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夢成
夢成
明明父親坐着、田知意站着,可田知意卻分明感覺到來自他的那道視線是居高臨下的,帶着幾分探視、幾分不屑。
應是她心裏怯懦,所以本能矮了三分。
“你還會燒菜呢。”父親輕哼道,“我以為你讀書很忙的。”
“在外讀書總有不方便的時候,況且……”
田知意本想說“況且番茄炒蛋不是很難的菜”,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父親讨厭她得意輕率的模樣,每次見了必要敲打她,因而立即改了個謙遜的口吻:“況且也沒怎麽做過,今天大膽試了試。”
父親一時從她的話裏挑不出什麽刺,只低哼着夾了一筷子番茄與雞蛋,和着飯一起吃。
田知意垂着眼,等他的反饋。
“淡了點。”父親丢下一句,不再看田知意,伸筷子去夾別的菜。
母親跟着嘗了嘗田知意的手藝,邊吃邊打圓場:“孩子長大了,是好事。況且我現在吃清淡點好。”
“吃得慣就好。”父親擡眼,用目光示意田知意入座,“你放假在家正好分擔些家事,別總懶着。”
田知意不說話,只拿起碗吃了起來。
父親和母親又恢複到了閑談的狀态,餐桌上俨然有了些鮮活氣。
只是這份鮮活,與她無關。
臨近除夕的幾日,田知意過得比讀書時還忙。
早上趕着商場剛消殺完、人還不多的時候,和母親全副武裝地采買年貨。母親選購她推車,母親付款她拎包,等坐到車上時,雙臂已然擡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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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後噴完消毒水,把兩個人外出衣物扔到洗衣機裏,等洗淨晾幹。和母親簡單吃過午餐後,幫睡午覺的母親揉腿去水腫。
趁着母親安睡的空檔,田知意趕忙做了幾套題,等母親醒來,她又要在母親的指揮下大掃除、準備晚飯、預處理年貨……直到晚上九點幫行動不便的母親倒完洗腳水,才真正有了自己的時間。
……原來保姆的一天是這樣過的。
田知意趴在桌上看着沒有盡頭的作業,心想果然讀書有讀書的苦,做事有做事的苦。
那到底什麽不苦呢?
或許人生下來就是要受苦的。
她想到母親的肚子裏的孩子。母親胎像不穩,近來總在安胎。
想來這孩子在還是胚胎時就已經就開始受苦了,也不知生下來後還要面臨些什麽磨折。
……何必呢。
每當這時,她的意志總會變得薄弱,仿佛水面偶然結成的水泡,在光下越漲越大,越漲越薄,不知道什麽時候、受個什麽動靜,就碎了。
恐懼仿佛一個黑洞洞的漩渦,慢而堅定地向她靠近,像是無法規避的未來。
田知意讨厭這種盲人瞎馬的感覺,用僅存的力氣想做些什麽轉移注意力。她想看看微博,可微博上是漫天的驚恐。
每個人的恐懼并不相同,卻意外相通。眼見漩渦正彙聚成洪流,田知意連忙滑動退出了微博。
像是落荒而逃。
她想找人聊聊天,打開微信,卻不知道該找誰。她看到路嘉茉和盛漾在籌備新年,她看到周宇泓剛和新女友官宣,她看到聞漫……哦,聞漫沒有發朋友圈,但大概也是洋溢着喜氣的,她不該去自找晦氣。
田知意百無聊賴地翻起了往日的聊天記錄,她從現在的一條條往回翻,等翻到兩年前路嘉茉剛到京市時的對話,驚覺自己竟然還有那般正常的時候。
沒有忐忑,也沒有自卑,同那個年紀的其他女生一樣,只有對未來的無限期待。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的呢?
是分科時因為數學不那麽好退而求其次選了文科,卻在分班考試意外失手時?還是好不容易在父親打點之下強行擠進文科尖子班但日益掉隊,整日被父親冷嘲熱諷時?抑或是在眼睜睜看着昔日的好友競賽的競賽,自招的自招,自己卻全然看不到希望、逐漸墜入了深淵時?
