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善謀人心
第016章 善謀人心
李靈溪乘着橫雲裂降落時,江玦已好端端地站在地面,身姿挺拔修長,像一棵雪杉。
繆妙聞聲出來問:“沒找到路平原的蹤跡嗎?”
江玦收劍回鞘:“找到了,但是讓他跑了。”
繆妙有些洩氣,“那眼下怎麽辦?”
江玦快步走進桃山莊,“夏玉如何了,他可不能死。”
繆妙說:“他确實快死了。”
相生環斷裂,便是神農藥師來救,也難保他性命。
李靈溪跟随江玦走到地牢,一個箭步上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夏玉額頭上畫了道魔印。
繆妙愕然,卻不見師兄有阻止的意思。
仙道中人憎惡魔修,連同他們的所有“邪術”都讨厭,仿佛多看一眼就會髒了自己的道心,而江玦似乎總是反應平平。
鮮血淌過夏玉的眼睫往下流,在他的臉上開出緋紅的花。
不多時,他睜開眼睛,冷冷地看着面前三人。
時間相當緊迫,李靈溪直接問:“夏玉,你的母親是随女阿諾,父親是誰?”
夏玉勾起唇角怪笑一下:“這你都查到了,還問我做什麽。”
江玦說:“你的生父自稱江承武,實為趙王江武,你可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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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玉愣住,龇牙道:“江承武是虞帝,我恨他。”
江玦與江懷遠的區別就在于江玦的名是單一個玦字,而太子要起雙字,寄予皇儲的希冀。此外親王虞符為金,皇帝和皇太子是玉,各有禮制不得逾越。
李靈溪直言道:“虞帝諱字是承宇,意為承繼大統,經理宇內。皇家從來沒有江承武這個人,只有趙王江武。”
夏玉眼神一晃,惡狠狠地盯着李靈溪,“你胡說。”
李靈溪說:“逾制用玉,給自己起個似是而非的宗名,只能證明江武有奪位之心久矣。虞帝沒有親征過,你的母親被騙了。”
夏玉倒在地上狠狠咳嗽幾下,嘔出一口血來。
江玦說:“路平原騙了你,你若真想為母報仇,就說出路平原的下落。我向你保證,路平原死了,下一個就是江武。”
夏玉蜷縮着身子,嘶啞道:“我不信。他已經死了,他的太子也死了,路公子幫我殺了他……”
李靈溪揪住他的衣襟,從他胸前掏出一塊青瓦片來。
“你可知這是什麽?”李靈溪摔碎青瓦,“這是伯奇腦,它讓你噩夢長存,即便大仇得報也不能擺脫。你沒發現虞帝死後,你還在不斷做噩夢嗎?”
青瓦離體的瞬間,夏玉頓覺頭腦清爽,似乎一塊沉重的石頭被人移開了。
然而真相的巨石正向他兇猛砸來。
“北境随便一個虞人都知道,當年伯陽谷奇襲,虞軍主帥是趙王江武。可你從未懷疑過,也從未去問過。”
夏玉抱着頭在地上嘶吼,血淚如赤珠滾落。
恍惚間,他看見天外山下野花盛放,趕羊的鞭子正向他抽來。
因為混了虞人的血,夏玉從小遭受鄙夷。北随遺民厭惡看見他颀長的體型,憎恨他烏黑的眼瞳。他雖眉眼深邃像阿諾,小鼻尖和薄唇卻像極了虞人。這樣一個不幹淨的雜種,北随容不下他,甚至拿他當成戰争的替罪羊,肆意虐打。
夏玉渴得要死時,為一碗水鑽過男人的□□。彼時随國的天是黑沉的,風是攜腥裹臭的,夏玉喝到嘴裏的水是有尿騷味的。
十三歲那年,夏玉在天外山下葬了病死的阿諾。
他向西邊走,想去尋找傳說中的煙羅山,他要就此永堕魔道,讓所有欺辱他的人付出代價。
然而那時,兩國再度交戰。
渺水河積骨成山,血水載着将士的寒衣,飄搖而去。
夏玉被随人抓去軍營,從此再沒見過光明。他和母親一樣長得極美,美貌在亂世無異于懸在頭頂的利劍,當他不能自保時,利劍就會刺穿他的身軀,攪碎他的尊嚴和魂魄。
牛皮帳頂泛着黃漬,夏玉被禽獸撕扯着皮肉咽下。他想到他的母親,阿諾曾經也是這麽絕望,恨不得自己死了。
在随營受辱的日子長達兩年,夏玉像狗一樣,晝夜不分地被栓在床邊。後來随軍被打退,倉皇逃竄時沒顧得上營帳裏的小奴隸。
夏玉掙脫枷鎖,向南瘋狂地奔跑,險些被踏死在馬蹄下。跑了一整夜,他終于淌過渺水,遠離了血流千裏的交戰地。
“我不想活着,”夏玉流着血淚說,“可我一想到,害我至此的人還在虞朝皇宮高枕無憂,我就覺得,總有人要死在我前面。”
“路公子把我從屍山血海裏救出來,帶我到了同州,說要幫我報仇。我修煉進展太慢,他就直接給我灌入魔氣,讓我掌握術法。”
夏玉擡手擦掉下颌的血,看着李靈溪笑了,“我知道我會死,但沒關系,路公子已經替我殺了仇人……”
他說到這裏,有些瘋癫不能自已。
李靈溪不留情道:“你幫你的仇人登上皇位。”
夏玉不肯相信,掙紮着坐起來。
“你說謊!我的仇人,就是那個皇帝!他害了我母親……”
夏玉咳血不止,李靈溪極力封緊他的脈絡都無濟于事,地上漸漸積了一灘紅黑的血水。
李靈溪秀眉微皺,攥着他的衣領逼問:“他在哪,路平原到底在哪?!”
