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9(上)
19(上)
一棵幼苗頭上的石塊終于被移開,它伸展着葉子朝向無垠的天空,大口呼吸着空氣。
陳河死了,李依依消失了,谷子不再糾纏了,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哦不,比原點好得多。她現在有錢,有閑,和華姐關系好多了,朋友依然在身邊,還多了付玉玢的守護,這是她從未期盼過的人生。
說到付玉玢,他很會搞那種小細節,讓人心怦怦跳,瞬間回到 13 歲時第一次見到心動男孩的溫暖下午,讓人想要一直沉湎在這種氣氛裏。
他們一起去了近處的幾個風景很美的景區走走,他總是會安排一些意想不到的小驚喜,走在湖邊的密林裏,付玉玢終于第一次親吻了南山,身後的一株黃色野花悄悄低下了頭顱。
和他在一起,南山很高興,他們會一起讨論情節,或者應該說,付玉玢會耐心地聽南山說自己的構思和人物關系,每當出現一個小的巧思,他就很快樂,仿佛創作的人是他自己,他怕南山回頭忘記了,會趕緊記下來,睡前再發給她。一個人發自內心為另一個人的思維活動而感到快樂,這是一種不易得的浪漫。
也就是在這一段時間裏,歐陽陽的服裝事業比預想中還要成功,她心思活絡,嘴上又有功夫,時尚觸感在線,那些客戶妹妹愛她愛得不得了。一開始還是檔口挑她,因為她要的貨實在是太少了,現在已經變成她挑檔口。等到天氣變涼時,檔口已經滿足不了她,她找了三個小助理,聯系好了工廠,把網店和線下店一起搞了起來。
她完全不沉湎于親人糾葛,也不向往愛情,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麽,在做什麽,要做成什麽樣子。她像一個禦劍行走江湖的俠客,林中的花香不足以令她駐足,溪流中歡騰的魚兒不過是她的食物,招搖的竹枝,悅耳的鳥鳴,它們都是點綴,她的目标是那座山巅。未必是群山之巅,未必是無人絕境,但她看到它了,她要爬上去,就這麽簡單。
新店開張那一天是周五下午,南山回來了,麥子也請了假專程來,令她們沒想到的是,華姐竟然也來了,帶了兩個花籃,還有一份給陽陽本人的小禮包。
其實大家也是有一段時間沒見了,這次見面自然都是格外歡喜。南山打量着姐姐,和三月份那一次意外不同,這次出院以後,并未顯得十分憔悴,甚至還胖回來了一些,想必是住院期間,爸媽和黃玉哥哥悉心照料的緣故。
麥子在工地曬得黝黑,剪了一個很短的短發,歐陽陽一看到麥子來,撲上去就是抱着大喊,“我愛這個短發,我要給你挑一身最合适的送給你!”
南山沒有帶花籃,也沒有帶禮物,在人來人往間,她把招呼得團團轉的歐陽陽拉進試衣間裏,讓她坐在穿衣凳上,歐陽陽不幹,“我不坐,我不累,姐,你坐。”
南山拗不過,坐下以後,從兜裏拿出來一張銀行卡,“諾,小朋友紅包。”
“我不是小朋友了!”
“你多大都比我小,那就是小朋友。陽陽,你真的做得很好,我們都很高興,這筆錢你先拿着,可能會資金周轉不過來的打算是一定要有的。應急用的,可不準亂花啊!”
歐陽陽眼睛紅紅的,倒沒推辭,也沒說什麽感謝之類的,親了南山一下,小鳥一樣地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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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大家都很開心,在一團亂麻的生活裏,歐陽陽就像一個符號,一個閃閃發光的地标,幾個姐姐共享着她的快樂而快樂,就像饑餓多天的部落終于在最冷那一天捕獲了整頭野牛。
告別幾個妹妹,華姐去鋼琴教室接了凡凡回到家,林标還沒回來,給凡凡檢查完功課以後,她覺得有點累,把垃圾收拾好放在玄關沒有拿下去扔,洗了澡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她起來以後,看到那袋垃圾倒在地上,掉出來幾塊紙屑和凡凡的鉛筆渣,還有一些液體滲出來,地上一塊圓圓的水漬。想必是林标昨晚回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倒的,華姐連忙扯了幾張濕巾,蹲下來收拾。
林标也起來了,他坐在沙發上,喝着一杯水,斜眼望着玄關的方向:“垃圾這樣放肯定會撒啊,唉。先把渣撿了,再擦地上好一點。”
“是啊,廚房垃圾這個水水還是要用殺菌濕巾才擦得幹淨。”
“那個混合的水水肯定會有印子撒,你要拿厚一點的才擦得掉嘛!”
華姐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秒。
明明說的是同一件事,同一個意思,為什麽林标總是覺得自己的表述方法才是最準确的,他要在幾乎每一件小事的每一次對話中,糾正華姐的說法。結婚多年了,華姐還是無法理解,男人為什麽總是這樣,明明可以好好說的事情,他一定說得仿佛你是個蠢貨;在夫妻關系中占上風,究竟會給男人帶來什麽樣的快感;這種小事上贏了自己的妻子,真的就那麽舒适嗎?