齒縫擠出一絲極輕的嘆息,仿佛将那再也回不去的過往一同虛擲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到了除夕。
年夜飯後,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春晚。這年的除夕飄着小雨,加之肺炎的陰霾,到處都靜悄悄的。
節目正好播到小品《婆婆媽媽》,看着賈玲和張小斐演的婆媳在節目裏吵架,即便在座的沒有婆媳,一家人還是齊齊沉默了。
好一會兒,母親才開口:“做媳婦的總要讓讓婆婆的,大過年有什麽好吵的。”
她邊說邊看向田知意,田知意扭過臉去看電視,假裝沒聽見。
父親聽了有些不樂意了:“別這麽說,我媽當年沒給過你難看。”
“哎,那是我有福氣。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福氣的。”
話頭的指向愈發明了,連父親都聽出了其中的內涵:“當然你做得也很好,我媽對你也很滿意。”
田知意繼續當沒聽見,死活不吭聲。
母親見含沙射影沒起到效果,只得點到田知意頭上:“你看節目裏人家為了請保姆吵起來。咱家裏雖然請過,但你現在也知道請保姆不是萬能的,很多事你也該學一學了,以後你做姐姐,要做個榜樣。”
話到了這份上,田知意再裝死就顯得太刻意了,只能禮貌應答:“好的。”
見她如此配合,母親有了些興致,趁着節目互動的時間,一條條點評起了田知意這些天在勞動上的不足。
都是些說過的話的總結,田知意早就聽麻了,只過了一過耳朵,并不吭聲。
母親說了一串,見田知意沉默,以為是言辭激烈惹了她不快,便軟了軟語氣:“當然,比起以前已經進步很多了。”
田知意點點頭。
此時她要能說上一句表态的話收尾就完美了,但她半句也說不出口。
……讨厭說一些違心的話。
氣氛便陷入了尴尬的寂靜。
片刻之後,田知意站起身:“我先回房間了,你們看電視吧。”
母親揉揉眼睛:“你不守歲了嗎?”
“我的作業還有很多,初五要返校的。”田知意解釋。
“哼。”她聽到父親冷了的笑聲,“做作業急在這一時?”
田知意深吸口氣:“那我有點累了,先去睡一會兒。”
進房間時,她故意沒将門關嚴實,留了一道能透過聲音的縫隙。
沒過多久田知意就聽到母親跟父親議論:“是不是給她壓力太大了?她都不高興了。畢竟還要高考呢。”
父親的語氣倒很無所謂:“去年我們處處順着她,考的什麽東西。今年花這麽多錢去複讀已經很好了,要再考不好我也不想管她了。接下來有的是要用錢的地方,還不知道生意怎樣呢。”
田知意聽了一會兒,覺得父母也沒說錯什麽,但細想又鬧心,幹脆起身把門關嚴實了。
……到底在确認什麽呢?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環境,這樣的自己,難道還能指望什麽包容和理解嗎?
田知意拿出手機刷了刷,網上都是對春晚的讨論,很多都是對小品《婆婆媽媽》的批評,不少人家同她家一般,尴尬又沉默地看完了這個節目。
她又看了對其他幾個節目的評論,發現看多了也都千篇一律,和看節目一樣,沒什麽意思。
這麽想着,田知意找出作業來,繼續刷題。
她也不知道刷題有沒有用,但至少稱不上荒廢。
但這晚她注定心神不寧,遇到卡殼的難題,她的思維就在大腦一空白的瞬間飄忽了出去,飄到寂靜的除夕大街,飄到千家萬戶安逸看電視的氛圍裏,飄到剛剛看到的節目上。
婆婆和兒媳……也不知聞漫的家庭是怎麽樣的呢?
田知意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羞紅了臉,一邊拾掇着記憶裏零零散散的碎片,卻沒拼湊出什麽信息。
細想來聞漫确實沒怎麽跟她講過他的情況,不像她有時會抱怨家裏。
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父母好像很少管他的事,高中之後就基本随他做主了。
不知道這樣的人家會不會不好相處呢?
田知意,你好不要臉。
正在田知意暗罵自己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她吓了一跳,低頭發現是聞漫打來的,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田知意的手都有些握不住手機了,深呼吸三次才滑動接聽:“喂?”
她沒聽到聞漫的聲音,只聽到一陣嘈雜的背景音,似乎是很多人在一起的倒計時:“十、九、八……”
田知意反應過來是臨近零點的倒計時,她本只是聽着,但很快也跟着輕輕着數了起來:“三、二、一。”
“新年快樂!”
她清晰地聽到聞漫的聲音。
周圍靜悄悄,沒有擾人的鞭炮,連雨聲都漸漸消弭。
只有他的聲音,無損地穿過100多公裏的距離,輕輕敲動她的鼓膜,傳入她的耳中,填滿了她的心房,成了此時她的世界裏唯一的聲響。
田知意捂住嘴,眼淚一瞬間湧了出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
明明她喜歡着的人也在惦記着他,是件多麽令人幸福的事情。
現在已經是大年初一了,只能笑,不能哭的。
于是她竭力藏住自己哽咽的聲音,努力地回答他:“你也一樣,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