夏玉有氣無力道:“我不知。”
那雙美目裏還殘餘幾分瘋狂,但李靈溪看得出來,他已經在說實話了。
江玦從李靈溪手裏接過人,給他施法止血。可魔氣反噬太厲害,怎麽救都救不回來。
繆妙召出雅柯,奏響禦靈縛魂樂。
夏玉抽搐幾下暈了過去,江玦探他氣息,凝重道:“不必費力了。”
李靈溪突然伸手抽走夏玉體內殘存的魔氣,繆妙驚訝問:“你這是做什麽?”
“帶着魔氣死去,怨氣這麽還重,不屍變是不可能的。”
江玦輕握李靈溪的手腕移開,另一只手扔出一枚淨寐符,貼在夏玉的額頭。
“他不會屍變。”
說完這話,江玦背起夏玉往外走。
繆妙跟上問:“師兄,你要背他去哪裏?”
江玦說:“先找間屋子放着,等咽了氣,再托人将他送回天外山安葬。”
李靈溪試探道:“他是魔修,還害了那麽多人,你何必管他身後事。”
江玦淡然說:“夏玉死得極痛苦,也算是報應。但也就到此為止了,該千刀萬剮的另有他人。”
安頓好夏玉,三人默默走回茶廊。
江玦對繆妙說了路家村的所見所聞,繆妙露出同樣的嫌惡表情來。這麽有一搭沒一搭說了一會兒話後,繆妙問起:“師兄不是說給我帶棗泥糕嗎?”
江玦微怔,抱歉道:“這一路上沒見到什麽集鎮,趕路又匆忙……”
繆妙說:“師兄以前從來不會忘記的。”
江玦啞口無言,多說反而像狡辯。
李靈溪幫忙解釋:“追蹤魔修事大,繆仙子,你就原諒你師兄這一回罷。”
繆妙本來沒生氣,聽了沈煙煙這番故作貼心的話才覺得冒犯,哼了一聲起身走了。
她希望師兄會追上自己,再解釋幾句,可是師兄沒有來。
茶廊下,江玦讓沈煙煙伸手。适才咬破的指尖還在滲着血珠,江玦用紗布給她止血,撒上草藥粉,最後再小心地包紮好。
做完這些,他才要去尋師妹。
李靈溪擡手牽他的衣袖,愧疚似的問:“銀蝶弦割傷了你的手臂,傷勢如何?”
江玦收回袖子說:“好了。”
“你坐下,”李靈溪不依不饒,“讓我看看。”
江玦被拽得一個踉跄,坐回了榻上。
李靈溪掀起他衣袖,看見手臂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白布,黯然道:“對不起。”
他說:“沒大礙。”
話罷又收回手。
李靈溪滿眼心疼,“我不會再那樣了,昨日是意外。”
“嗯,”江玦不自在地偏過頭,“你不用向我解釋,只需要對得起你自己的心。”
小女魔心上又被撓了一下,暗覺好笑。
雪鸮在這時向茶廊飛落,銜來裴允的書信。信上說,神龜被人用縛地魔咒牢牢地釘在浠水上游,根本挪不動,請江玦去支援。
江玦沒想帶沈煙煙去,她得待在桃山莊幫忙看着夏玉。
日落餘晖在岩壁抓出斜影,李靈溪仰頭看山,霞光便如霓裳羽紗,覆在她柔美的臉上。
江玦起身道別:“有勞沈姑娘代我向師妹解釋,我至多兩日回來。”
李靈溪眨了眨眼,眼波裏浮着不舍的情緒:“我在這裏等你。”
江玦不知該怎麽回話,只是“嗯”了一聲。
繆妙左等右等,沒等來師兄,反而等來讨人厭的沈煙煙。沈煙煙挎着竹編小食籃,兀自在繆妙身邊坐下,掀開籃子上蓋的布。
籃子裏熱氣騰騰,盛着酥軟甜蜜的棗泥糕。繆妙已嗅到香氣,就是不肯轉臉去看一眼。
李靈溪自顧自道:“江玦去疏通浠水,走前托我給師妹做一份棗泥糕。我沒去過西州,不知那兒的棗泥糕是什麽樣式,只能含糊摸索着做。阿妙,嘗嘗罷?”
繆妙鐵青着臉道:“我和師兄的約定,他怎麽托你來做。”
李靈溪說:“從路家村回來時,是因為我身子不适,江玦才一心趕路,忘了答應過你的話。”
繆妙半信半疑,李靈溪拈起一塊棗泥糕,不由分說地塞到她嘴裏。
棗泥糕甜絲絲的,輕輕一抿就能化開。繆妙吃了甜食,再也說不出壞話。她無端想起北方臘月做糖瓜的習俗,那也是為了得到竈王的美言。
沈煙煙實在太會謀人心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