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浮夢

浮夢

“在笑什麽?”聞漫問。

“感受到了一些事情的荒誕。”

田知意猶豫片刻,最後還是選擇了不詳談。

她曾想過要劃傷自己,用疼痛來感知自己的存在,但最終沒有付諸實踐。

直到剛剛,辣椒的火熱,涼水的沖擊,奪眶而出的淚水,生命力就在慌亂與狼狽間躍動。

她從未覺得自己有此刻的鮮活。

聞漫不是個多言語的,見她不多說,只招呼她吃菜。

說話間,菜上齊了。

番茄炒蛋顏色鮮亮,田知意嘗了一塊,鹹淡合适。番茄被炒成了她喜歡的糯糯沙沙的口感,原生的酸味被恰到好處的白糖調節了,只有濃郁的香氣在齒間彌漫。

像是在森林裏猛然吸入一口最清新的空氣,滿心裏都被滋養得豐潤富餘。

……這家店真是絕了。

爆炒腰花被擺在番茄炒蛋邊上。切得極好的洋蔥片、洋蔥絲在盤中錯落有致地鋪開,方片狀的青椒仿佛綠葉,其上點綴着一個個小紅辣椒圈,均勻地為腰花讓出位來。

腰花切得不大,比尋常的切法要細巧些,連帶花刀也格外纖細。整片腰花被熱油過後微微往外撐起,像朵綻放的花,在配菜間隐隐綽綽、似有還無。

這盤菜如畫般,有種質樸又野性的美。

田知意随着聞漫将腰花、洋蔥、青椒攏在一起夾了一筷子,和着米飯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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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蔥濃烈辛辣的原味被甘甜的芬芳取代,青椒的籽去得幹淨,又炒得極翠,一口下去可以咬出汁水來口感。

最妙的要數腰花的口感,完美吸收了其他配菜的香氣,入口輕滑,卻無半分粘膩,鮮嫩中略有嚼勁,味道醇厚綿長。

沒有任何一個配菜是多餘的,沒有任何一個配菜是跑偏的。

田知意細細地吃着,等回過神來時,一碗飯已然下肚。

見底的空碗染了紅油的印記,仿佛掬了一碗夕陽餘晖。

她的胃暖暖的,心裏也暖暖的。

聞漫起身去把賬結了。

田知意問他價格,要把飯錢轉他。

“是我請你陪我的。”聞漫擺擺手,“沒有要你花錢的道理。”

田知意也不再勉強,只與他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路上熱鬧了些許,回家的學生陸續返校,來往車輛俨然有了車水馬龍的趨勢。

田知意走在磚塊拼成的人行道上,聞漫走在她的左側,擋住了沿路的砂塵。

“你是本地人嗎?”田知意與聞漫邊走邊聊。

她有些好奇聞漫的來歷。

如果是本地人,他不至于在學生公寓租房。

如果是外地人,他又能說一口流利的方言。

“我是宛東的。”

田知意沒聽過這個地名,但同為江省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應該是壺州下面某個縣的名字。

這習慣融在了江省人的血脈裏,聞漫也無法免俗。

不過,田知意很快生出了新的疑惑。

按江省的散裝程度,縣裏的方言和市區方言會是一致的嗎?

至少在她的家鄉,市區和縣裏的方言差了可不止一星半點。

“當然不一樣,幸好差得不是很多,學起來也不算困難。”

“那也挺厲害了。”田知意想了想,又問,“你為什麽不住校?”

“最早是住校的,然後被趕出來了。”

田知意以為自己聽錯了:“趕?”

聞漫答得坦然:“高一上晚自習的時候看了小說,被班主任抓到了,班主任就不準我住校了。”

田知意有些意外:“看小說?”

“高中以前周日晚上我都是用來看課外書的,誰知道高中不許。”

“不是高中不許吧?”田知意試探着解釋,“應該是晚自習的時候不許。我初三上晚自習的時候是不許做與學習無關的事的。”

“我讀的初中沒有強制上過晚自習。”

田知意明白這是學校之間的不同:“那你爸媽……罵你了嗎?”

“為什麽要罵我?”聞漫比田知意還困惑,“住宿規定裏并沒有寫不許在晚自習看書,我的書是在學校圖書館借的。白天上課不能看,晚自習也不能看,就寝的時候沒時間看,那圖書館為什麽要開門?”

“但你算是被老師處罰了吧?”

“我覺得他的處罰是沒有道理的。”聞漫聳聳肩,“但看在是老師的份上,我們配合了他。反正也不是記過,就不計較了。”

田知意已然震驚了。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她身上,她已經能想到她父母會用怎樣的詞來責罵她了。

……為什麽聞漫反而能覺得他沒有錯?

好像,他的話也不是毫無道理的樣子。

“你從圖書館借的什麽小說?”

