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8(下)
18(下)
警察不是神,他們只不過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過程需要一點孤勇,一點瘋狂,還需要人與人無條件互相信任的配合。
按照自己的猜想,谷子和同事走了一遍這條路線,時間上驗證過完全可行。但距離案發已經過去很多天了,風吹日曬雨淋,這裏早已經悄悄發生了改變。民警仔細搜尋着痕跡物證,一寸寸地挪動,細致入微地觀察,終于,在平臺欄杆的外側,找到了一點點剮蹭痕跡。
有戲了!興奮的情緒占據了谷子的大腦,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激動過了。自從懷疑自己辦錯了羅紅雲案那一天起,自我懷疑一直困擾着她。如果這次她的假設是對的,如果真的抓住了陳河案的兇手,她或許就能久違地睡個好覺了。
剮蹭遺留下的物質分析結果很快出來了,也是氧化鐵和樹脂,和兇器成分一樣!
可以推測,兇手應該是在殺害陳河以後,用同樣的辦法回到了平臺上,但是往回跳的時候,兇器某個部位剮蹭到了欄杆,留下了兇器上的漆。
谷子把車內錄像和行車記錄儀的錄像看了一遍又一遍,時機到了,可以突擊排骨了!
民警搜查排骨宿舍時,他正在自學吉他,吉他譜是一首講愛情的曲子。這是一間 4 人合住的宿舍,排骨的床位于右側下床。床被疊得很整齊,他的腳上穿着一雙拖鞋,另外有一雙邊緣翹起的帆布鞋,放在床底的洗臉盆旁邊。他的宿舍裏沒有搜到什麽有效的物證,但是在他的吉他背板上,用塗改液歪歪扭扭地寫着一個“HX”。
審訊最初,排骨緊閉着嘴巴,一直盯着自己的腳,不論谷子如何發問,他都不說話。他的神情不是恐懼,也不是緊張,更像是一種思考。他在思考什麽?不得而知。
“你的舍友說,你有一雙帆布鞋,還有一雙黑色運動鞋。運動鞋呢?哪裏去了?”
排骨看了谷子一眼,“太舊了,扔掉了。”
“但你舍友說你那雙鞋花了一千四百多塊錢,你很珍惜的。”
他又不說話了。
“HX 是什麽意思?歡鑫?楊歡,段鑫?”谷子一邊問,一邊觀察他,他的眉間稍微閃動了一下,嘴角在微微地動。
“我去找過楊歡的父母了,他們什麽也沒說。但是你一直在給他們打錢,對嗎?”
排骨驚訝了,他猛地擡頭,盯着谷子,眼圈微微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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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鑫,說吧。說出來了就都結束了。”
排骨沒有上過什麽學,母親早逝,從小跟着幹汽修的父親四處做工,他喜歡唱歌,也喜歡刺激,滑板、跑酷、溜冰,他都喜歡。2018 年,排骨的父親意外死亡以後,他得到了一筆很小的賠償款,由于當時還沒成年,排骨被安排去嫁往金川的姑媽家寄住。
搬去姑媽家裏沒多久,有一天,排骨在學校旁邊的滑板場玩的時候,看到場外路邊的柳樹下,一個女人揪着一個高個女孩的頭發。女孩長得很娟秀,文文靜靜的,一頭柔順的長發被女人抓得毛亂,女人的巴掌落在女孩臉上,她不還手也不逃跑,任由那個女人撕扯她的衣服。排骨沖上前去,女人看到瘦小如猴的黃毛排骨,只覺得好笑,對着女孩說:“對了,你這個年紀,就是應該和這種混混在一起,不要自己犯賤,去勾搭別人的老公!”說完啐了一口吐沫揚長而去。
兩個年輕人就這麽認識了。
楊歡是重點高中的學生,而排骨沒讀過什麽書,照理說不會有太多共同語言。但悲傷都是相似的,排骨因為成為孤兒寄人籬下而傷心,楊歡因為陷入一段錯誤的感情而傷心。那個傍晚,一個人的悲傷陪伴了另一個人的悲傷。排骨勸她離開那個男人,楊歡卻說:“我擁有的東西總是那麽草率,如果能完整地擁有一次,哪怕是錯的,我也想試一試。”
年輕的排骨雖然不了解年長的男人,可他擁有男人的本能,他知道同類究竟在尋找什麽。他喜歡楊歡,不忍心她受到這樣的傷害。一次交談中,排骨脫口而出“他就是玩玩你,如果沒有你,他一定會很快找別人!”楊歡傷心極了,這是她的“愛情”,他不需要別人教她怎麽做。那一次不歡而散之後,他們很多天沒再見面,一直到他實在忍不住對她的思念,幾番聯系之後,才知道楊歡發生的事情。
排骨找到了陳河,少年的膽怯卻讓他不敢挑戰這個年長許多的男人,他只記得陳河輕蔑地對他說:“小雜種,管好你自己。那女的我是不要了,但你想要她?做夢吧。”
“那你是怎麽知道知道陳河搬來昆明的?”
“楊歡休學的時候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來找我,我們一起度過了這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時間。後來她回去上學了,我們約好放假我就去看她......誰知道她.....我一直很後悔,當初就應該直接殺了陳河,或許楊歡就不會死了。”
看着眼前捏緊拳頭邊說邊流淚的年輕人,谷子心中五味雜陳。在排骨看來,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死掉或者活着,沒有其它的路徑了,他的閱歷讓他無法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成年人都是不死不活地過着日子,他們的問題,并不是死掉或者活着就能解決的。但她仍在審訊中,無法對嫌疑人報以同情或理解,只能厲聲追問,“我讓你交代細節!”
