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夜雪寄北
第058章 夜雪寄北
燕辭秋是連夜下山的, 此後一連多日,除了輪流來送飯的師弟師妹,江玦誰也沒見到。他落了個清淨, 每日專心鑽研古書。
蘇無涯來過,問江玦知錯了麽。他答不上來, 蘇無涯松口道:“你既放不下那魔女, 何不勸她與你同歸雲水門,洗淨了魔氣, 重新做個好人。”
江玦說:“這是我之所願, 卻不一定是她的。”
蘇無涯臉上有了怒意, “道不同, 何以為謀。”
江玦輕斂長睫, 分明在低頭卻不服軟, “山不就我, 我就山。”
“怎麽就山?你陪她同堕魔道麽!”
“不會,師父。煙煙已經答應我不再用邪術害人了, 我會好好守着她,不說積德行善, 至少不讓她再作惡, 這就夠了。”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蘇無涯無言以對, 心知江玦撞南牆也不會回頭。
“我蘇無涯怎會教出你這般狂妄任性的徒兒,若有朝一日你連累了雲水門, 我不認你這個徒弟!”
師父撂下這句話便拂袖而去,江玦一怔, 随即苦笑。
再過十日, 繆妙解除禁足令,上聖堂峰來給江玦換藥。江玦身上原有吻痕抓痕, 現已淺得看不見,但繆妙再見他寬衣解帶時,雙手還是忍不住顫了顫。
他穿的中衣縫得別別扭扭,刺繡也粗糙得很。
“阿妙別哭,”他終于大發慈悲,肯開口說話,“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繆妙把一雙漂亮杏眼哭成通紅兔子眼,哽咽道:“我以為師兄帶煙煙離開只是緩兵之計,沒曾想師兄一走這麽久,連師父的面也不見。”
江玦想給師妹擦眼淚,但實在擡不起手,只能說:“是我執意要與煙煙在一起,這一個月來,我都在找清一大師,只想先為煙煙解了魔毒,其他事情容後再說。”
繆妙搖着頭,“魔毒去列山宗也解得,可你不願意,你不願意讓她受苦!”
去了列山宗可不就只是解魔毒而已,沈煙煙絕對要被送進淨魔法陣,痛個撕心裂肺,直到把魔核生剖出來。
“是,我不願意,我害怕。”
害怕沈煙煙倉促淨魔,令魔氣反噬,像陳玄之一樣丢了性命。
這算一個好理由,可繆妙聽着“害怕”二字從江玦口中說出,不得不心底發涼,越來越多可怕的猜想浮上腦海。
“一定是沈煙煙自己不肯去,對不對?也許我們都錯了,她并不是被路平原帶回魔宗的……”
江玦沒有直面這個問題,轉而道:“師父命你破譯古籍殘卷,是為了防止深境崩塌,妖王之力洩露。不論煙羅魔宗有何陰謀,也不論是誰要劫取金烏,只要我阻止它發生就好。”
繆妙又搖頭,反駁的話卻梗在胸口說不出來。
僵持半晌,她沉默着起身,深深地看了師兄一眼。随後決絕轉頭,像失了魂的傀儡般向外走,漸漸消失在鵝毛大雪中。
江玦半坐在地,五髒六腑似被撕裂,直痛到他骨頭縫裏。
他們試圖用這種痛苦懲罰他,讓他知錯認罪,可他總是忍不住想,沈煙煙魔毒發作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疼。
有時疼暈過去,他夢見竹院化為泡影,不論他怎麽修補,畫面都破碎不堪。醒來時,身邊沒有熟悉的溫軟和香氣,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
是一見傾心,還是一廂情願。
江玦蜷縮在地上,抱緊帶長生印刺繡的中衣,不斷撫摸針腳,神志混亂起來。
也許是夢罷,也許是仙妃鎮新來的繡娘縫的……
不,不是,是沈煙煙縫的。
江玦喉頭一甜,有鮮血冒出,染紅他蒼白的唇。他抿緊唇線,把白中衣推遠了些。
瓊華佩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痛苦,銀光微微亮了一瞬。
李靈溪握緊那玉,強行把過快的心跳放緩。然而體內突然有一股魔氣上竄,她運氣拔劍,用驚蟄把附近的石塊橫掃崩塌。
石柱攔腰而斷,另一股陌生的魔氣飄起,李靈溪沉聲道:“出來。”
那魔氣的主人從石柱後旋出,撫胸跪地道:“屬下忱是,參見聖女。”
李靈溪命令:“擡頭。”
忱是擡起頭,明亮眸子像極了戈壁灘上的野狼。她約莫二十歲,眉骨與鼻梁都挺拔如山峰,肩膀寬闊,整個人散發出年輕而富力的神采。
李靈溪說:“在益州,是你接了我的魔訊。”
忱是微颔首,“正是屬下。”
李靈溪垂眸睨視,“我曾在試煉場遇過你麽。”
忱是說:“屬下在試煉場與聖女交手三次,三次均慘敗而歸。屬下願一生一世追随聖女,望聖女應準。”
煙羅山奉行勝者為王,從來都是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打服,再有聖主與信徒的關系。至于信徒忠誠與否,取決于他追随的人能不能一直贏。
李靈溪與路平原打了許多年,初始勝負三七分,後來五五分,再後來倒轉為七三分。直到今年,久不嘗敗績的李靈溪輸了。
慣會見風使舵的魔修立即倒戈,李靈溪手底下人越來越少,只剩一些還在觀望的騎牆派。
忱是在這個時候來表忠心,倒是有點意思。
李靈溪問:“你可曾與路平原交過手?”
