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浮夢
浮夢
聞漫将盛了梨的瓷碗遞給田知意,自己很自然地捏着切剩下來的梨芯兩端,咬了咬核邊上的果肉:“還挺甜的,品質确實不錯。”
核邊的肉有些苦,并不如其他部位的果肉甜。
田知意無法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頤,只能默默用牙簽紮起一小塊梨,送到他面前:“嘗嘗這個。”
聞漫愣了愣,旋即露出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從她手中接過細細的牙簽,仿佛接過了神聖的火炬。
見他吃了,田知意又戳了一小塊給自己。
清甜的梨香瞬間在唇齒間蔓延開,帶着些拂去燥熱的涼意,爽口宜人。
半個小時後,梨水煮熟了。
出壺時,聞漫過濾掉了壺裏細碎的殘渣,端上桌時,碗裏清清亮亮的湯水,清晰地映出田知意的影子。
田知意抿了一小口,甜味淡淡的。
像飲下了一整秋的爽氣。
周日的晚自習沒有布置額外的作業,是給學生查漏補缺的時間。
重點栽培班裏鮮少有自覺的學生,看班老師走了沒多久,班裏就鬧成一鍋粥。
田知意對喧鬧充耳不聞,兀自整理這周的錯題。
這個班上課的進度比她原先的學校要慢很多,田知意雖然時常精神不濟,但在狀态不錯的時候也會試着找找自己的學習節奏。
理智告訴她不能再高考失利第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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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寫着題,馮钰突然丢了張紙團過來。
田知意打開一看——
周六的約還記得嗎?
……應該是指去KTV放松那件事。
田知意剛想回答,一張嘴就發現自己的聲音被淹沒在了嘈雜的背景音裏。
……怪不得選擇了扔紙團。
她将紙團攤開撫平,寫下“記得”,又扔回給馮钰。
馮钰對她的回答很滿意,在紙上寫下一長串字。
田知意看了,是馮钰留了手機號,讓她回去加微信,發KTV的位置。
……直接寫KTV名不也一樣的嗎?
回去之後,田知意拖拖拉拉到周中才發出加好友的申請,馮钰又是一陣拖延,直到周五晚上,田知意才收到了第二天的時間地點。
KTV的位置在隔壁鎮上,打車過去大約十分鐘。
田知意按時到了。
這家KTV看起來又新又舊的:紫色的屋檐、黑色的巨幅落地窗,古銅色的大門雕滿了歐式複古紋樣。誇張的銀色貨幣紋樣海報從落地窗頭貼到尾,碩大的變異字體寫着少爺公主的招聘信息。
新得廉價,舊得老土。
田知意還沒走近,邊上已然走來兩位大叔,插過她面前向門口走去。KTV的大門就像是有魔法般自動開了,約摸近十位着制式衣裝的女性從裏面走出來,分成兩排站在門邊。
她們大多穿着月白底淺青繡花的旗袍,唯有站最前頭的領班穿的是深青底白繡花的,肩頭多了條淺灰鈎花針織披帛,在她的示意下,衆人齊刷刷地出聲:
“貴賓下午好,歡迎光臨。”
兩位大叔連個頭都沒點就進門了。
門內昏暗,田知意站在一片光裏,分毫看不清裏面的情形。
直到領班與她搭話,田知意才回過神來:“嗯?”
領班一臉待客的标準笑意:“這位貴賓,您也有約嗎?”
“算是吧……”
田知意話還沒說完,只聽馮钰遠遠地喚她:“知意,這邊!”
領班心領神會,引田知意進門。
她身姿款款,舉手投足頗為好看。
田知意看這身段,只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馮钰沒給她細想的時間,上來挽住她的胳膊:“你來晚了哦。”
田知意看了眼時間:“被剛剛大叔的進門表演耽擱了。”
厚厚的大門重重關上,只有陰影沉沉垂落。
沒有半點聲響。
一種詭異的違和感鋪面襲來。
大廳被黑色的玻璃包裹,走廊卻貼滿了金色的牆布,就連挂畫的框也是金色的。
暗沉的黑與明亮金在深色的燈下形成了詭異的交會,調和成生鏽的銅器般的色澤。
田知意凝視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人在不安時便喜歡找自己的影子,能讓自己産生一種“不只一個人”的錯覺。
空氣裏煙味彌漫,像是終年不散的霧。
馮钰推開了一間包廂的門。
裏面烏壓壓的一片,似乎坐了十來個人。
五顏六色的氛圍球燈紮眼地掃射過來,煙味與酒味一處,每個人臉上都灰蒙蒙的。
包廂的三個角上分別坐了一個唱歌的人,男男女女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将鄧紫棋的《泡沫》打散又聚攏,歌聲比歌詞還支離破碎。
……說是精神污染也不為過。
田知意看了眼馮钰,馮钰尴尬地笑笑:“随是随便了點……不過KTV嘛……”
說話間,有個未開封的啤酒瓶“咕嚕”滾到她們跟前。
馮钰忙示意田知意去撿:“阿莓姐喊我們過去……帶着這瓶酒。”
田知意依言俯身。
啤酒瓶被冰過,瓶壁上沾滿了液化的水汽,握着瓶頸,又涼又打滑。
她循着酒瓶沿路滾來的水漬看去,只看到一雙黑色圓頭厚底長靴,锃亮的靴面打着紮眼的鉚釘。
再一擡眼,發現鞋的主人是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女生,雙腿叉開坐着,上半身極端前傾,兩手虛虛一攏,整個上臂都壓實在大腿上,極具壓迫感地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她就是阿莓吧?
