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28(下)
28(下)
社會的可怕之處,在于它是由人組成的,人依靠人生活,人依靠人治理。但活生生的人就總是會有自己的想法,在具體執行某一件事的時候,人都會帶着人的主觀能動性。
如果,在某個地方、某個體系或者某件事情上,具體執行的人失去了為人的本質,再如果這些人抱上團了......那他們就真做不出來什麽人事了。
世界太大了,你永遠不知道不幹人事的人會出現在哪裏;可世界又太小了,人們的苦難總是如此相似。
普萊深知這一點,正是這樣的認知驅動着她的所有行為,也包括現在的“背棄”。她并沒有回到芒市去,只不過換到了早已準備好的地方躲藏起來。
但她也不是天然擁有這種對人類社會的感觸,第一次産生這樣的念頭,似乎是 1987 年。
1987 年,普萊 17 歲,是村裏的唯一一個高中生,她的父母靠着一門手藝,早早地到縣裏開了一家作坊。父親做木質家具,也管修,甭管什麽樣的家具,只要是木頭做的,他都能給你修好。收入不錯,起碼比村裏的人是強太多了。
清明,普萊和父母一起回三樹村上墳。父親想把老人的墓遷到城裏的墓地去,幾個叔叔不同意,她只能時不時跟着一起回去。
她其實很讨厭三樹村,覺得村莊裏的人都好像動物,有存在感的總是那幾個人,別的人都不愛說話,甚至有的人她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的嘴巴張開發出聲音。男的總是蹲在村口那面斷牆下面,看誰家的媳婦兒又挑水了,誰家的老頭要死了,路過誰家裏的時候聽到兩口子在做那個了,又或者誰誰誰的兒子找到女人了。
每次回村裏,她都會把連衣裙換下來,穿上長袖長褲,即便如此,進村子的時候還是逃不脫那排眼神,雖然她看不到,但是她能感覺到那些人的眼神能像暴風一樣撕碎她的衣服,割開她的胴體。普萊很害怕,總是緊緊跟在母親身邊,低着頭快速通過村口。
等到 6 月份,她就要高考了,母親說考不上大學也沒關系,讀個師範、專科也蠻好,包分配。再不濟,高中學歷也很好找工作了,要是父親找找人,說不定能到省城去。
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回村裏了。
夜晚的村莊像默片,零星一點燈光,偶爾狗叫兩聲,才 9 點多,大家都睡下了。本來應該當天回城裏的,奶奶的碑裂了,沒辦法,重新立碑在農村是件大事,總要好好商議一下,一家人留宿在二叔家裏。
十一點多,普萊想尿尿,臘肉太鹹她喝了不少水,她沒有叫醒爸媽,一個人往房子背後的空地去了。手電照着路,路面上不少牛屎羊糞,她小心地避開,找到一處緩緩的斜坡,脫下褲子。
夜裏挺涼的,風吹在屁股蛋上起雞皮疙瘩,她在熱乎乎的尿味裏提好褲子轉身想趕緊回去,赫然看到一個長發女人趴在牆邊,普萊吓慘了,尖叫一聲,手電筒咕嚕嚕滾到溝裏。
夜太黑了,她什麽都看不見,只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女人拿着手電筒從溝裏翻上斜坡,手按到普萊的尿上,她完全沒在意,把手電遞給普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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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萊把電筒照在她臉上仔細辨認,女子看起來也沒有惡意,她把頭發挽開,漏出面孔。“大美姨?”
女子笑得很開心,她用力點頭,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子。普萊壓根不知道她說的什麽意思,“大美姨,你回去睡吧,這天冷着呢,你就穿這麽點衣服。”
女子使勁搖頭,拉住普萊的手,想到她剛抓到自己的尿液,普萊很本能地逃開了。女子咿咿呀呀地比劃着,一直在指手腕子。
“手表?時間?你趕時間?”
女子用力點頭。
“可你要幹嘛呢?明天再說好不好,我們四天後才走呢!”
女子左右環顧,拿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普萊,然後飛快地跑走了。
普萊回到屋裏,母親詢問了兩句,沒多大會又睡着了。
第二天一家人剛起床,隔壁的羅漢來了,拿着一兜幹花生,她知道這個羅漢,也是半文盲,以前總是偷雞摸狗挨揍,後來年紀漸長就老實了,一直在家裏勤勤懇懇地種莊稼,侍奉老父親。客套幾句以後,羅漢谄笑着問普萊的二叔,“我婆娘昨天來你家了哇?”
