴巴,老半天說不出話來。杜氏見了,不屑地笑道:“好了,今兒告訴你這話,是念着這些年都是你自個兒帶着溪丫頭,讓你心裏有個準備,好好珍惜接下來與她相處的日子,也算是全了你們母女一場的情分。回去吧。”

玉姨娘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兒會落着這麽一門好親事,連連磕頭表示對杜氏的感激之情,回去的腳步也變得十分輕快,巴不得一步就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女兒。而另一邊,柏溪已經得知了消息。告訴她的人,正是李姨娘。

“都是老爺的女兒,擺明是太太舍不得三姑娘,讓你去頂包。我說五姑娘,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可不能再逆來順受了。”李姨娘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樣。

柏溪素知李姨娘為人,只笑了笑,沒有說話。李姨娘巴不得柏溪鬧個天翻地覆雞飛狗跳,見她這樣不甚在意的回應,哪裏能甘心?剛要再開口煽風點火,正巧玉姨娘回來了,面帶喜色,如沐春風。柏溪見了,輕輕嘆了口氣。李姨娘見了,好笑地問道:“妹妹這般喜上眉梢,可是遇着什麽好事了?”

玉姨娘笑道:“承姐姐吉言,剛才太太叫我過去,說是五姑娘的婚事定了,是……”

“是祁老将軍的嫡長子祁重祁少将軍。”李姨娘搶過了話頭。

玉姨娘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道:“消息傳得真快,姐姐已經知道了。”

李姨娘心裏冷笑着,想要開口點醒眼前這個不知所謂的女人,只聽得柏溪道:“李姨娘,接下去的話我會與姨娘說,就不勞煩您了。”

柏溪的長相随玉姨娘,并無讓人驚豔之處,在柏府又自小不受待見,按說該是個唯唯諾諾的小丫頭片子,可柏溪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是那般。就像此刻,對柏溪下的逐客令,李姨娘竟然有種不得不走的壓迫感。她當然不願露怯,故作大方道:“也好,終究是五姑娘自個兒的事,是該由你親自說的。”說完,便轉了身,優雅地扭走了。

“姐姐慢走。”玉姨娘巴巴喊了一聲,回過頭對柏溪說道:“李姨娘是有那麽些膈應人的地方,可這些年肯搭理咱們的便也只有她了。今日她好心來恭喜,五姑娘不好這樣。”

柏溪早習慣了母親這種堅決不得罪人的處事風格,不置可否地拉着她坐下了,問道:“太太具體怎麽說我這樁婚事的?”

聞言,玉姨娘又是喜上眉梢,将杜氏的話複述了一遍。“這些年下來,我心裏是恨着的。沒想到太太會為五姑娘謀劃這麽個好終身,我便怪不着她了。”

柏溪嘆道:“我說是庶出的女兒,這些年過得如何娘很清楚。如今這麽好的婚事卻落在了我的頭上,娘當真以為是老爺太太大發慈悲麽?”

玉姨娘道:“我原也是這樣想的。可太太不會拿這事來消遣咱們吧,李姨娘都知道了,府裏其他人想必也聽說了。總是不會假的。”

柏溪無奈地笑了笑,将真相告訴了母親:“李姨娘告訴我,祁家嫡長子祁重,二十八歲,嫡妻亡故。從軍之人一旦上了戰場,生死難料,太太是舍不得三姐姐嫁過去受委屈,才選了我的。老爺跟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為了不落人口實,太太還與裴左相的夫人統一了口風,只道三姐姐早已許了裴家長公子,柏家剩下的女兒便只有我了。”

玉姨娘沒有說話。并不是在憤恨,也不是在為柏溪不值,而是猜測着柏溪的想法。盡管真相在前,她還是覺得這門婚事對柏溪這樣的庶出女兒而言是極好的了。柏溪的長相随自己,并沒有讓人驚豔之處,在家裏又是這樣的境況,她一早就憂心她的将來。眼下能有這麽個歸宿,在她看來,是天上掉下的餡兒餅。

“五姑娘,依我看……”

“娘,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玉姨娘的意思柏溪能猜出個十成十。這些年在柏府所受的足以讓她能理性地對待任何的不公。或者說,她對此早早地就有了心理準備。沒有選擇但是她并不抗拒這門婚事。待遇好壞是旁人給的,日子好壞則是靠自己過出來的。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