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0(下)

20(下)

她不想去找付玉玢,她不願意。

情緒過不去,理性就出不來。在長久的自我封閉和對世界的懷疑裏,僅僅需要這麽一個誘因,她再次應激了。那個膽小怯懦的她又回來了,想要逃避的心吞噬了新長出來的那一部分,她畏懼去面對和處理這樣的事情,又一次把自己關在家裏。

她無法入睡。

閉上眼睛眼前依舊有畫面,不是具體的什麽物品,也不是人和事,就是一條細細的光線,繞成一圈又一圈的混亂形狀,縮小不見,又從視界的邊緣再度出現。在這條線反複纏繞的同時,她的耳朵總是聽到“咚咚咚”的敲擊聲,像在撞擊她的頭骨,然而摘下耳塞,萬籁俱寂。她能感知到自己體內的熵增在劇烈地發生,數十億個制造混亂的小球在她的身體裏肆意回彈,反複沖擊,仿佛要快速沖破這具軀體,讓一切歸于虛無。

她痛苦極了。

但對一個作家來說,痛苦是靈藥,那些無法被解讀的痛苦壓榨着她,讓她沒日沒夜地創作,半個月後,《高歌》的下半部分以衆人意想不到的速度完成了。一個全新的故事走向,一個全新的結局,一種同類型作品中從未有過的新鮮迅速沸騰了小圈子。代理和編輯都高興極了,她們一直以為青橄榄或許就是南山的最高點了,沒想到《高歌》的程度遠遠蓋過了其他作品。人們猜測着這位作家的狀态,是什麽樣的人在怎麽樣生活,才能寫出這樣的作品。

等到麥子接到華姐的請求電話從工地趕回來,南山又消瘦成了年初的狀态,看着形容枯槁的好友像一只小狗向自己讨要“以前那種有效的安眠藥”,麥子把她抱在懷裏,“那根本不是什麽藥,我給你的是玉米澱粉,你沒有問題,明白了嗎?”她捧着她的臉龐,看着她顫動的雙眼,“那是玉米澱粉,并非藥效發作你才順利睡着了,而是從你吃進藥片那一刻起,失眠的責任就由藥片來承擔了,所以你睡着了。聽我說,你已經強大了,現在你已經不需要藥了,你沒有任何問題,明白嗎?要相信自己,不要,不要轉開頭,你看着我,十一,你要相信你自己。”

麥子的來臨就像一劑溫和的補藥,南山的應激在慢慢緩和,直到這時候華姐才能常常來,麥子回工地以後,她悉心喂養着這個從小怪異到大的妹妹,試圖去理解她的一部分內心,卻只覺得她的心門上了數十把鎖,如今也只解開了一兩把而已。但起碼飲食規律以後,她的精神狀态好多了。

付玉玢無數次登門被拒以後,在一個寒潮來襲的夜晚,南山從公園裏散步回來,看到他手裏拿着東西倚靠在門廊上凍得直打哆嗦,終于肯放他進門,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麽。

貓兒正對着陽臺呲毛,看到付玉玢來,一下子躲進了衣櫃裏。

付玉玢沒有再道歉,他知道南山喜歡什麽需要什麽,從袋子裏取出來一盆莢果蕨,很小很小的植株,像是新長的。

“我早就開始種了,但是孢子總弄不好。天氣太冷了死了好幾盆,但這盆絕對不會死了,我放在床邊,每天都看着它,讓它不冷也不熱......十一,我看着它就想到你,我真的很想你。”

南山咬緊下嘴唇,毛孔緊縮,她盯着那點小小的綠色,這并不像新手培育的幼苗,但她不知道應該相信哪種真相。付玉玢把花盆放下,拉住她的手,她縮了一下,沒能縮開,“你瘦了,我好難受,看你瘦了比我自己生病還難受。這下裙子該買大了。”他放開她,從袋子裏拿出來一個盒子,打開是一條綠色的連衣裙,“春天你就能穿上,我們一起去廈門看蕨類展。”

