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夢成

夢成

車在圍牆外的水泥空地上停了下來。

夜已深,路的一旁是黢黑的田野,一旁是熄了燈的民居。放眼望去,只有隐隐戳戳的光亮從面前敞着的大門處透出來。

……來到鄉村了呀。

田知意揉了揉雙眼。

她還沉浸在小睡過後的困倦裏,看什麽都像隔了層霧,連帶眼前的那片亮光也沾了些朦胧的夢幻,仿佛是童話故事裏主角闖入密林時僅見的木屋燈火。

每次故事到進行到此處,就意味着主角将經歷一場奇遇。

……我也會有一場奇遇嗎?

田知意迷迷糊糊地想。

……我也能當童話裏的主角嗎?

車門打開,外面的冷風倒灌進來,猛地襲向田知意的臉與脖頸。她一個激靈,不再瞎想,跟着聞漫下了車。

聞漫幫她搬下車後的行李,田知意背着書包,将雙手藏在兜裏,聽着行李箱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響,感覺自己像是風雪之夜的趕路人,好不容易找到好心人家借宿。

……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麽呢?

田知意正斟酌着用詞,擡頭卻見一個四十餘歲的女人快步迎了過來。

她身穿青色夾襖,下着深藍長棉褲,趿着雙鈎針厚底棉鞋,如雲的長發攏成了蓬松的髻子,只用一個長扁夾子固定,仿佛是民國宅院裏走出的人物。

她對着聞漫用方言說了句什麽,很快便看到了跟在他身後田知意,連忙換成普通話:“你就是田知意吧?來來來,進屋,屋裏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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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的時候聞漫已經跟她簡單地介紹了他家裏的情況,提到他的母親姓章,名成絹,是村裏讀過些書的老人幫取的,取自戴複古的“春蠶成絲複成絹”。

“謝謝阿姨,這麽晚打擾你們了。”

“不礙事。”章成絹很自然地伸手去接田知意的書包,“很重吧,我幫你拿。”

田知意吓了一跳,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可以的。”

“也好。”章成絹手心手背反複搓了搓,“鄉下可比城裏冷多了,你還習慣嗎?”

田知意的臉早被猝不及防的冷風吹得有些僵了,此時木木的倒也感覺不出冷暖來:“還……可以。”

可惜她顫抖的發音方式聽起來全然不是還可以的樣子。

“看來是凍壞了。”章成絹笑着安慰她,“外面風大,進屋就好了。”

說着,章成絹示意聞漫将大門鎖好,自己帶着田知意先進了堂屋。

堂屋不大,最先印入眼簾的是幅頂天的工筆福祿壽圖,用筆很細膩,泛黃的紙張透着古韻。

圖邊貼着副對子: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

看墨跡是幅有些日子的老作品。

圖前擺着張長供桌,擺着兩只燭臺,燭淚長長地垂下來,應是在祭祖時燃了許久。

田知意看到牆上挂着的黑白遺像,是位面目慈善的長者,眉眼間與聞父、聞漫都有些相似,想來許是聞漫的爺爺。

堂屋正中擺着張方桌,桌上的大碗裏正冒着騰騰的熱氣。

章成絹引着田知意在桌前坐下:“有什麽好奇的等下慢慢看,先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田知意小聲地道謝,低頭捧碗。

茶湯煮了許久,雪色的銀耳被熬煮成絮狀,浮在濃濃的膠質間,仿佛倒映在水中的雲。其間點綴着幾顆紅枸杞和一顆拇指大的去核紅棗,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

田知意拿湯匙舀了一口,嘗了嘗,發現溫度正好,清甜口感完全來自紅棗與枸杞,沒有半分額外加糖的齁膩。綿軟的銀耳入口即化,像是一團想要回味卻緊攥不住的夢。

夜深、天寒、困倦,又吃了面包,她本沒有半分食欲,卻架不住章成絹的這晚紅棗枸杞銀耳羹只一勺便熨帖了她的唇齒,只在細細品味間,一碗就下了肚。

擱下碗勺時,她的掌心竟有些出汗。

……熱乎了。

“大晚上的也做不出什麽太好的。”章成絹在田知意身邊坐下,“只能煮點簡單的湯湯水水。”

“謝謝阿姨,真的很好吃。”田知意吃完起身收拾碗筷。

她在別人家裏白吃白喝的,理應勤快點才不招人煩。

章成絹出聲阻止:“你放那吧,現在太晚了,明早再說。”

說着,她拎起身邊的兩個熱水瓶:“走吧,該睡覺了。”

