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浠水洗陽
第013章 浠水洗陽
李靈溪想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想了一路,走着走着,江玦突然停下,讓她直愣愣撞了上去。
“嘶……”
江玦回首看她,臉上充滿不解的神情。她定住腳步,瞬間捕捉到遮天蔽月的濃重魔氣。
小道盡頭是上山路,山的那邊有魔陣。
江玦說:“上來,我們禦劍翻過這座山。”
橫雲裂停穩,李靈溪扶着江玦站上去。離地那一刻,她趁機靠近了些,挨着江玦的背。
太近了。
江玦早知沈煙煙沒分寸,卻每回都防備不及。好在這山只是一個小山包,用不了多久,他們就飛到山頂,俯瞰山下。
夜裏,河床上仍然密布着彎腰勞作的采玉工。各個形容枯槁,雙目空洞,身上衣衫破破爛爛,殘留着血跡。
魔障籠罩在浠水上空,引得李靈溪的魔氣流失,被魔障收納殆盡。
一名老者忽然臉朝下栽進水裏,随即,水面咕嘟咕嘟地冒起氣泡。老者自身無力爬起,旁邊的人們也不伸手救援,甚至踩着他的身體過路。
另一枚魔符飄飄而起,化為一縷紫煙。
李靈溪解釋:“是司魂符。”
司魂符可用禦靈術解,在那之前需要先破除魔障。
往遠處看,河床上不止一具屍體,采玉工們踩在人屍之上,仿佛踩着棉花,沒有一絲對同類的同情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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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玦起手召劍,橫雲裂載法印而出,一劍刺開魔障裂口。
李靈溪躲在江玦身後道:“這是洗陽魔障,對魔氣可直接吸收,對靈力可轉換吸收。你越打它,越會讓魔障變得更堅固。”
江玦單手抄起昏迷的老者。魔障缺口很快自動愈合,魔光變為深紅色,陰森森地罩着浠水河床。
“總不能見死不救,”江玦試探老者的鼻息,眸色漸深,“還是晚了。”
魔障異動把監工引來,那監工身着六品武官袍,身後跟幾個護衛,大呼小叫道:“何人在此放肆!”
采玉是由同州官府主持的,看來劉萬旭的死訊還沒傳到這。
江玦說:“劉萬旭已死,爾等回頭是岸。”
武官愕然一頓,這時跟在他身後的一名護衛突然暴起,伸手殺向江玦。
李靈溪認出那是路平原的手下談九。
江玦閃身躲避,李靈溪五指張開成爪狀,一把掐住談九的脖頸,按着他飛向遠方斷崖,隐入夜色濃霧。
月光微弱,談九沒有立時認出李靈溪。直到風吹起她的墨色長發,露出一張冷峻的面龐,談九扭曲着臉上皮肉說:“是你啊,聖女。”
李靈溪問:“路平原現在何處。”
談九被掐得呼吸困難,面色由漲紅變成青紫,“無可奉告。”
李靈溪加重力道,“你不怕死麽。”
談九獰笑,“死,不怕的。”
說罷汩汩鮮血從他的眼睛、鼻腔和唇角流出,李靈溪驚愕地松了勁,反被談九一掌推開。
“你魔氣不純……身藏內丹的人,怎配做我魔宗聖女。路師兄才是煙羅聖主的唯一人選,你,繼續與仙門弟子厮混罷,看他們,能信你到幾時。”
談九倒在血水中死去,這變故發生于轉瞬之間。待江玦跟上李靈溪時,眼前情形已成定局。
江玦沉聲喚她:“沈煙煙。”
李靈溪說:“他自殺的。”
江玦道:“這人或許還有用處,就這麽殺了太過可惜。”
李靈溪嘴角一撇,伸手扯了扯江玦的衣袖,“他是自殺的。”
江玦斂睫垂眸,“知道了。”
久修魔道者心中戾氣深重,即便有意克制,也時常失控殺人。沈煙煙自稱長生弟子,每回出手卻都是狠辣果斷,從不猶豫。
江玦心裏平添一絲顧慮,轉而又想,沈煙煙這身魔功若能用作正途,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李靈溪說:“洗陽障有對應的法陣,破壞法陣才能解除魔障。”
魔陣就在浠水畔,依舊可以用淨寐法來解。李靈溪眼睫眨了眨,伸出手放出銀色的魔蝶,“我用魔宗之法,也可以像你一樣救人。”
妖風漸狂,吹起李靈溪的衣袂。她雙手合起,屈指捏訣,随着魔氣凝聚,額前生出一叢魔紋。
“破——”
銀蝶在她四周飛舞,有零星幾個被洗陽陣吸走,化為己身的力量,但絕大部分都忠誠地環繞着她。
煙羅聖女不需法器相助就能化解路平原的魔陣,他們的功法出自同門魔宗,最知己者亦最是敵手。
解陣過程漫長,江玦從魔障裂縫裏救出渾渾噩噩的采玉工們,不經意擡首,便看見李靈溪面不改色驅動魔氣的樣子。
她淩空滞立,青絲紫帛随風飄揚,像伏魔圖裏下凡的天女。
有人猝然倒在水裏死了,死在這得救的前夕。江玦穿梭于浠水上,右手執橫雲裂,左手拍黃符,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淨化。
兩股魔氣激烈對抗着,屬于沈煙煙的那一簇逐漸占了上風。洗陽陣解除,江玦握了握拳,感覺靈力沒有再被吸走。
“沈煙煙,夠了。”
江玦擔心沈煙煙魔氣沖撞,引起魔毒發作。
李靈溪偷偷汲取洗陽陣的魔氣,本覺得血流通暢,渾身舒爽。一聽江玦這聲隐約帶憂慮的呼喚,她立即松了所有力道,從空中柔弱地下墜。
江玦會接住她的。
李靈溪閉着眼,落入一雙有力的臂膀,安然無恙。
江玦說:“沈姑娘辛苦。”
李靈溪慘然笑問:“那江公子要怎麽謝我?”
