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吾名妗沄
第023章 吾名妗沄
信號發出後,第一個趕到軒轅樓的是一名桃山女弟子,名叫公儀敏。她看見江玦和李靈溪坐在一棵白桦樹下,心中驚喜,當即就要走過去與他們會合。
臨了,她想起方才目睹的可怖情景,又停下了腳步。
妖蛇讓所有人變得可疑。公儀敏親眼看見同門相殘,一人把另一個人殺死後發現他不是蛇妖,崩潰至極,但已無力回天。為了掩蓋殺人事實,他又繼續把目擊者殺了。
還有那個梁因,他似乎不管對方是蛇還是人,只管亂殺一通。
公儀敏怕了,躲在樹叢裏默默觀察他們。
江玦和沈煙煙坐得很近,近到公儀敏看了都臉紅心跳。修界傳說江玦像天桑雪頂,遠看鍍了暖金日光,近了才曉得有多冷。
今日一見,江玦任由沈煙煙拿自己的雲水發帶纏在手上玩,臉上看不出什麽生氣或被冒犯的神色。
倒也……不是那麽冷嘛。
公儀敏看入迷了,不覺間放松警惕,一不小心碰到身旁垂枝,發出聲響。
接着馬上聽到江玦的喝問:“誰在那裏?”
公儀敏怕被誤傷,趕忙現身道:“是我,鳳簫桃山公儀敏。”
江玦睨她一眼,“公儀仙子為何不直接出來相見?”
公儀敏說:“我怕,江公子你不知道,方才在密林裏死了多少人。那蛇妖迷惑人的神智,導致我們見了同門以為是蛇妖,見了蛇妖以為是同門……時間一長,心志軟弱的同門就被逼瘋了,不論來者是人是妖,一律用劍刺死。”
公儀敏說到這裏,忍不住抽泣。沈煙煙慢慢走近,遞給她一枚帕子,那帕子不加繡飾,有淡淡蘭香氣。
這是人才能有的真切氣息。公儀敏接過帕子,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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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靈溪正要進一步詢問林中的情況,左側樹枝忽然晃動幾下,一片鵝黃裙擺跳出,紅衣少年緊随其後。
燕辭秋愠怒道:“我也遇到了。剛才梁因要殺我,不管我怎麽解釋他都不聽。”
公儀敏驚愕一瞬,眼中漸漸溢出淚水:“梁因怎麽樣了?”
燕辭秋又氣又傷心地說:“他死了,自殺的。”
公儀敏眼中劃過一絲不信任,燕辭秋揚聲道:“真是自殺的,難不成你懷疑我也被蛇妖蒙蔽不成?”
繆妙說:“梁因确是自盡的。”
有繆妙作證,公儀敏心頭的緊張和疑懼總算消除了些。
繆妙走回江玦身邊,看見他手上纏了白紗,心裏一痛,問道:“師兄,你的手怎麽了?”
江玦把手收回袖裏:“擦傷而已。”
這時軒轅樓猛地搖晃起來,裏頭困住的奇相很快就要破界而出。
繆妙一怵,轉頭看向軒轅樓問:“什麽東西?”
李靈溪說:“是個蛇女。”
衆人身後響起一道急促但不失穩重的聲線:“是奇相。”
玄色披風掀開低垂的樹枝,裴允從幽綠樹影後出現。他手中握一個小小物件,與江玦對上眼神,那物件就在風中畫了個弧,穩穩當當飛到江玦眼前。
江玦目不斜視,一揚手即精準接到目标。
裴允說:“蛇仙已被奇相殺害,臨死時告知我,震蒙山中為非作歹的妖物實為帝女奇相,也就是江水之神。另外,蛇仙從奇相那裏得了一塊石頭,上書倉颉字,還請阿玦和阿妙解讀。”
燕辭秋大感驚奇道:“既然是江水之神,怎麽會害人呢?”
公儀敏嘀咕道:“神怎麽就不會害人了?”
繆妙也好奇:“震蒙山位于河水流域,江水之神怎會來這裏?”
李靈溪一邊施法加固結界,一邊回答繆妙:“奇相是黃帝近臣,很可能有軒轅血統。她竊玄珠被黃帝沉江而死,因此怨恨黃帝,也算情有可原。”
江玦本想與繆妙共讀石塊古字,聽完沈煙煙不假思索說出的這句話,當即心思一轉,把那石頭遞給她。
“上古倉颉字,煙煙能看懂嗎?”