田知意越困惑就越想問出點答案來。

“《人間失格》。”

“唔,好吧。”

……好像不是什麽壞書,但也稱不上和學習有關。甚至寫作文時若想引用,還得帶着點挑戰權威的勇氣。

田知意揉了揉太陽穴,一時不知道該怎麽答話。

……這就是優等生的底氣吧。

走到半途,田知意被一家水果攤吸引了目光。

水果攤的攤主靠着椅子玩手機,懶洋洋的,也不主動招呼他們。

田知意停下腳步,在攤子前踟蹰起來。

攤主這才慢悠悠地夠過腦袋來:“想買什麽?可以嘗的。”

這個季節秋梨剛剛上市,黃澄澄的一片,散發着成熟的清香。

田知意随手拿了一個,在手裏掂了掂,有些沉手。

她把手中的梨遞給攤主:“我想嘗嘗這個。”

攤主找來把小刀,刨木花似的利索地褪下皮來,剜下小半塊來,示意田知意伸手接。

田知意拌扯拌拽地得了梨肉,輕輕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液瞬間沁入唇齒之間,往着髒腑更深處潤去。

……好吃。就買這個吧。

她囫囵地将剩下的梨肉吃了,仔仔細細挑了幾個外表沒大缺陷的梨,攤主用塑料袋裝了,報了數給她。

田知意聽着不覺得貴,正要付錢,卻聽見聞漫與攤主講了些什麽。

攤主起初有些不依不饒,擺手指了指自己的攤,又環指了一圈,似乎是在跟街坊鄰裏做比較。

但顯然聞漫要堅定得多,讓攤主都不覺敗下陣來:“行吧行吧,就算我今天做虧本生意。”

他重新報了個數,這次田知意聽懂了,比原來的價格便宜了三分之一不止。

她這才意識到,剛剛聞漫是在講價,這在同齡人來說算是相對稀缺的技能。

田知意有些可惜沒有聽懂他們之間的對話,似乎錯過了很精彩的交鋒。

“你跟老板說了些什麽?”田知意悄悄地問。

“我說他賣貴了。他也确實賣貴了,就準我還價了。”

“你怎麽知道他賣貴了?”

田知意對水果的價格毫無概念,也不覺得十幾塊錢算貴。

“我家有片果園哦。”聞漫笑着答,“要不是他家的梨品質還不錯,我還能再還低點。”

“也就幾塊錢的來去,費大力氣還價值得嗎?”

田知意依舊不解,她很怕擋了別人的財路,把攤主激怒了被揍一頓。

“一次兩次這麽想沒什麽問題。但要是經常這麽買的話,他家賣給你的東西會越來越貴的。”

田知意一驚:“會嗎?”

這是她從未想過的角度。

“做生意的老板記性都很好的。誰看得細、誰不問價、誰的袋子裏能塞點爛果子……他心裏都有本帳,一旦被認定了不懂行情又出手大方,自然會不斷加價,反正你也發現不了。”

“我知道了就不會再去了。”

“這是當然的。有些店就是這麽倒閉的。”

田知意不禁對聞漫刮目相看起來。

他從不會對她言辭激烈地說教,講的話她都能聽懂,還不知不覺地就信了。

她想到一個寓言故事。

風與太陽争執誰更有能量。

北風固然凜冽,但能讓行人脫去外套的卻是溫暖的陽光。

回到公寓,離返校還有些時間。

他們一同上了樓,分別前,田知意把梨遞給聞漫。

聞漫不解:“這是?”

“本來就是買給你的。”田知意露出抹微笑,“剛剛的飯很好吃。”

沒有厭食,也沒有暴食,這種飲食的平衡的感覺着實是種難得的美妙體驗。

聞漫的臉紅了紅:“我好像做了多餘的事。”

田知意愣怔片刻便反應過來他指的是還價的事。

看着他難得尴尬的模樣,田知意突然起了壞心思:“我的心意好像被某人打折了,該怎麽補償呢?”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靈動被聞漫剛好捕捉,仿佛無意瞥見一顆滑落的星。

是難得又想再看到的景致。

聞漫想了想:“要不我借花獻佛,煮梨水招待你吧?”

田知意也沒再客氣,笑嘻嘻地答:“好。”

好心情是命運給她的限時饋贈,她要充分利用,因為它随時會截止。

縱使已有一天半沒有住人,聞漫的家中依舊整潔幹淨。

他走進廚房,田知意也跟着去了。

只見聞漫将梨泡在盆中,用鹽搓掉了上面的果臘。稍作沖洗後,他拿來把柳葉般纖長的折疊水果刀,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抵住梨,右手大拇指壓住刀片,手腕用力,梨子的皮就螺旋狀地一圈圈落了下來,在盆裏鋪成一朵好看的花。

除了“好看”,田知意再也想不出別的形容詞。

他将果肉在砧板上切成大小相近的小塊,只用指尖輕輕一撥刀鋒,黏連在刀片上的果肉便被投入潔白的、沒有半點花紋的碗中,就像是砌滿了一碗晶瑩的雪。

連插在梨上的竹牙簽都随之高級了起來。

另一部分則投入了玻璃水壺中,随着水溫上升“咕嘟咕嘟”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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