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寒
第04章 風寒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寧沅沐浴罷躺回床榻,撫着被面的蘇錦。
冰涼,柔軟,好似她掙紮時抓不住的流水。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往被子裏縮緊了些,翻過身,彎膝把自己蜷成一團,一擡眼,就撞見了被她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院內安靜無聲,唯餘月光透過軒窗,與雪白的袍子交織成一片冷寂。
她适時想到了那雙淺淡冷漠的琥珀眼瞳。
那時,沈硯就這麽居高臨下地望着她。
或許是對自己的安排太過自信,亦或是對他的見微知著頗為得意,總之,對尚在水中驚吓掙紮的她,沒有絲毫憂心和關切。
他雖護了她,可也僅僅是沒讓她死掉。
至于她是不是怕,是不是冷,他沒有多問一句。
甚至在長春宮時,也不問問她要不要宣太醫,只自顧自地耍無賴,好讓她借送衣為名,再去見他一遭。
唉,沈硯一貫如此。
雖然他始終對自己一往情深,可在情愛一事上,着實不大開竅。
從前同沈硯的回憶湧入寧沅腦海中。
他們雖指腹為婚,但娘親在她出生時難産傷身,不久便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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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明薇嫁入寧府,鮮少同沈家來往。
她與沈硯私下裏幾乎也不曾見過。
她記得六歲那年。
那是她第一次認識沈硯。
彼時先帝還在,如今的陛下尚是皇子,而沈硯則是他的伴讀。
萬壽節宴,恰逢大雪。
各世家的孩子席散後便尋了片廢棄的宮殿打雪仗。
那時,她同寧澧這個妹妹的關系尚沒有如今生分,得了昭徽公主相邀,便一同加入了進去。
正盡興時,昭徽忽然提議要玩雪仗版稻草人。
規則同尋常的稻草人無甚區別,喊口令時可以動,口令畢,則需立即保持靜止狀态。
號令者可團一只雪球丢向其中一人,若其下意識躲閃,則視為失敗。
她是個老實的死心眼子,每每遭旁人扔雪球時,盡力保持着不動。
可不知為何,所有孩子都喜歡挑她來砸。
有人雪球團得散,砸至她身上便散成一片,化在身上,輕而易舉地就濕了襖子。
有人團得牢,硬得像小石頭,縱然隔着棉衣,也砸得她有些痛。
最後,她衣衫被雪沾濕,渾身又冷又疼,顯得狼狽極了。
可他們又不曾違反規則,她也不好說些什麽,又怕表達不滿會反遭排擠,只好憋着眼淚,默不作聲。
是路過的沈硯先出聲的。
他叫停了衆人,走至她面前,凝着她凍得通紅的眼鼻,皺了皺眉。
“你是寧沅?”
“嗯。”她點點頭。
“你不是早就答應了我母親,說午宴之後去尋她嗎?怎麽現下還在這裏與旁人玩鬧?”
“跟我過去罷。”
她腦子裏有些懵。
她不知道他的母親是誰,也并沒有答應過什麽人席散後去找她,不過他既這麽說,她便不用挨砸了,便忙不疊地跟了上去。
誰知他帶她走過兩個回廊,她也沒見到他口中的“母親”。
“你是何人?”
她率先止步,有些警惕。
“沈硯,沈執玉。”
只見他停下腳步,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浸了飄雪,顯得有些淡漠。
……那個據說與她有着娃娃親的沈家公子?
寧沅有些緊張,又陡生了些感激。
看來他是一個好人,長大後嫁過去,他也會待自己好的吧?
男孩的音色淡淡:“你沒發現他們只拿雪球砸你一人嗎?”
她乖乖點了點頭。
“知道。”
“那你還和他們玩?”男孩的眸中的嘲弄盡顯,“你知道他們為何如此嗎?”
不知為何,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女孩垂首想了半晌,眨了眨清淩淩的眸子。
她知道,可她不想說。
無非就是因她娘親膝下無子,又過世得早,無人來給她撐腰。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賣慘,便随便找了個借口道:“可能……可能昭徽公主嫉妒我比她好看吧。”
誰知沈硯深吸一口氣,丢下一句“你自己好自為之吧”,便轉身走了。
那時,他會救她于水火,可也不曾安慰她什麽,甚至都不會把他裹着的大氅借給她驅驅寒。
寧沅的目光再落向那件雪白外袍,忽然發現這麽多年過去,沈硯還是有所進步的。
起碼他已經會借給她衣裳了。
不行,寧沅,嫁人是女子極為慎重的事情,你不能對男人降低要求。
她晃了晃腦袋,提醒自己道。
話說回來,若非今日之事,她都不曾會回想起幼年的那次解圍。
如今細想,或許那時沈硯就已然覺得她很是特別。
不然他大可以叫走昭徽嘛。
……可那時候他十歲,她只有六歲哎!
他勉強能算少年,但她真的只是個年紀尚小的女娃娃。
真是禽獸。
寧沅想着想着,只覺得自己有些暈,記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地,只依稀覺得自己現下和當年一樣,有些冷,又有些熱,渾身冒汗,卻又覺得被子不夠厚。
沈府內,靜靜躺在床榻上的沈硯亦毫無睡意。
腦海中的心聲疊起,擾得他睡不着。
寧沅嫌他晦氣一事尚情有可原,他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
但她說他禽獸,那卻實實在在是胡謅。
寧沅提起的那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拜母親念叨,他自小就知道他與寧國公府家那個軟軟糯糯,看起來很好欺負的白團子有婚約,所以才多管閑事,出手相幫。
彼時,他并不讨厭她。
畢竟世家聯姻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只要與對方成婚有利于家族,且對方是個腦筋正常的閨秀,他都可以接受。
他以為寧沅只是性子單純,沒察覺出那群人是在針對她。
誰想她自己明明知道,卻還要和那些人玩在一處。
那時他便覺得她有些拎不清。
他細問她,她卻回答是因昭徽嫉妒她長得好看。
那便是真的有些膚淺蠢笨。
那群人都是世家子弟,父母各有來頭,唯獨她沒了娘親,爹還不大疼,不欺負她欺負誰?