田知意主動伸手接過了一個,跟着她上了二樓。

樓梯很窄,僅比一人寬略富餘些。拐角處有個小窗戶,落了簾布,看不清外面的情況。

二樓有個與樓下等大的堂屋,東西兩邊各一間卧室,南邊玻璃移門外有個“L”型的露臺,露臺西側還有個小房間。

此時移門緊閉,北風呼嘯着重重撞在門上。

田知意看不清外面的那個房間有沒有人在使用。

章成絹将水瓶擱在地上,為田知意打開西側房間的門:“這個房間好久沒用過了,臨時收拾出來的,可能會有些味道。”

田知意只聞到一股新鮮的棉花味,有些溫暖的氣味,她并不讨厭。

門口立着一只塑料盆,床到窗邊拉了根晾衣繩,上面挂着兩條毛巾。床邊有張梳妝臺,擺着還未拆封的牙具。

“這兩塊毛巾都是新的。”章成絹說,“樓上沒有熱水,我們一般都是洗漱完再到卧房泡腳。你如果有需要的話,這一整瓶都是給你用的。”

田知意其實帶了洗漱用品,但是章成絹的貼心還是讓她有些動容:“……謝謝。真的太麻煩你們了。”

章成絹爽快地笑了笑:“小漫難得往家裏帶同學,我們總要招待好的。”

田知意心想她不是聞漫的同學,但她不敢說。

她不想節外生枝把事情搞砸。

……如果他們知道了她只是個複讀生,還會對她這麽好嗎?

田知意不敢繼續往下想,便想着說些什麽轉移注意力:“如果我要刷牙洗臉的話是在樓下嗎?”

章成絹點頭:“可能有些不太方便……”

“沒有沒有。”田知意連連擺手,“這樣安排也挺好的。”

她想了想,拿出手機:“阿姨,方便加個微信嗎?我掃您。”

章成絹有些意外,但沒有拒絕。

田知意看着手機,心想如果要有所表示,這樣也方便些。

……這樣白占別人家的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簡單地收拾了下自己的用品,田知意将牙具和毛巾裝在盆裏,準備一起拿下樓。

出門時,她正好看見聞漫端着塑料盆從房間裏出來。

“還沒睡呀?”她問。

“馬上就睡了。”聞漫拉開玻璃移門,冷風一下子鑽進來。

田知意攏了攏衣服,她的衣物要承擔夜間的風還是太過單薄了。

所幸聞漫動作很快,只聽“嘩啦”一聲,就重新端着盆回來了。

田知意看得目瞪口呆:“你就這麽往樓下倒水?”

聞漫聳聳肩:“自家院子,不要緊的。”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來自樓下的咆哮。

田知意聽不懂內容,卻能感受到章成絹的憤怒:“你的媽媽好像生氣了。”

聞漫大聲沖着樓梯喊了一句:“我以後注意。”

這次飄上樓的聲音輕了些,但聽起來并不中聽,即便是半懂不懂的田知意也能猜到是句罵人的話。

“要不要道個歉。”田知意小聲地問。

在她家惹母親生氣了要立即道歉并接受教育,不然別想睡覺了。

“現在下去吵她睡覺還要再被罵一頓的。”聞漫邊說邊推開房門,“明天我早點起來燒早飯吧。”

他似乎提醒了田知意什麽,田知意忙問:“你家幾點吃早飯?”

“和平時上學差不多吧。你想晚點也沒關系,我幫你熱一熱就行了。”

……那哪能剛來就賴床呢。

田知意不好意思說,只與他擺擺手:“我知道了,明天見。晚安。”

她還趕着下樓洗漱,不好多逗留。

聞漫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晚安,好夢。”

靜夜裏,田知意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一起一伏的,似是在作答。

等田知意回到樓上,早已經過了一點。

她關掉二樓堂屋的燈,屋子一下子暗了下來,仿佛進入了夢鄉。

許是這房裏的人氣為她壯了膽,往日她最是恐懼這漆黑一片,此刻卻只覺安寧。

推開房門,田知意重新将塑料盆立在門後,将毛巾搭上晾衣繩。

床前的梳妝鏡映出了她疲憊的臉。

一天前她還在蘇城,現在她已經在聞漫家。

世事變幻仿佛一場戲,她不知道誰才是主宰。

床上已經鋪好了踏花被,刺繡被套顏色鮮豔,大概沒怎麽用過。

田知意鑽了進去,一伸腳碰到個滾燙的物什。

她猛地縮腳,伸手去探了探。

摸到一層熱熱的布料。

再往邊上摸了摸,才發現是個圓形的物件,細細感觸下來,能發現是布包的金屬物。

田知意猜到是個湯婆子。

小時候她冬天畏寒時母親也給她灌過,等後來安了空調,就收起來了。

只是空調吹出的熱風,終究不比腳心的暖意。

田知意小心地将腳掌貼在那層布上,幼時的溫暖順着記憶穿越而來,在異時異地裏為她圈出一方小小的熟悉之所。

在曬過一整天的踏花被的香味裏,田知意将自己蜷縮成一團,閉上了眼。

這是她最安全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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