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原州城外,山巒重疊,高低起伏,遠遠望去猶如蟄伏的野獸。林風掠過,草木葳蕤,是猛獸茂密的毛發。
長陵公主的馬車內飾豪華,絨毯鋪滿,簾幔垂順輕薄,繡着秀氣可愛的纏枝花紋。熏風解愠,裴炜螢手持海棠形纨扇,撩起車簾,柳樹夾道而列,拂過長亭。
馬車徐徐停下,裴炜螢聽着外面把酒言歡,臨行餞別,讓丹朱将徐令儀請上來。
徐從繹看了她兩眼,那眼神不掩防備。
徐令儀在丹朱和雪青攙扶下上了馬車,入座的第一句話便是:“辜負二嫂苦心,是我沒用。”
裴炜螢很是意外,她料想她要麽大鬧一場留在徐家,要麽仗着郭岐在場揚眉吐氣,而不是這副看透一切的從容。
她問:“你不認為是我挑撥離間?徐從繹可懷疑我別有用心呢。”
“他是男人,不懂女人的苦楚。”徐令儀嘴角牽起一絲凄涼的笑。
她好似一夜之間成長許多,目光慈愛看向微微凸起的小腹,拉着裴炜螢的手撫上去,嘆道:“我只盼郭岐能記得和二哥的舊誼,念在我抛棄一切追随他的份上,善待我們母子。”
裴炜螢張嘴想說什麽,又無力放棄,她是存心想挑撥河東與範陽,可也是真心勸徐令儀懸崖勒馬。
但該說的話已經說了,她一意孤行,是福是禍誰又知道?
郭岐是兵營裏混出來的,從死人堆裏搏來現在的地位,他或許會對徐令儀很好,但給不了她想要的一切以她為先。
她能看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的小丫鬟名叫紫珠,誤傳消息害得二嫂受屈,我送她給二嫂賠罪。二嫂寬厚,不如留在身邊使喚,她自小在府上長大,能幫得上二嫂。”
紫珠個子小,十四五歲的模樣,跪在馬車旁連連認錯。裴炜螢不缺人伺候,但确實不知徐府的底細,索性留下來。
郭岐親自接徐令儀下車,隔着簾子為昨夜出言不遜道歉:“殿下,臣昨日擔憂令儀,一時失态沖撞殿下,望殿下海涵。”
裴炜螢不想搭理,輕飄飄回他一句:“節使威名在外,我不敢怪罪。”
一聲令下,馬車緩緩駛遠,徐從繹高居馬上,緊随其後。
郭岐猛踢馬腹追上去,橫在他前面,馬鞭指着華蓋馬車,為他打抱不平:“徐兄英明神勇,驚才絕豔,怎麽娶了這麽個女人?脾氣又臭又硬,從沒給過人好臉色。”
徐從繹一鞭子甩在他肩上,郭岐笑着躲開,見他神色凝重,也收起笑意。
徐從繹語氣冷而硬,眸中淬了寒光,“你什麽貨色,也配她給你笑臉。她是大齊的公主,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再讓我聽見你言語不尊重,當心你的舌頭。”
郭岐輕蔑一笑,匪夷所思:“你認真的,希望徐兄将來不為私情所困,着了這……長陵公主的道。”
裴炜螢嫁給他的目的從不單純,他了然于胸。她身為皇室的公主,卻寄人籬下身不由己,立場天然在他對面。他原也沒打算和她長相厮守,待到矛盾爆發前,趁機和離還她自由身。
也不負父母臨終前的囑托。
他們性子處不來,按着頭結為夫妻,注定是一對怨偶,何必鬧到相看兩厭。
白鶴書院是河東考學學子心中聖地,坐落在原州城外白鶴山腰,車馬一個時辰可達。裴炜螢踩着凳子下車,山風清爽,缭亂她鬓間碎發。
山路狹而陡,雪青丹朱尚能應付,裴炜螢只好望而卻步,看徐從繹健步如飛走在前面,不滿道:“我是陪你來的,你的風度呢?”
徐從繹折回,二話不說蹲在她面前,裴炜螢踢他一腳,朝周圍看了看。
布衣書生三五結伴,腳下生風,眼睛卻跟着這位衣着華麗,容光照人的女子,目光好奇。
裴炜螢決計不會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和他親昵,提起裙擺悶頭往上走,丢給他一句:“我才不要你背,丢死人。”
她擅長打馬騎射,身體素質不差,可……可昨夜和今早太能鬧騰,有些力不從心,尤其是大腿根部猛打顫,肌肉強烈跳動,稍微擡腿筋骨似被強行掰直,痛不欲生。
徐從繹長指探向她額頭,薄汗微濕,抓住她的腰勾住腿抱在懷中,裴炜螢顧不上什麽臉面,聽他的話緊緊摟住他,不敢讓人瞧見她這副尊容,埋在他頸窩裏。
“我是殿下,你是臣子,雖然你我是夫妻,可驸馬沒我的召見,不許入我的寝室。”
他戲谑道:“公主真是高貴。”
她吐息輕柔,伴着香氣絲絲袅袅融入肌膚,徐從繹喉結一動,不妨被她屈起手指刮蹭一下。
他下颌緊繃,冷冷警告:“再鬧把你扔下去。”
“你敢!”