田知意這麽想着,握着啤酒瓶慢慢直起身。
阿莓姿勢不變,偏過頭不再看田知意。她身旁的男人殷勤地将點燃的細煙遞到她唇邊,阿莓輕輕叼起,這才擡手夾住煙,慢慢悠悠吐了個煙圈。
她的雙眼随煙圈的消失而逐漸眯起,深棕色的眼影顯得格外突出,仿佛自然界生物才有的複眼。
據說複眼是無數個小眼睛組成的大眼睛,每個眼睛都可以看向不同的方向。
田知意看着阿莓,心裏一陣密集恐懼湧起的不适。
馮钰偷偷掐了掐她:“快去吧,阿莓不喜歡等。”
田知意只得跟着馮钰上前,聽馮钰跟阿莓介紹自己:“阿莓姐,這是我帶來的。”
“哦。”
阿莓終于扭頭轉過來,長長的方形耳墜如風鈴般晃動。田知意被她的目光從頭掃到尾,最後只聽她問:“愣着做什麽?不懂規矩嗎?”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是長期吸煙喝酒後形成的煙嗓,搭配上她朋克的裝扮,倒很有些獨特的魅力。
……什麽規矩?
田知意看向馮钰。
馮钰将她手中的酒瓶擡高:“規矩就是喝了它。”
“我在吃藥,不能喝酒。”田知意說。
“就算是吃了頭孢,在這裏,都得喝酒。”阿莓盯着田知意的眼睛,目光如刺,“看在你是新人的份上,只一瓶啤酒,已經很客氣了。”
“我不能喝酒。”田知意重複了一遍。
耗費了那麽多時間,田知意終于想到KTV領班的身段她在哪兒見過——父親經營的山莊裏,很多服務員都有這樣姣好的身姿。
而她,再清楚不過那些服務員可能會提供怎樣的擦邊服務。
弄清楚了這點,田知意便再沒了半分留下的心思。
她的舉動成功激怒了阿莓,馮钰連忙勸她:“知意,你是新人,開個瓶蓋,慢慢抿完也就是了。阿莓姐就是看個态度。”
态度。
田知意想了想,問馮钰:“想看我真實的态度?”
馮钰連連點頭:“對的對的,态度就好。”
田知意點點頭,稍稍往邊上讓了讓。
見她将瓶子舉高,馮钰以為她想通要喝,忙遞上開瓶器。
田知意沒有接。
她慢慢将酒瓶再擡高了些,随即趁所有人不備,狠狠将酒瓶往茶幾上砸去。
只聽“咔啦”一聲,玻璃碎裂,酒液迸濺,坐在沙發上的人齊齊斜倒避開,只有阿莓還在原位,死死地盯着她:“想死嗎?”
田知意舉起碎得尖刀般鋒利的瓶頸:“你說對了。我這人,随時可能幹掉自己。”
馮钰早已被吓得趴倒在地,只扯着田知意的褲腿,不知該說些什麽。
音樂不知被誰按了暫停,包廂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氛圍球燈不知疲倦地閃爍着,映得每個人臉上五彩斑斓。
“大家都是來找樂子的,把我弄死了可不是件好事。”
田知意握着銳器對準自己,沒人樂意上前多事。
阿莓嗤笑出聲:“既然是找樂子的,你又在做什麽?沒想過帶你過來的人會很為難嗎?”
田知意瞥了眼身側的馮钰:“在她騙我只是來放松的那刻起,為難的就只有我一人了。”
阿莓也看向馮钰,目光如刀鋒,仿佛在指責她選人的不智。
馮钰此刻騎虎難下:“騙你是我不對,可你現在……”
“我現在想走。”田知意望着阿莓,“這要求高嗎?”
阿莓沒有出聲,對峙仍在繼續。
終于,阿莓身邊的男生忍不住開口勸了:“莓姐,這人這麽耿,等下恐怕更不會配合。就算用強的,她回頭心一橫找警察都說了……我們多少有點麻煩……”
許是他們真有些要避人耳目的秘密,阿莓被說動了:“要滾趕緊滾,把大家的興致都攪了。今天的事你要敢說出去試試。”
田知意沒有搭話,依舊攥着那如刀般鋒利的瓶頸,退着出了包廂。
關上的瞬間,只看到阿莓一擡手,馮钰連滾帶爬地往她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