看他殷切的眼神,南山拿着裙子,“快去試試看,讓我看看我們十一穿這個顏色好不好看。”

他的動作流暢,神情自然,仿佛一切都是戀人間的小小摩擦,會增進感情的那一種。在這種自然而然裏,南山又開始懷疑自己的正确性,她遲疑着進了主卧,脫下身上的睡衣,換上那條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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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子很合身,但是設計很複雜,背後長長的綁帶穿插在摸不清頭腦的扣子裏,穿了幾根以後,南山不想再弄了,直接散着後背光腳走出卧室。付玉玢不在卧室門口,她憋着氣,慢慢挪出來,看到他在書房裏用電腦,電腦上插着一只小巧的硬盤。

南山手指發麻,她跑進書房裏扯下了硬盤拿在身後,“你出去!”

付玉玢沒想到她會這麽快出來,看着歪斜的裙子挂在她身上,他伸手想要整理一下,南山揮手打開他的手,指甲在他的下巴上劃了一道血痕。

“十一,我一直用心對你,但你什麽都沒給我,這對我不公平。我為你做了很多事,你的朋友,你的家人,你進公安局,我哪一件事沒有出力,你的新書已經完結了,把原來的細綱給我又有什麽損失呢?”他語氣有不解也有哀求。

“你對我好和偷我的東西去給別人,這是兩回事啊。”

“我再說一遍那不是偷,那是我們讨論出來的,你話不要講這麽難聽。”

“沒經過我的同意把我的靈感拿給別人,這不就是偷嗎?”

付玉玢被激怒了,他緊緊捏住南山的胳膊,“你好好說話。”

南山有點吓到了,她頻頻眨眼,“如果你直接說它很重要,你很需要,我一定會給你,但你直接拿給別人就是不行。”

“劉奉山!你是生活在現實不是你的書裏,不要這麽清高了。這是一件很大的事嗎?你為什麽就是不能讓它過去!”

“因為它就是過不去!它讓我忘不了你的虛弱和惡心......”

這句話徹底觸到了付玉玢的敏感點,沒等她說完,付玉玢掐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提着她的胳膊,把她一路拖到主卧衛生間,她奮力掙紮,腳後跟撞在轉角上,磕出來一塊血痕,裙子從肩頭滑落,半個乳房露在外面,一頭短發亂七八糟,整個人像一顆被踩破的榛子。付玉玢掐着她的後脖頸,把她死死貼在鏡子上。

“看看你長的樣子,劉奉山,你以為自己是白蓮花呢?你就是一個怪胎知道嗎,不讓摸不讓碰不會濕,你是女人嗎我問你?什麽野雞路子,寫兩本書真的以為自己是大文學家了?有屁用,你看看你這個樣子,有臺階就趕緊下吧,人要懂得知足,知足懂不懂。”

他的語氣就像在教訓一條不聽話的狗,南山眼裏噙滿眼淚,臉像被用鈍的鉛筆刀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眼淚從眼眶的正中間流落下來,付玉玢嫌棄地捏住她的下巴,擦去那滴眼淚。

“別哭了!這事就算過去了,從今天開始,誰也不準再提。你如果還要糾纏,我有的是證據反訴你抄襲。”說罷拂拂袖子走出門去。

南山追着他到客廳裏,揚起巴掌準備甩過去,沒想到付玉玢反應更快,他轉身朝前幾大步,想再度鉗制住她,南山本能地一蹲,他右側膝蓋撞到她的額頭上,磕得她頭皮發麻。然而就是這一撞,付玉玢控制不住地重心朝前倒,左腳下的地毯一角往後滑了一大截,整個人竟然沖出去了,他的前額稍稍偏上的位置徑直撞在南山磕破腳的那個牆角上,那聲音就像錘子敲在西瓜上,頓時失去了知覺。

緊緊幾秒間情勢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南山吓壞了,抱着他搖了好一會兒,慌亂地抓起他掉落的手機想叫救護車,正準備撥通時,發現這不是他常用的那部手機。

