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聖堂雪峰

第057章 聖堂雪峰

江玦醒時, 程飛雪正偷摸着給他喂丹藥,輕聲細語道:“你別出聲,悄悄吃了就是。”

這是止痛和護體的藥, 一會兒多半要行刑,江玦吃了能好受些。然而程飛雪話音方落, 寝室外傳來蘇無涯一聲怒喝:“不許吃!”

江玦聽了, 把丹藥推回去,說什麽也不肯吃。

審罰時間定在黃昏, 午後裴允來看江玦, 帶來一些治療內傷的木靈寶。

閑談後, 江玦問:“可有沈煙煙的消息?”

裴允把束腕解了又系, 似不知從何說起, 最後道:“我已盡力尋找, 她不在益州境內, 也許已經被路平原捉回魔宗去了。”

江玦明白裴允是故意挑對沈煙煙有利的話來講,但其實, 裴允從頭到尾都沒有全盤相信沈煙煙。

“聽聞你和辭秋都受了刑,”江玦從床上起來穿衣, “阿妙他們也被罰禁足, 此事說來, 都是受我連累的緣故。審罰不宜遲,我這就去給鳳簫門請罪, 讓師父把師弟師妹的罰免了。”

裴允從袖中取出一枚靈符,想遞到江玦手上。

江玦靜了片刻, 問道:“姒長老知道你徇私枉法嗎?”

裴允頓覺好笑:“當然, 這不是已經挨過她的打了麽。”

“收回去罷,”江玦心內溫暖, “沒用的,師父有一百種法子讓我無處遁形。”

他穿好衣裳出去,鳳簫弟子已經帶着人等候多時。那幾個人本想當面刺江玦兩句,結果見到自家大師兄和他一起出來,頓時滅了氣焰,不敢多言。

雲水門審罰問罪的地方在聖堂峰下,名為叫問天臺。天桑慣例,弟子犯尋常過錯的直接懲戒,無需多問。犯大罪的要向獬豸神君請刑,問天臺因此得名。

此時問天臺聚了許多着描金雪衣的修士,錯落間還有幾個玄紅袍少年,其中神情最陰郁的當屬沒了一條右臂的白吉。

鳳簫弟子見到江玦,一應敢怒不敢言。雪峰之間寂靜無聲,只有雲水門和鳳簫門各自的首席長老在對話。

“蘇某座下弟子江玦,縱容魔修啓動怨靈魔陣,殺傷逍遙民衆與鳳簫弟子,犯下大錯,理應給鳳簫門一個交代,承影仙尊,請便。”

“江玦是雲水大弟子,管教之權當歸程掌門和莫玄長老,姒容怎能越俎代庖。”

“既如此,無涯請求姒長老代為執鞭。”

請求二字一出,姒容為難道:“莫玄前輩……”

程飛雪道:“請姒長老代為掌罰。”

燕遙沉不住氣道:“姒長老如此寬縱江玦,我鳳簫門臉面何在?”

話已至此,姒容再無推拒的理由。

繆妙見到日夜思念的師兄,還沒來得及欣喜,就見師兄要挨打,連忙撲過去阻止,喊道:“師父不要!”

蘇無涯氣道:“妙兒,為師并未準你出門!”

燕辭秋把繆妙攔在身後:“莫玄師父,是我把師妹放出來的。”

蘇無涯瞪着他倆,“既然叫我一聲師父,待罰完江玦,我再來罰你!”

燕辭秋慫了慫脖子,卻沒退縮。

缪妙的插曲過去,衆人目光又轉回問天臺上。

江玦雙膝跪地,頭卻還不肯低下,脊背如同豎了一根戒尺,剛直而不屈。寒風拂過他的面頰,如片片薄刃刮過,帶來微刺的疼痛。

姒容問他是否知罪,他說:“沈煙煙殺害鳳簫弟子固然有錯,但晚輩不得不為她申辯一句。那日在逍遙縣,我們得知李挽君是為拯救暗樓女而殺人。彼時尚未完全查明事情真相,賀佑臨就把李挽君刺死,沈煙煙因此動怒,魔核躁動——”

繆妙也急切地說:“李挽君未受審,不該就這麽死了。”

燕辭秋附和:“我作證,他們實在太沖動了。”

燕遙怒喝:“魔核躁動,魔核躁動!你也知道她是魔修,卻與她為伍!”