她心裏想着這個,但并沒有反對林标的說法,低着頭默認了。
她收拾幹淨地板上的垃圾,用濕巾擦去水痕,站起來的一瞬間,跨間又有一股小小的熱流。她沒有去衛生間處理,而是快速地換了鞋,把拖鞋擺放整齊,對他說:“我出去一下”,然後拎着垃圾和包輕輕地關上了門。
周一的清晨,才 7 點多,一個陌生來電叫醒了南山。
她迷迷糊糊睜開雙眼,不認識,直接挂斷了,挂斷以後才發現,這個人已經打來十幾次了,這大清早的,南山回了過去,“你找誰啊?”
“十一,我是姐夫。”
原來,周六早晨帶着垃圾出門以後,華姐就沒有再回過家,一開始林标并沒注意到妻子不見了——孩子最近都住在奶奶家,而他們分房睡很久了。但是周末過完,周一的早晨,沒有人給他準備早餐,他推開華姐的房間床被鋪放得很整齊,沒有一絲褶皺,但華姐的衣櫃裏,衣服少了大半,林标的頭一下就涼了,他打開抽屜,華姐的工作文件、證件、金銀首飾,全部不見了。
他又急匆匆跑進廚房。一周的備菜,新鮮的水果,鮮牛奶,都在冰箱裏整齊地放着。這個家裏沒有少太多東西,仿佛她只是下樓遛個彎很快就會回來了。
林标預感到了什麽,給華姐打了幾百個電話,都是關機狀态,學校說她請了病假,他想問問岳父母,發現他甚至沒有岳父母的電話。他先是有點慌,随後是懷疑,最後才轉為憤怒。
“你姐在不在你那裏?”
“不在啊?怎麽了?”
“她聯系過你嗎?你能聯系到她嗎?她好幾天沒回家了,是不是上你那兒去了?你問她,凡凡怎麽辦,她太狠心了!”
南山平和地告訴他,“姐夫,你別着急,她可能去辦什麽事兒了,辦完了就會回家的。”
林标還想說什麽,南山直接挂斷了電話,設為“阻止此號碼來電”。
華姐看她挂了電話,把熱牛奶遞給她,“醒都醒了,吃早餐吧,空腹太久不好。”
“你真不回去了?”
“回去肯定是要回去的。等我把房子找好了,會把凡凡接過來。”
不争吵,不理論,關上門無聲無息悄悄離開,甚至不讓對方察覺一絲絲蹤跡,這是華姐的方法。早在出院以後,華姐就像螞蟻搬家一樣,今天帶一件外套,明天拿一雙鞋子,後天背個小包......這段時間裏,她把自己喜歡的,珍視的,不可或缺的,都在林标沒有任何察覺的情況下搬到了南山這裏。這個過程一如往常的溫順,和靜,是一種帶着華姐個人特色的溫柔決絕。
“不是為了讓他後悔,或者察覺我的重要而痛哭流涕挽回我。我就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普通,他這麽多年的舒适,不是因為他林标有多牛逼,多難得,多不可或缺,而是因為有人在付出。離開別人的付出,他不過是凡人一個。”
這不算懲罰,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那南山贊成嗎?當然。
華姐雖然在慢慢搬東西,但沒告訴她具體哪一天過來,所以她一直在等待,直到周六早晨華姐敲響她的門,她快樂地打開門一把抱住華姐。華姐笑盈盈地說,“好啦好啦,剛才又漏了,快放我去衛生間。”
漏尿是一個死魂靈,它不管你美麗或者醜陋,有錢還是窮困,有人愛還是沒人愛,只要它選中你,那你就要做好準備,打噴嚏會漏,打籃球會漏,跑步會漏,蹲下再起來會漏。它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它讓你覺得自己像一頭牲口,剝奪你體面的尊嚴。不管你的外表再優雅,尿液還是會突然來襲,淹沒內褲,無法控制。
華姐的問題還不僅僅是漏尿。她愛自己的孩子,為了孩子她情願接受這個現實。但自從生了凡凡以後,她總是腰酸,她沒有做好再生一個孩子的準備,那些催卵針,那磨人的取卵過程,那些讓她嘔吐的激素,還有莫名其妙的“胎盤補品”,她算是吃夠了。
為了完美的家庭,她妥協過,努力過,自我麻痹過,甚至不惜冒了險犯了錯。現在她感激自己犯的錯,感謝端午差點性命不保,感謝林标一家的不加掩飾。這段時間裏,她終于明白了妹妹為什麽一直反對她的完美。如今親手撕掉完美的标簽之後,華姐終于痛快多了,她從來沒有這麽痛快過。
看着南山喝下牛奶之後,華姐哼着歌,把杯子放進洗碗機,又輕快地收拾起客廳。
這時候門鈴突然響了,她打開可視對講,裏面是一個老太太,戴着鴨舌帽,背着一個橙色背包。對方湊近攝像頭禮貌地說,“你好,我叫李依依,我找一下南山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