“沈姑娘幫的是同州百姓,修行之人拯救黎民,原也不是為了求得報答。”
“若不是為了你,我才不會多管閑事。”
江玦将她輕巧放下,靜默片刻才問:“為了我,你願意向善而行?”
李靈溪說:“願意。”
江玦一時沒接話,又過了好久,他說:“只要你不再用魔氣傷人,我願許你曾向我求過的諾言。”
李靈溪愣了,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後,笑道:“江仙君為了給修界除去一個魔修,竟然連自己的婚姻大事也能交易出去。”
又問:“你還記不記得雲水門婚禁,非兩心相許不為婚——難不成,你已經喜歡上我了?”
江玦立刻後悔方才說的話,“并未,但我想沒人能驗證我究竟有沒有動心。”
“這是詐僞,”李靈溪探出手,想勾江玦的衣帶,“我想要的不是一個虛名而已,你騙得過師門,又打算怎麽騙過我?”
她期待江玦回答,不巧,江玦身後突然鑽出來一個青年采玉工,氣息奄奄道:“救我……”
—
浠水旁搭起一個小涼棚,底下鋪着江玦的雲水披風。李靈溪坐在披風上看江玦忙前忙後,終于把采玉工們都安置好。
快到卯時,江玦走回涼棚,沒和沈煙煙說一句話,躺成一個板正的姿勢睡着了。
李靈溪心說:這般不設防,多少有點看不起我。
可惜她也累了,就算想做些什麽,眼下也不是好時候。
江玦睡得安靜平和,李靈溪瞧了他好幾眼,慢慢挪到他身邊睡下。
卯時過不久,天亮了。李靈溪被日光照得睡不着,睜開眼睛,看見江玦已經坐起身,正擦拭自己的劍。
一只雪鸮停在江玦肩頭,眼珠子滴溜溜轉着。
李靈溪慢騰騰地起身,順手撿起江玦的披風遞給他。
看他沒有反應,李靈溪将手移到江玦腰際,像要解他腰帶。江玦無動于衷,下一刻,李靈溪把他的金虞符拿了出來。
“只有冊封為王的皇子才被授予金虞符,可你還沒有出生,名字就刻在了這枚虞符上。”
李靈溪坐直了,看着江玦的眼睛,“先帝後很期待你的降生。可趙王殺了你的父兄,你好像也沒有很傷心。”
“天桑山太遠了,”江玦頓了一下,“我當如何感懷生身父母?”
這話不是反問,而是切實的詢問,他真的想知道正常的、由父母撫育長大的孩子該作何反應。
李靈溪想起那對着藍衣,執長劍的年輕夫婦,出神了片刻。
那是一片溫暖的花田,生長着南國葳蕤的花樹。漫長夏日裏,鳥鳴與山澗流水合奏,青山上雲蒸霞蔚,寫盡了人間華美。
那是她曾有過的家。
江玦見李靈溪神色黯然,有些後悔說出這些話。
李靈溪道:“由心而發,有情則有所為。”
其餘都是枷鎖,不必模仿強求。
她沒有要細說過往的意思,江玦也沒有追問,轉而道:“魔修斬殺了一只萬年神龜,用神龜的屍體堵住水流,以致上游河水泛濫成災,下游同州斷流。”
李靈溪朝外看,只見浠水河道被清空,有一股細細的河水流淌着。
江玦又說:“我要進城貼一封告示,讓同州百姓知曉真相。”
李靈溪有氣無力道:“我跟你一起去。”
江玦沒有拒絕。
昨日劉萬旭死了,刺史府封不住消息,同州百姓一面哭嚎着“旱魃為虐,絕我同州”,一面向城外奔走。
待出了城,卻發現浠水有了涓涓細流。
李靈溪和江玦戴着幕籬,走在向外奔湧的人群中間,聽見他們又驚又喜的歡呼:“河裏有水了,有水了!”