他對她的稱呼,從沈姑娘變成了沈煙煙。
李靈溪暗自歡喜,回想着自己塑造的“長生門道淨之徒”的形象,思索:我該看懂,還是看不懂?
不等她回答,軒轅樓突然劇烈搖晃,有坍塌之勢。魔氣如同決堤的河水,頓時奔湧而出。江玦和李靈溪同時想到,可能是奇相把魔核吞了。
既然奇相是魔化的神,那麽捉妖陣便對她失了效力。
裴允張弓搭箭,對準軒轅樓破裂之處,餘光瞄向江玦說:“阿玦,石塊上的字可能是度化奇相的關鍵。”
江玦颔首說:“知道。”
裴允随即命令後趕到的鳳簫弟子列淨寐陣,話音一落,兩道結界同時被破,軒轅樓驟然崩塌,碎裂的瓦片梁木向四處砸去。
奇相從殘垣斷壁中出現的瞬間,江玦踏劍飛身,單手甩出一枚禦靈符。山林中忽然傳出幽雅的箜篌聲,繆妙忍住看見蛇身的恐懼,撥響了雅柯。
燕辭秋“嗖嗖”射出鳳羽箭,青筋暴起道:“掩護江師兄和繆師妹!”
奇相中了禦靈符後,行動明顯遲緩起來,她在原地瘋狂擺動蛇尾,把軒轅樓碎成灰燼。
李靈溪問:“石頭上到底寫了什麽?”
江玦勉力控住奇相,分神看了一眼石頭上的字,推測道:“第二個字是沄水的沄。”
從天桑山發端的江水名為“沄”,這是雲水門名字的來源,所以江玦輕而易舉地認了出來。
李靈溪取走那石頭,放在手心仔細觀察,感覺第一個字相當眼熟,但短時間內還真認不出來。
凝神之際,江玦突然說:“煙煙小心!”
李靈溪一擡眼,只見奇相正朝自己撲騰而來。巨大的蛇尾宛如雷神之鞭,但凡被抽上一下,就要小命不保。
箜篌聲铮然大動,肅殺之氣比六床七弦琴合奏更甚。奇相一下又被禦靈控制,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
李靈溪躲在江玦身後,抓緊時間看石塊上的字。
左女,右什麽?
煙羅魔宗教給她的全是殺人法,這等上流仙修才學的古文字,她見是見過,但早就忘了。
左邊是女字,她認得出來,因為長生門和雲水門一樣愛好收養孤兒,那些無名無姓的孤女上了玉蒼山,通常會取從女字。比如姒容,比如媱光、柳姵、舒妗……
妗,妗字?
李靈溪越看第一個字越像妗。
妗沄,像個人名。
奇相果然吞了魔非的魔核,魔氣熏得在場修士渾身難受,只有李靈溪還保持清醒。
“江玦,我知道這第一個字是什麽。”
李靈溪拽了拽江玦的衣袖,江玦回頭一看她那表情,立時明白過來,她又要談條件了。
“我告訴你,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眼見江玦眉梢挑起,李靈溪知趣地說:“我知道,雙修免談,其他的都可以,是嗎?”
奇相好像知道了控制她行動的人是誰,既然江玦這邊久攻不下,那就殺去解決繆妙。江玦見繆妙獨力難支,心裏擔憂,答應道:“除了雙修都可以。”
李靈溪得了允諾,立刻躍身上前,吸引奇相的注意力。
“奇相,看我!”
李靈溪手無佩劍,只有一塊刻了字的破石頭。那神女看見石頭,綠眼睛倏地一亮,向李靈溪撲來。
“妗沄——”
李靈溪念出這兩個字,旁人聽了覺得是前言不搭後語。
燕辭秋急道:“她在找死啊?”