她愣住了。

她緩緩放下手機,去摸他身上的口袋,在外衣兜裏找到了常用手機。

看着面前的手機,看着人事不省的付玉玢,南山的眼神漸漸變得冷靜。她拿着他的手指,解開了兩部手機。

一部很正常,壁紙是南山和他的合照,他們站在一株巨大的攀枝花樹下面,南山的手裏拿着一朵紅色的花,笑得很燦爛。另一部手機的壁紙,是付玉玢和另一個人,他們依偎在一起,那個人粗糙的大手環抱着付玉玢,付玉玢像一只溫順的小鳥,依靠在那個人的肩膀上。

一陣反胃從喉嚨深處卷上來,混合着晚飯吃的香菜味,她死死摳住虎口,緊皺着眉頭趴在地上。過了一會,她再度直起身子,看着倒在地上的付玉玢,她挪動膝蓋,慢慢靠近。

付玉玢已經徹底停止動作了。

她的眼神從悲傷和痛苦緩緩地過渡成了冷漠,雙手從裙子上取下那兩條沒能穿好位置的布帶子。她擡起了他的頭,第一次察覺到沒有意識的人竟是這麽重,她繃緊手臂肌肉,把他的頭擡起來墊在膝蓋上,帶子從他脖頸下穿過一圈,再一圈,然後迅速被拉緊。

“你們為什麽都要自己找死,為什麽……”

随着手上用力,南山嘴裏喃喃地念着,一直到帶子把這條脖子勒出吱吱聲,付玉玢的嘴唇漸漸發紫,鼻尖呈現出暗紅色,眼皮略微外翻睫毛微微顫動,她才松開手。

她的小指根部被勒紅了,就像付玉玢的脖頸一樣。

“做不得啊姑娘!好姑娘,做不得,冷靜一下,把他放開,乖,把他放開。”

南山猛回頭,她根本不知道麥媽一直躲在陽臺巨大的窗簾後面。她看看麥媽,又低頭看自己的手。

帶子已經穿過付玉玢的脖頸,但方才腦中預演的動作還沒有成真,麥媽的突然出現,阻止了這一次不可能再僥幸逃脫的錯誤。

但此刻麥媽心裏更是恐懼極了,為什麽她要說“你們自己找死。”

攢錢太要命了,她不想再吃苦了,以前搞衛生的時候看到過南山櫃子裏的現金,在樓下躲了一整天,等到南山出門才偷偷潛進來,結果一張紙幣都沒找到,唯一值點錢的,可能就這一個古董花瓶了。

現在這個屋裏的空氣充滿了荒誕,一個錯誤中止了一個錯誤,一個犯錯的人救了兩個犯錯的人。

南山驚訝了那麽幾秒,随後面帶微笑,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麥媽,麥媽臉色蒼白,步步後退,退到抵在牆上,南山把她手裏的花瓶扶住,“這個不值錢的,是你女兒送的 99 塊的贗品,但我很喜歡,你可別砸壞了。”

她從顫抖的麥媽手裏輕輕取下花瓶小心放在櫃子上,又抱了一下麥媽:“嬢嬢,謝謝你。剛才聽到的話就當沒聽到,從今以後,請你不要再來了,一步都不要踏進來,明白了嗎?”

麥媽面如菜色,頻頻點頭,南山抹去眼淚,叫了救護車,又冷靜地換了衣服,把兩部手機裝進兜裏。醫護到來時,麥媽眼睜睜看着南山臉上的表情從剛才的兇狠和決絕換上了柔弱和擔憂,她的心裏涼得不行,一個從未認清的事實,終于在這樣的情況下撞醒了她的腦子——自己的女兒拿捏得,這位女兒的閨蜜,是萬萬拿捏不得的。

家中已空無一人,她卻不敢再多做停留,逃也似的關門離去,只剩那個花瓶在射燈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看不出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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