自此一答,他便覺得他與寧沅的婚約是真真兒亂點鴛鴦譜。
他永遠不會愛上這般蠢笨淺薄的女娘。
可腦海中的輕軟聲線未停,一會兒嚷着熱,一會兒嚷着冷。
沈硯原本平靜的心湖被徹底攪亂,氣頓時不打一出來。
病了連大夫也不會請嗎?
這般生活不能自理,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他坐起身,扶了扶額,喚守在門外的小厮道:“明決,你喚上大夫,往寧府走一遭,看看寧沅究竟哪裏有毛病。”
最好不是腦子。
明決聞言有些訝異。
公子一向不喜歡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寧小姐,怎麽忽然間轉性了?
他怎麽關心起寧小姐來了?
不過夜已深了,這不太好吧?
明決為難道:“會不會……”
“太過冒犯”四個字還未說出口,便被沈硯打斷道:“怎麽這麽多話,你去就是了。”
“吵得人心煩。”
明決只得“哦”了一聲,匆匆離去。
路上,他想不明白,他只是多說了三個字,究竟哪裏話多了?
寧沅越睡越覺不對。
她大抵是病了。
她伸手貼了貼額頭,覺得手心燙得吓人,剛想張口喚攬星,卻發現自己的嗓音嘶啞得緊,只好強撐着身子,摔了一貫擱在床頭的茶盞。
白瓷落地,碎裂的聲響傳出室內,攬星趕忙推開門,卻見自家小姐面色紅得不大正常。
她忙奔向床榻,扶起她:“小姐,你發燒了?”
寧沅點了點頭。
“……終于還是燒了。”
這麽晚了,爹爹定然已經睡下,要往內院請大夫,需要經明薇的同意,但她肯定不會輕易松口。
她思忖片刻,有氣無力道:“你去,你去找我書架上的第三排從左起第十冊,翻過五頁,裏面夾着治風寒的藥方……然後依着慣例,從咱們院子牆角的狗洞鑽出去,幫我弄幅藥來。”
攬星沒有耽擱,忙點頭應下,匆匆奔了出去。
寧府前,明決帶着大夫,卻被攔在了大門外。
守門的小厮第五遍解釋道:“您終究是外男,煩請稍安勿躁,已經派人去通傳夫人了。”
“奉我家公子之命,特地尋了女醫為寧小姐治病,我可以不進去,你們帶大夫入內即可。”
明決有些不耐。
這寧府的辦事效率怎麽這麽拉?
他們已經拖了一柱香了。
總算來人,匆匆向守門的小厮耳語幾句,小厮會意,忙同大夫道:“寧小姐确有不适,您随我來罷。”
大夫點點頭,拎着藥箱跟上,明決本欲跟過去,卻再次被人攔了下來。
那人面帶難色:“您還是不便進去了,您放心,肯定讓大夫給小姐好好瞧一瞧。”
*
待攬星為寧沅煎好藥,她忍着苦喝下去,總算驅了些寒意。
她裹在被子裏,隐隐覺得有發汗之意,卻聽攬星嘆了口氣,道:“小姐,我方才煎藥的時候,聽聞二小姐那處半夜叫了大夫呢。”
“寧澧?她怎麽了?”
她自己落水至今,家中都不聞不問,怎麽寧澧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天,反倒連夜請了大夫。
“不知道。”攬星搖了搖頭,凝着自己沾了一身草屑的衣裙道,“唉,也不知這苦日子何時到頭,除卻按月的份例,小姐這兒什麽關愛都沒有。”
“或許等小姐嫁給沈大人就好了。”
寧沅阖着眼睛,撇撇嘴。
得了吧。
沈硯和她爹極為相似,你不恰好凄慘在他面前,他根本不會主動多問一句。
要她嫁給他,豈非一輩子都要過上這樣的凄慘日子?
她不以為意道:“我看難。”
她和沈硯的這段孽緣,唯有兩法能解。
要麽他變得溫柔體貼,要麽她另覓良人。
比起前者,她覺得還是後者更為現實。
“好了,我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罷,讓你受委屈啦,小星星。”
“……你好肉麻啊,小姐。”
寧沅含笑翻了個身,濃濃困意襲來。
另一頭,腦海中好容易安靜下來的沈硯卻徹底沒了睡意。
自她的心聲,便能大概推知寧府今夜發生之事。
沒想到堂堂國公府的嫡長女竟能過得這般潦倒。
難怪她病了,也不肯主動請大夫。
明決那個廢物東西暫且不提,她處理的方式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知她還有這般決斷的手腕。
在這樣的環境裏,藏拙确是明哲保身的方法,卻也不能一味任由旁人作踐,最好便是想法子自救。
院角未補的狗洞和書裏夾雜的藥方……
如此輕車熟路,怕是已用過不少回了。
原來,她也有聰慧的時候。
廢物東西……
這是寧沅慣會說的話。
許是今日聽多了,連他也不自覺學起了她的語氣。
想到這兒,沈硯怔了一怔,不由憶起那張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昳麗面容。
她總是一副怯懦無辜的神情,平日裏沒有半點靈慧,一點不像高高在上的世家閨秀。
那時,在滿是風雪的廊下,她說什麽來着?
她說,昭徽嫉妒她長的好看。
他想了想,覺得昭徽雖然嬌縱,但眼光勉強還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