二叔笑了,“哎呀羅漢,你婆娘咋可能來我家,你爺倆跟寶貝似的看着,咋跑得出來哦。”
“哦,嘿嘿,我就是,晚上好像聽到點動靜,我以為往你家來了。沒得事,沒得事,怕她發瘋病,把大哥一家吓到了。小普萊,鄉下好玩不?”
普萊拘謹地點點頭。
“你要是在家在不住,來我家找羅紅雲玩哈!”他一邊說着一邊走了。
普萊想到昨晚的女人,羅漢的老婆大美。她只知道她叫大美,不知道大名,突然問母親,“羅漢媳婦叫啥名字呀?”
“你問這個幹嘛?”
“好奇。”
“這個,媽都不知道。老二,羅漢媳婦叫啥?”
“這......這我可不知道。這麽多年就大美大美地叫。怎麽了嘛?”
“普萊閑得慌,瞎打聽。”
“我們中午要叫你三爺爺來商量事情,你要待不住,上那邊找羅漢女兒玩去,比你小不了幾歲的。”
普萊還在猶豫,“不過你少和大美說話,她這兒不好”,二叔指一指腦袋,“怕她把你弄傷了。”
聽到這句話,普萊頓時好奇起來,昨晚大美遞給她紙團子做什麽。她跑出家門,在無人的地方拿出了衣兜裏的紙團子。
就是從報紙上撕下來的一張紙,看起來是包過煙絲的,還有烤煙葉的嗆鼻味。沒什麽不一樣的,她準備扔了,卻看到背面有圖案,應該是大美用炭頭畫的,但是她看不懂。
畫的像是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大一點的女人上打着一個叉,小一點的女人上打着一個圈,不知道畫的什麽意思。普萊把紙團扔了,想了一下又撿起來,撕得碎碎的,埋在土裏。
做完這一切,她才看到一個女孩在一邊怯生生地看着她,普萊心一慌,崴了一下,哎呦一聲跌倒在土堆裏,一邊撒歡的小狗吓到了,叫得汪汪的,母狗以為普萊在欺負小狗,直直地扯着狗鏈,吼得聲嘶力竭。
女孩跑過來把她扶起來,幾個大人也出來了。羅漢也跑了出來,看到眼前的事情,不分青紅皂白,擰着羅紅雲的耳朵就是打,一邊打一邊罵,把她重重地推在那個土包上。羅紅雲的眼睛進了灰,但也沒有哭,自己爬起來站在一邊,不斷地眨眼睛。
“別打她呀,我自己摔的,我自己摔的!”
母親把她扶住,埋怨地看了父親一眼,“媽,真是我自己摔的,我自己摔的關她什麽事啊!”大人們并不聽她說什麽,羅紅雲被羅漢提溜着領子,帶回了家裏。
想到那個小妹妹因為自己挨了打,普萊心裏真是難受極了,吃過晚飯後,大人們都到三叔家裏去看小寶寶了,她借口腳痛沒去。把文具盒裏的一支圓珠筆拿出來,想了又想,又拿了一本連環畫,往羅漢家裏走去。
羅漢家看起來很窮,四面圍牆有三面是破的,他好像也沒打算補,普萊深一腳淺一腳,一瘸一拐避開路上的穢物。沒等她進院,就聽到羅紅雲撕心裂肺的哭聲,普萊吓壞了,她趕緊縮到一邊,從圍牆的破洞往裏看。
這一看,差點把她吓死了!
羅紅雲被脫得精光,綁在院裏的柿子樹上,羅漢正在用一條麻繩抽她,一下,發育沒多久的小乳房上騰起一塊血紅色,再一下,滲出血來。她的乳房一邊有一塊褐色的胎記,混着血水,像破碎的雞血梅花玉。
院子的另一邊,大美被另一條麻繩拴着脖子,拴在磨上,她嗷嗷地叫着,張牙舞爪,并發不出聲音,她旁邊的驢子被蒙着眼睛拴在磨上,安安靜靜地站立着。
普萊的血一直往上頂到了天靈蓋,她沖進那個破院裏,“你幹什麽!”
羅漢驚到了,随後笑嘻嘻地走來,普萊吓得後退好幾步,“妹妹不聽話,把你傷到了”,羅漢看起來還是很本分,看了羅紅雲一眼,低眉順眼地說,“她已經知道錯了,你別生氣啊普萊!”