另一位鳳簫門少年道:“江玦就是見色忘義!”

幾名少年吵嚷起來,針鋒相對的誰也不讓誰。燕遙帶的人不多,很快就被繆妙壓制住。他怒而動手,被姒容及時喝止。

“住手!”姒容不帶感情的目光從燕遙掃向江玦,“本該罪罰一百鞭,既然鳳簫弟子有錯在先,那就減三十。”

減罰還有足足七十鞭,常人打到十下就該性命攸關了。宣完刑,繆妙膝軟了一下,無助地看向蘇無涯,然而蘇無涯鐵面無私,拂塵一掃,在江玦的背上貼了一枚符。

是禁用咒訣的符,江玦不能施法止痛。

繆妙那句乞求的“師父”噎在喉嚨裏,張嘴卻說不出來。

靈鞭破空,抽開獵獵寒風。

鞭子抽打身體的聲音合着風雪交加聲,在山谷裏回蕩不絕。那靈鞭帶着十足強勁的靈力,每打下去一次,疼痛便向四肢百骸擴散。江玦骨頭像被針紮,皮肉像被火燒,拼命咬着牙才不至于昏過去。

圍觀衆人不忍心看。尤其是那些年紀小的,打到第十鞭的時候,就已經默默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靴面,或微側過臉,不再直視江玦。

血跡洇濕星雲袍,露出裏層的玄色中衣。

雲水尚白,天桑人由內而外都穿淺色。在益州時,為了隐藏身份,也為了放下無形的戒律,江玦多穿玄色衣裳。這突兀的深沉玄色仿佛昭示他不光彩的私情,如今一鞭一鞭地正在被揭曉。

很疼。

身上與心裏,不知哪一個更疼。他思緒混亂,仿佛三魂也被靈鞭抽走。

又一鞭子打下來,他背上的皮全被抽爛,血肉間生着遏制痊愈的冰霜。心疾未愈,又立即受這麽重的外傷,他在行刑過程中就幾乎撐不住。

繆妙哭得厲害,燕辭秋一手攬着她,捂住她的眼睛不讓看。寬袍大袖之下,蘇無涯握緊了羽扇,呼吸随着鞭子聲緩慢延長。

如此情景,雲水人心痛,鳳簫人解氣。白吉的臉因為氣憤而紅透,燕遙則恨不得親自上手去打。

江玦每受一鞭就重重栽倒在地,但每次都會重新跪起,脊背筆挺地豎着。再一鞭子下來,他又栽倒,又起來,如此往複。

新雪飄落在他的發頂,像一日白頭,又與冷汗融在一起,結成新的霜。

蘇無涯從不這樣重罰徒弟,這是江玦第一次領罰,也是少年成名的玉骨仙君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面前雙膝跪地。

受刑過程中,江玦突然想,他從未問過沈煙煙的抱負和期望,只是沉醉溫柔鄉,溺在虛妄美好的幻境裏無法自拔。

如此淺薄,短視。多年來養成的思慮周全讓他丢了個一幹二淨,若說他沒瘋,他自己都不會信。

可是沈煙煙,沈煙煙到底有沒有中魔毒……

江玦受刑沒哭,想到沈煙煙發病時痛苦的神情,沒忍住流下眼淚。

刑罰結束,姒容收回戒鞭。

繆妙和燕辭秋一起跪在江玦跟前,哭得很是凄慘。江玦勉強笑了笑,想摸一摸繆妙的頭發,卻沒有力氣了。

鮮血透過江玦的外衫,染成一片刺目的紅。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鳳簫門弟子不禁心驚膽寒,又鄙夷嘆息:“江玦竟甘願為一個女魔修受難至此,實在可悲、可笑。”