神奇的是,奇相竟然真的停了下來。
李靈溪擡高音量說:“妗沄,這是你的名字,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禦靈控心,萬千禦靈符和攝魂曲,比不過真正的穿心裂肺之語。
奇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蛇尾停止了擺動,幽幽發光的眼睛也黯淡下來。
李靈溪繼續道:“你怨恨黃帝,所以毀他帝廟,害他主祭,但軒轅遺民是無辜的,他們——”
許多年了,李靈溪從未這樣好言好語地勸過一個敵人。若不是修士們在看,她早就召出驚蟄與奇相拼殺,今日她和奇相至少得死一個。
度化?奇相殺人的時候怎麽不想着自己是神呢。
李靈溪心裏極嫌麻煩,但為着江玦的目光,她還是這樣做了。
沒曾想,煙羅聖女迂回至此,奇相還是不給面子。她聽到“軒轅”兩個字,又發起狂來,蛇尾向李靈溪狠狠掃去。
李靈溪閃身躲開,心裏暗罵“不識好歹”。第二次掃尾再度襲來,李靈溪左躲右閃,暴戾魔氣從心口流出,漸漸壓抑不住。
再不結束這鬧劇,只怕沈煙煙會當着一衆修士的面魔核暴動,殺個血流成河。
惹不起還不能躲麽。
李靈溪怕自己沖動行事,幹脆躲在江玦身後,再也不回擊了。江玦接過那塊要命的妗沄石,出了最後一枚禦靈符。
此時鳳簫弟子列好淨寐陣,等江玦和裴允加注最後一道靈力。
江玦低聲對沈煙煙說:“躲好了。”
李靈溪不明所以,但乖巧點頭。
震蒙山上魔氣成障,村民們日日遙望黑霧,憂心不已。那守山人把修士們送進山後,時時刻刻燒香拜神,乞求帝君保護他們。不知過了多久,守山人見修士還沒下山,不禁憂心如焚。就在他将要絕望時,山上的魔障突然破了個口子,五色仙光捅破禁锢,向天上遙遙直遞。
淨寐陣成了,但莫非的魔核加上奇相的神力,依然強悍到恐怖。
李靈溪暗地裏施法吸收奇相的魔氣,撕扯她的魔核,讓她對融合不全的莫非魔核失去控制。
這番仙魔合力之下,奇相才勉強被制服,軟綿綿地倒在地上,把眼睛緩緩閉起。
鳳簫門弟子歡欣鼓舞,喜道:“還是大師兄和江公子厲害!一出手,連神也能打敗!”
唯有江玦知道沈煙煙也在出力。他把沈煙煙的手包回手掌,接着控橫雲裂飛過去,迅速剖了莫非魔核,徒手捏成齑粉。
李靈溪目瞪口呆,氣得發抖。
江玦說:“夠了,再吸就要走火入魔了。”
李靈溪敢怒不敢言,心裏忿忿不平:我就是魔,還走火入什麽魔。
江玦的手掌溫暖有力,李靈溪一氣之下掙脫了他,但很快想起自己的計劃,又巴巴地送回去給他牽。
公儀敏看見這一幕,對身旁之人說道:“那位雲水女仙莫不是江公子的心上人罷?他們可真配啊。”
轉臉一看,身旁之人竟然是湘靈仙子。只見繆妙臉色鐵青,握劍助陣的手都顫了一顫。
公儀敏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瞎說的,江公子體恤同門師妹,果然是首徒風範。”
繆妙說:“她不是雲水弟子。”
公儀敏“啊”了一聲,更不敢說話了。江玦何時對外人這麽親近過,那位仙子的身份定不簡單。
奇相被剖魔核後,心口流了一會兒血,很快就痊愈了。
燕辭秋羨慕道:“不愧是神,自愈能力這麽強。換個魔修來剖魔核,非得昏迷三天三夜不可。”
李靈溪打了個冷顫,江玦自然也感覺到了。
鳳簫弟子們把奇相包圍起來,繆妙彈箜篌安撫着她。
淨寐陣還在掃蕩魔氣,震蒙山上空的黑霧漸漸淡去,中魔的蛇失了魔性,紛紛躲回陰暗處。
待奇相再睜開雙眼,瞳中淩冽妖冶的殺氣已消失不見。她似是迷茫,似是幽怨,視線向江玦手裏的石塊投去。
江玦把石頭放在蛇尾前的地上,奇相垂眸看了一眼,聲如悠琴道:
“吾名妗沄——”
她拾起石塊,置于自己心口,倏而潸然淚下。
“我竟然,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