忱是說:“有過,也輸了。”
“那怎麽只服了我,卻沒去跟随他。”
“沒有為什麽,看他不順眼而已。”
若在別的地方,李靈溪可能懷疑忱是是對手派來的奸細。但這裏是煙羅魔宗,看不順眼确實能成為你死我活的理由。
“巧了,”李靈溪笑道,“本聖女也看他不順眼。你若願意跟着我,那就跟罷。明年煙羅試煉,自有我為你開山架橋,至于能走多遠,看你自己的本事。”
效忠一人并非全無好處。忱是的目标是下一任煙羅聖女,她選了李靈溪,就是在賭李靈溪會贏。
得了許諾,忱是右手撫心口,堅定道:“願為聖女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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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舒照上山給江玦送飯。江玦昏倒在地,身上散着高熱,傷口發毒流膿。
臘月在即,雲水門一年一度的尋香會也将要開辦。程飛雪越過蘇無涯,用掌門令把江玦接回蘭苑,強詞奪理道:“雲水門的門面不在,說出去惹人笑話。”
這話意思是禁足令也同時解了,為的是尋香會時江玦能履行雲水首徒職責。
然而江玦燒退後,依然沒有邁出蘭苑一步。他手不釋卷,每日從早到晚鑽進書堆裏解字,舒照為此成了集文館和蘭苑之間的運夫。
最後,程飛雪大手一揮,讓江玦直接住去集文館,省得舒照勞累。
鳳簫弟子再次進雲水城時,江玦已經在集文館待了兩日,外傷好多了,至少能走動。
清晨,舒照又送飯來。
江玦說:“阿照,你會吹笛子,可否為我吹一曲。”
舒照放下食盒,順從道:“大師兄想聽什麽,直接吩咐就是了。”
江玦提筆默下譜子,遞給舒照。舒照一看,是個從來沒聽過的曲,篇首寫了“沄水謠”三個字。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看來這是大師兄自己作的曲,細讀下去,通篇和諧婉轉,與天桑沄水最适配不過了。舒照正要誇上一句,只見譜子末尾署上了“沈煙煙作”四個字。
原來竟是魔女作的曲?
舒照頓覺曲譜醜陋,但并不表現出來。他取出自己的竹笛,照着譜子吹奏,權當哄大師兄開心。
集文館外,裴允提了個虎首香爐,身後跟着葉語棠。兩人聽見館內飄出的清悠笛聲,不禁舒展眉眼,加快腳步走去。
“好曲子,”裴允笑道,“是誰作的?我怎麽從未聽過。”
江玦一開口就讓幾人沉默:“沈煙煙。”
裴允早知江玦用情深,無所謂似的笑着,把香爐擱在書案上說:“師尊讓我把藥香給你,對內外傷療愈都有效果。”
江玦示意舒照倒茶,“替我多謝姒容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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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允把葉語棠引見過來,“語棠近日在讀《海內經》,鳳簫門只藏有上三部,缺了下三部。不知阿玦能否幫我一忙,讓她在集文館讀幾日書。”
江玦怕吵鬧,最好是沒人同處,但開口的人是裴允,他不會拒絕。
“《海內經》在三樓東面,”江玦對舒照說,“阿照,你帶葉姑娘去找。”
舒照收起笛子道:“是。”
葉語棠謝過江玦,随舒照走了。
他們一走,裴允的笑容垮下來,憂心忡忡問:“聽說你連日高熱不退,怎麽回事,清一大師不是在山上嗎?”
江玦說:“在又如何,心病難醫。”
裴允垂下眼睫,不做聲地喝了口茶。
江玦望着舒照和葉語棠離去的方向,提醒道:“阿允,別讓葉姑娘成為阿妙。”
裴允說:“我知道。”
少傾,江玦遲疑問:“韶都地界可有沈煙煙的消息?”
裴允答得很快:“沒有,別的地方也沒有。桃山莊逮到一個魔修,他說莫非座下只有路平原一個徒弟,沈煙煙這名字他沒聽過。”
江玦握緊手中茶杯,“她的身份是假的。”
裴允嘆氣,“不過,她也提醒了我們,要注意深境守衛。近日赤翎府調派了更多弟子進洛,師尊也常在深境看護結界,過段日子,我要提前輪值了。”
江玦心煩意亂,沒有接話。裴允看向他身後的博古架,白玉笛正靜靜卧在最顯眼的地方,仍是裴允剛送出去那般純淨。它的主人卻時明時昧,不知所蹤。
室內靜谧許久,江玦忽然轉身去取白玉笛,捏在手上半晌,嘗試着湊上唇邊吹奏。
他從未學過吹笛,但自幼見過許多回。第一次上手試吹,竟然就能流暢地把沄水謠順下來。
是日尋香會前夕,赴會的客人們走在天桑山道上,聽見一段清澈優美的笛音,不由心曠神怡,盛贊道:“此曲有悅神之韻。”
蕭凡站在玉階前,駐足聆聽了一會兒,笑着對那人說:“悅神?我怎麽聽着,曲中盡是相思意啊。此間相思最折壽,吹笛的人這時正煎心熬肺,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