舒照聽見了,又控雪砸他們,把幾個人砸得頭昏眼花,嚷嚷着要打架。

裴允侍立于姒容身後,聽見姒容嘆氣,壓低聲音問:“師尊是否覺得仙門弟子不應有私欲,尤其是愛欲。”

姒容轉身離開,清冷的聲音融入寒風:“愛生無畏,又生軟肋。用得好是一往無前的勇氣,用不好則是害人害己的兇器。”

裴允裝在鳳簫大弟子的殼子裏太久了,許多妄想被掐滅在世人看不見的角落。他緊跟姒容身後,看她發如飛瀑,灰藍綢帶輕舞,心裏的邪念就快要克制不住。

“師尊。”

裴允喚姒容,姒容頓住腳步回頭看他,等他的下一句話。

“我在逍遙縣遇到一位姑娘,是洛都人。前些天,她登上洗硯樓,給我扔了一支海棠花。”

姒容神态自若問:“是怎樣一位姑娘,你收了花嗎?”

裴允反問:“師尊希望我收嗎?語棠是很好的姑娘,性子活潑,善解人意,還會書畫。”

姒容不自在起來,轉身繼續往前走道:“你喜歡她就收下,問我做什麽。我是你的師尊,你定下誰,帶來讓為師見過,為師自然會為你操辦婚事。”

“師尊……”裴允覺得喉嚨像塞了一塊刀片那樣疼痛,“我收了葉姑娘的花,師尊為什麽不生氣?”

姒容被他說得心煩意亂,氣憤道:“你也出身洛都,風俗如此,私定終身的少男少女還少了?我在你眼裏,至于是這般迂腐麽。”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裴允忙解釋:“師尊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他開口喊師尊,顯得自己不可見人的心思更忤逆了。

姒容冷冷地看他,命令道:“別跟着我,去瞧瞧江玦怎麽樣了。”

像被寒冰凍住,裴允不敢再跟。

姒容獨自走回住處,木門“砰”地關上,心髒還在劇烈跳動。

适才對江玦用刑,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個人。也是這般執拗頑劣,這般昂着頭顱不肯認錯,最後在長生殿前被尋旸打得半死。

恍惚間,她眼前幻出漓江水。

一會兒是少年撐竹筏漂流,筏上載滿盛開的白山茶。一會兒是大雨敲開水面,小孩撐着絹傘,遞給她一枚糖花酥。

無聲無息地,她眼睫濕了。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夜深,聖堂峰下起大雪。

江玦醒來,發覺自己趴在群仙閣的正廳,一擡眼就能看見雲水門衆師祖的畫像。所有神像正中間,一位女仙肩落跂踵鳥,手執鳳首五弦琴,臂挽飄逸長綢,眸色淡然地看着天桑雪山。

這是蘇無涯命江玦禁閉思過的地方,沒有蘭苑那樣溫暖,有的只是無數先輩凝視的目光。

師父的意思江玦明白,他艱難爬起身,想對姰女行弟子禮。嘗試幾次後,他始終跪立不住,只好默默地趴回去。

姒容的靈鞭實在厲害,想到裴允和燕辭秋也受過,江玦不免愧疚。

靜待半晌,江玦緩過勁來,盤腿在冰冷的地板上打坐。

師父這次是鐵了心要他吃苦頭,群仙閣裏連個蒲團都沒有,更不用說床鋪、被褥和枕頭。但他能感覺到,他的身體經受過很好的療愈,心口處沒那麽疼了。可見,師父并不是完全叫他自生自滅。