普萊的心率飙升,手都在抖,她簡直不敢相信離自己這麽近的地方竟然有這樣的事,她把羅紅雲的繩子解開,拉過磨上的衣服給她蓋上,“你怎麽能這樣打她呀!”普萊帶着哭腔大聲質問,“你怎麽能這樣......”普萊急吼吼地指着院裏的一切,話都說不明白了。
普萊不願再廢話,想把大美脖子上的繩也解開,解不開,她掄起磨旁的柴刀,一刀斬斷麻繩,然後一瘸一拐,把母女倆一起帶回了二叔家,鎖死了房門,任羅漢怎麽敲都不開。她想等三爺爺,爸爸和叔叔們為她們要個說法,三爺爺管着村公所呢,他一定會管的!
大人們一回家,看到羅漢一直在敲門,屋裏坐着大美和羅紅雲,二叔一下就急了。
“這這這,普萊,你幹什麽!”
“叔,羅漢打她們,打得可狠了,你看!”她翻開羅紅雲的衣服,血痕觸目驚心,普萊母親把頭別過去不敢看。“咱們找鄉鎮府,咱們,咱們叫他們離婚!”
母親上來捂住她的嘴,“別胡說!哪有離婚的說法!”
“怎麽沒有,報上都有登的,可以上法院起訴!讓大美姨上法院去!我會寫,我給她寫訴狀,讓大美姨離婚!”說着說着,普萊哭了,她很讨厭自己在這個時候哭,一下接一下擦着眼淚,可是眼淚根本不受她控制,大美和羅紅雲縮在一邊不敢說話。
三爺爺把拐杖重重地打在桌子上,“胡鬧!”
三叔扶起大美:“大嫂,你還是回去吧,和羅漢回去,好好過日子,啊。”
三爺爺用拐杖指着埋着頭不說話的羅漢:“羅老弟,你也是不小的人了,夫妻友愛,孝順老人,教育娃娃,這才是一個好家庭的樣子。你把孩子打成這樣,她咋見人你說說?”
“是是”,羅漢頻頻點頭。
“帶回家裏去,和和睦睦的。大美要跑,你就看緊一點嘛,這麽多年了還解決不了這點事情。你真的是,日膿包!”
“是是是”,羅漢點着頭,把母女倆扯起來,羅紅雲不想走,死死拉着普萊的手,普萊沒有辦法,看着羅紅雲的手指一個一個被羅漢掰開,她只能緊緊閉上眼睛。
因為出了這樣的事,母親想帶普萊先回縣城去,父親拗不過,只能把她們送去鄉上的班車站。父親走後,普萊紅着眼睛問,“為什麽大美姨不走,她帶着孩子走就行了呀。”
母親眼睛盯着很遠的大山,她拉過普萊的手,“大美姨走不了了,買她花了羅漢家 100 塊錢呢。”
普萊沒再說話,回到縣城準備考試,可她總是睡不着,大美和那頭蒙着眼睛的驢總到她夢裏來,她一天天瘦下去。
考試結束後,她沒有和父母說,自己一個人悄悄回了一趟三樹村,等到父母兩天找不到她急得快死,才接到二叔從鄉鎮府打來的電話:普萊辦了一件大事!
她寫好訴狀,帶去羅漢家裏,偷摸地讓大美按了手印,直接到鄉政府打證明要求解除大美和羅漢的婚姻關系。
大人們都驚呆了,這小女子怎麽憋着這麽大的主意。
可是她想得太天真了。這份訴狀不僅去不了法院,甚至通不過鄉一級,她還沒走到鄉政府,就讓扛着鋤頭鐮刀的村民追上了。
“你說說,這事怎麽辦?是不是你們兩口子教她搞這些?”
村頭常蹲着的幾個男的叫得最大聲,仿佛要吃了她一家三口,普萊爸爸急了,打了她好幾下,“鬧什麽?啊?我問你鬧什麽?你要急死爸媽是不是?”
普萊昂着頭,“我要救大美姨出去!”
“你還說,你還說!”爸爸的巴掌又一次打下來,普萊委屈極了,她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
普萊大聲哭着,鄉政府的人在一邊說道理,“他們還有夫妻感情,感情沒有破裂,怎麽能離婚呢?孩子都那麽大了,要是沒有感情,怎麽會生孩子,妹妹,你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鄉民還在推搡普萊父母,一個跛腳男的急匆匆跑進來,“三爺爺叫你們快回去!”
“什麽事!”一個扛着鋤頭的壯漢大吼一句,跛腳貼上來說了一句什麽,大漢眼神一變,示意幾個男的走人。
普萊父親也聽到了,臉色刷白。他一邊向四方的人賠罪,一邊撕了那份訴狀,把普萊連拉帶拽,扯進了小車裏,砰地關上車門,玻璃刷拉一聲自己滑了下來。
“怎麽了?”普萊媽小聲問。
“大美叫羅漢給活活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