楊歡死後,排骨雖然傷心,卻還是記着楊歡的囑托,一直安安穩穩在做活。他勤快,技術到位,每個月掙得也不算少,但他除了打游戲和玩滑板,也不愛幹別的,每每攢到一點錢,就托別人給楊歡父母寄去,再給人家一點手續費。
有一次,他一如往常在網吧連線隊友酣戰時,聽到隊友對另一位隊友說“少哔哔,管好你自己。”
那一瞬間,那個聲音就像電流一樣從排骨的耳朵裏穿過,他永遠記得這個聲音,絕不可能忘記。
“後來我就在游戲群艾特他,問他是不是本地的,我們可以線下組局參加聯賽。他一開始答應了,還約我們在那個學校旁邊的網吧組局,後來又反悔了。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知道他家就在那一小片了,所以前年開始,我就經常來這邊跑網約車。其實我也沒想過真的會遇到他,但是端午節那天,我竟然真的遇到他了!”
排骨描述着那天發生的一切,情緒開始波動。
“他一上車我就認出他來了,他當然不認識我了,他怎麽可能去記着我!我等了兩年,兩年,老天終于開眼了!”排骨越說越激動,上下牙不住地互相碰撞,谷子一看有點危險,讓民警壓住他的肩膀稍微控制一下。緩了很久,排骨才稍稍恢複正常。
把陳河送達目的地以後,得知他要在停車場逗留很久,排骨把車停在快餐店對面的巷子裏——那裏沒有攝像頭,不會被拍到違停,好多車友都那麽幹。
打了飯以後,他把飯放在車裏。在他的後備箱,有一個運動斜挎包,一根棒球棍,一捆塑料袋,一件屠宰雨衣,這些東西放了許久許久。
戴好手套,背好包,靈活的排骨很快就翻到了設備房頂,然後從平臺輕輕躍下。他只看到陳河不停地在看手機,好像很着急,他穿好雨衣,從一排車尾繞到陳河背後,陳河察覺到什麽,一回頭,一擊即中。
陳河比他壯實得多,第一下并沒有把陳河打昏,兩個人扭在僵屍車尾部搏鬥了一會兒,排骨差點就被反殺了,直到陳河因為第一下重擊漸漸發暈,排骨才占到上風。陳河倒下以後,排骨反複重擊他的面部,待他不再動彈,才把棒球棍和雨衣仔細收拾好,原路返回。跳進平臺的時候,棒球棍露在外面的部分撞擊了欄杆一下。
但他沒有注意到。
殺人的恐懼、複仇的快感和奔跑後的劇烈心跳交織在一起,排骨的胸口像是一股血将噴湧而出,他回到餐廳,歸還碗筷,眼看黑色的運動鞋能看出來一些血跡,他趕緊回到車裏,把鞋襪也用塑料袋裝好,光腳把車開回店裏。入夜以後,把東西全部丢進了護城河裏。
那天晚上,他在護城河邊躺着,又哭又笑,任由風聲蕭蕭,任由樹葉落下。
“你知道嗎?楊歡真的特別好,特別好。她太傻了,她太傻了!不值得啊楊歡,你不值得的啊!我認!我做的我都認,能把陳河殺了,搭上我也願意!”
講完這一切,排骨如釋重負,他不再哭泣,也沒有悔意,只是一副解脫了的表情,冷靜地确認口供,任由民警把他帶走指認現場。
年輕的愛總是熱烈且不計較後果的,那是上天給人類的考驗。有人會在年輕的愛中沉淪,有人會因為年輕的愛成長,而有的人選擇在年輕的愛中毀滅。楊歡和排骨,其實是同一類人。
在谷子辦過形形色色的案子中,他的作案理由不算古怪,但絕對算得上一種偏執。他才 21 歲,如果沒有這件事,人生還有無限可能。如果說排骨偏執,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反複認定南山殺了陳河,這也是一種偏執不是嗎?
排骨到案以後,谷子終于明白了,自己不僅是不相信南山,其實也是不相信自己。如果說不相信南山是警察應有的素養,那不相信自己當年能辦好案子,那就是給自己戴上了手铐。
就在這天晚上,她決定放過南山,也放過自己。
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她決定抽空約一下蒙禮,自從陳河死了以後,他們還沒有碰過面呢!
蒙禮像是沒睡好覺,整個人滄桑了不少。豆腐啤酒小肉串,谷子很快就喝高興了,不停地傾訴着破這案子的開心和對排骨的惋惜。
“我原來一直很想知道陳河到底用什麽東西威脅了作家,現在終于釋懷了。”
“管他是什麽也好,反正現在證明作家沒殺人,你也能安心了......”蒙禮心不在焉随口搭話。
“你怎麽回事啊到底?喔我明白了,金麥因為你和我告密不理你了,被我說中了吧?”
蒙禮害羞地搖搖頭,“不是,沒這回事。”
“還說沒有!這樣吧,我去幫你解釋解釋,她肯定能理解你你你的難處。”谷子有點醉了。
麥子确實是不理蒙禮了,但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告密”行為。她正忙着備考,如今又調去工地了,每天累得昏天暗地,哪有空找男人。她也隐隐感覺,從陳河死亡那天起,蒙禮和她好像天然就在不同的陣營裏了,對她來說,朋友比男人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