這樣就很好,江玦想,但凡死不了,他總是要找到沈煙煙的。

一想起沈煙煙,清一大師所做的治療又要功虧一篑。江玦心跳極快,劇痛變成鑽心的刺疼,雖不至于要命,卻也無法忽視。他繼續運功自療,用靈氣把脆弱的心髒包裹起來,讓自己好受一些。

比起內傷,他如今的鞭傷更棘手。背上麻木一片,他知道,不是不疼,是已經疼得沒有感覺了。

想來清一大師已經給他用過外傷藥,但敷一次堅持不了多久。等藥效過了,他就只能等着裂開的傷口滲血、生疼,在折磨人心的痛癢裏緩慢痊愈。

這樣也很好,身上疼痛能緩解心頭困頓。

江玦沉思足有半個時辰,待心火滅了,才從乾坤袋裏取出白玉笛撫摸。群仙閣阒寂無極,但他耳畔環繞着流暢的笛聲,清新如春草搖曳,優美如秋湖蕩漾,正是漓水謠的曲調。

沈煙煙走了,日後還有人與她合奏,為她緩解毒發之痛嗎?

還是說,魔毒一事也不全然是真的呢。

江玦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焦灼又湧上心頭,激得他眉頭緊鎖,嗓子冒出血味。

危險之際,一聲高昂的少年音打斷了笛音纏綿,來人遠遠地呼喚:“江師兄!”

江玦擡頭往外看,一襲玄紅袍從大雪中出現,金團鳳刺繡漸行漸明晰。燕辭秋小跑進閣,呼出白氣,抖落大氅上的雪花。

“師兄,我來看你了,我給你帶了雪蒿粉灰貂裘乳酪還有熱茶。”

少年一口氣說完這話,從乾坤袋裏倒出一堆東西。

“這是大師兄給的金創藥,專治靈鞭傷,我用了一半……只剩這麽點兒了師兄別嫌棄。還有這個,是繆妙讓我帶的酥煎茶,師兄趁熱喝。還有我的貂裘,特別特別暖和,師兄快穿上。再有舒照那小子讓我帶的古書……他說給師兄解悶用。”

燕辭秋介紹完地上一堆物件,累得坐了下來,喘了好一會兒大氣。

江玦對別的都不感興趣,獨獨撿起那本書,翻看了幾眼,見到明顯是繆妙筆跡的注解。

“這本書,”江玦舉起書,“是阿妙看不懂,讓你來問我的罷。”

燕辭秋驚喜道:“師兄果然了解阿妙!這正是阿妙半知不解,讀不懂的文段。阿妙也真是的,自己不親自問,還要假托舒照不會。”

江玦說:“阿妙要強,舒照又一向聽她的話。”

燕辭秋酸澀道:“其實我,我也可以聽她的話……唉呀不說了,師兄,你快把茶喝了罷,涼了就不好喝了。”

江玦坐在燕辭秋用貂裘鋪好的簡席上,接過茶喝了一口。方才湧上喉嚨的血水混着茶水,含糊咽了回去。

靜默片額,燕辭秋吞吞吐吐問:“師兄,那個,那沈煙煙,她真不見了嗎?”

江玦掀起沉重的眼皮,瞥他一眼說:“你也懷疑是我把魔女藏起來了。”

燕辭秋忙道:“不不,我只是随口一問。”

說完,燕辭秋自覺話多,不再開口了。殿內寂靜許久,才聽得江玦一聲似被砂石磨過的低嘆。

“我也希望,是我把她藏起來了。”

燕辭秋低頭掩飾驚訝,半天不知該說什麽。

江師兄被魔女抛棄了。他腦海中盤旋着這一句話,既不敢相信,又覺得合乎情理。畢竟魔女就是魔女,即便曾經是長生門小仙子,修魔這麽多年早就不複純良。

可憐江師兄還以為自己能将她引回正道,魔女根本不想回來。

燕辭秋心下有些憤慨,悶頭灌着茶水,把要說的氣話全都憋了回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