裴炜螢柔軟的手貼在他頸後,他氣勢迫人,肩寬腿長,身姿矯健挺拔,居然也曾是中過進士的文人。在她心目中,文人應該是崔晏那般,斯文儒雅,談吐溫和謙虛。
到頭來,她居然嫁給他。
書院門前學子衆多,裴炜螢在咫尺之距從他懷裏下來,被他扣住手掌牽起,徑直走向陸院長居所。
陸清如遠遠對着他們笑,瑜兒梳了小辮子,頭戴百花花環,撒開腿跑過來。
陸清如的祖父陸淵曾官至禮部尚書,可惜是前朝的官,致仕後當過幾年私塾先生,前朝滅亡之際舉家搬到河東追随徐橫,創辦白鶴書院。
步入正堂,迎面一幅松鶴延年湘繡,梅瓶裏一支海棠花繁葉茂,青瓷魚缸裏幾尾錦鯉,靈活可愛。
正中坐着一位白發老者,眉目嚴肅,嘴角下垂,仿佛張嘴便要訓斥人。
裴炜螢冥冥之中好似見過他,難忘他可怕的眼神,下意識抓緊徐從繹的手,甚至想朝他身後躲。
老人緩緩開口:“你識得多少字,讀過什麽書?”
陸清如撲哧一笑,像哄瑜兒般輕聲道:“祖父認錯了,這位不是求學的學生,是長陵公主,繹之的妻子。”
徐從繹笑道:“學生攜新婦長陵公主拜訪老師。”
陸淵似懂非懂,看向他們緊握的手,發出沙啞愉悅的笑聲,但目光移向裴炜螢的臉,眉頭微蹙連連擺手。
“不好,不好啊。繹之,你居然娶了這丫頭。不可不可,萬萬不可,老夫我當年替你們算過,八字不合,難成佳偶。”
裴炜螢一頭霧水,難道徐從繹從前和別人有過婚約,陸淵年邁糊塗,錯認成她?
她給徐從繹一個詢問的眼神,他卻恍若未見,松開她俯身在陸淵耳邊低語。陸淵聽完撫掌大笑,突然拽住裴炜螢的手,放在徐從繹的手心。
他寬慰笑道:“你們要好好的,成親後不是小孩子,別整天鬥氣。老師我呀,等着看你們兒女成群,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抱得動。”
這老頭真會胡說。裴炜螢羞得低下臉,撇下他們和陸清如到院子裏侍弄花草,瑜兒很會黏人,愛不釋手捧着她的裙擺。
“驸馬曾有過婚約?”她直白問出疑惑,陸清如頓了頓。
“聽瑜兒父親提過,但只是兩家父母玩笑話,且八字不合,做不得數。”
陸清如心中怪怨陸淵提及舊事,那位周家的小姑娘杳無音信,或許已不在人世。她雖沒見過那位,但聽徐崇禮話裏的意思,周姑娘自幼便蠻橫不講理,最愛追着徐從繹撒潑,說好聽點是歡喜冤家,不好聽是死對頭,是宿敵。
她有意岔開話題,拉着裴炜螢進她的卧房,神神秘秘關上門。
她是河東有名的才女,徐崇禮過世後便搬回白鶴書院,招收女學生。
她捧出一個匣子,遞到裴炜螢手裏,笑道:“宮裏的嬷嬷應當教過公主,我也不多說,但天底下沒有比我這更精美詳細的,保證公主看了大有益處。”
裴炜螢已經猜到是什麽,燙手山芋一般不想接,陸清如看似循規蹈矩,反而很豁達開明,“公主別怪我逾越,繹之和你的婚事是皇命難違,但日子靠你們經營,你抓牢他的心将來也不必夾在中間為難。”
徐令儀孩子都有了,郭岐也并未因此妥協。
裴炜螢沒那麽大的遠見,離宮前皇後是暗示過她,但朝廷若無力征伐北燕,卻觊觎三鎮兵權,害得人人自危,只會禍起蕭牆,重蹈前朝覆轍。
如今河東與範陽看似交好,可徐從繹不見得忍氣吞聲,縱容郭岐一再辜負徐令儀,羞辱徐家門楣。
他若能将河東與範陽收入囊中,占盡大齊三分之一兵力,還甘心屈居為臣,受朝廷桎梏嗎?
河東與京城只隔着一道黃河,攻與不攻,只在他一念之間。
現在三鎮各懷鬼胎,彼此制衡,反倒是最好的局面。
她來河東,可不是為了挑起宏大重任,盡到應盡的責任就好。只等季臨一封信,她便可正大光明回她的封地,采礦燒瓷,抽空和徐從繹睡上一覺,維持淡薄的夫妻情分。
見她猶豫,陸清如塞給丹朱,千叮咛萬囑咐:“給你們公主的好東西,千萬收好。”
裴炜螢只好點頭,學點東西總沒有壞處。
上山容易下山難,可裴炜螢再拉不下臉當着來來往往的人被徐從繹抱下山,幸好山上備有轎攆,她總算安然無恙回到馬車上。
回程時徐從繹去往原州府衙,她的公主府還沒着落,但整個徐府只有她一位主子,很是清淨安逸。
她足不出戶歇息一天,起身問丹朱收沒收到季臨的信。
原州到黛縣快馬一日可達,季臨知她性子急躁,應落地就發信給她了。
又空等一日,裴炜螢待不住,卷起披帛吩咐鶴雲随身,帶着雪青和丹朱前往原州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