一個稚嫩童聲道:“旱魃死,浠水來。旱魃死,浠水來!”
小女孩壓根不懂這些事,只是把大人們常說的話學着說一遍。此時,這話讓同州百姓憬然醒悟:為害同州的“旱魃”不是那些被燒死的女子,而是他們敬重信任的刺史劉萬旭。劉萬旭死了,浠水就回來了!
向外逃難的百姓紛紛轉身,回城去找劉萬旭“讨說法”。
江玦貼好告示時,劉萬旭的屍身已被憤怒的人們拖上大街,讓烈日曬着。
城牆榜下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有人跪地痛哭,有人振臂高呼,說要幫鳳簫門的仙君挪神龜。不多時,一群青壯年浩浩蕩蕩地出城向西邊走去。
主街上,江玦和李靈溪戴着幕籬,與人潮相逆而行。
城內怨氣已散,江玦放下心來,對李靈溪說:“走罷,回桃山莊審夏玉。”
正待李靈溪反應,一位老婆婆走到他們跟前,小心翼翼問:“二位可是昨日劫法場的仙長?”
江玦往前一步,将李靈溪擋在身後。
那老婆婆抹了把眼淚說:“多虧有你們,多虧有你們啊!”
這樣的場面江玦見多了,面上無波無瀾。他扶起老婆婆,輕聲說幾句寬慰的話,讓她不要宣揚他們的身份。
李靈溪卻是第一次見,感覺渾身不自在,準備轉身離開。步子還沒邁出一步,忽覺衣袖被人拉扯,她又低頭去看。
老婆婆攤開手掌,掌心躺着一枚白蘭纏花釵。
“我……我沒什麽可謝兩位仙長的,這枚纏花釵送給仙子,望仙子不要嫌棄。”
李靈溪沒應聲,江玦徑直接過那纏花釵,掀起李靈溪的帽紗簪了上去。
老婆婆喜笑顏開道:“仙子真是漂亮極了,二位好生般配。”
江玦只想承了她的感激之情,讓她心中不再挂懷,不料她會這樣誤會。
李靈溪适才還百無聊賴,聞言笑開道:“多謝婆婆,我也覺得我們很般配。”
江玦轉頭,正好李靈溪也側臉來看他,對着他笑。笑裏化春風繞秋水,揉碎了細雪照月光,仿佛四季景明都叫她兜在眼眸裏,全都送給江玦了。
江玦教她看得心口發麻,垂下眼睫躲避了視線說:“胡鬧。”
去桃山莊路上,李靈溪摸着發間白蘭說:“我以為雲水門除魔衛道是為修煉,不會收受百姓的贈禮。”
江玦好似有些哽住,半晌才說:“在羽化登仙之前,我們也不是喝露水活着的。錢可以不收,這種一看便是用心做的小東西,不收,有人會遺憾一輩子。”
李靈溪快走兩步,轉過身面對江玦,倒着走。
“這麽說,你收過很多人送的小東西了?”
“嗯。”
“有沒有小姑娘送的。”
“不記得了。”
李靈溪苦惱道:“這可怎麽辦啊,我還想給你繡個帕子,送個劍穗什麽的讨你歡心呢。可惜你見過太多好東西,怕是不稀罕了。”
江玦忍了又忍,問:“你會刺繡?”
李靈溪明媚一笑,“不會。”
江玦無語一陣,“那你說這些做什麽。”
李靈溪說:“我可以學。江玦,為了你,我可以學刺繡,練女工,洗手作羹湯……”
江玦打斷道:“不需要。”
李靈溪當然知道他不需要,只是很喜歡看他窘迫的樣子。
一日三餐都有人備好、四季衣裳都有人呈上的仙門首徒,怎麽會需要一個做女工的妻子呢。這些話說出來,仿佛一副人間小夫妻過日子的尋常畫面。江玦會情不自禁地跟随她想象,然後感覺難堪。
目的達成,李靈溪開懷笑着,因為倒着走險些撞樹。
江玦一把拽她回來,漠然道:“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