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最終章
30 最終章
噼裏啪啦地敲完 29 章,南山的背上全是汗,肩膀又僵又痛,右腦和眼球疼得突突地跳動,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殊死搏鬥。但她是如此地心潮澎湃,在身體的疼痛中生出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感,仿佛真的從頭寫了一遍自己的人生,真的經歷了如此熱血的事件,真的把所有壞人都趕回了地獄。
她靠在掉皮的椅子上,盤着腿對着天花板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過了好久好久,才從自己編織的世界慢慢淡出。
電腦風扇的聲音就大得像破壁機在打芝麻,她冷靜下來,趕緊設置定時發布,果然,還沒來得及修改錯別字,電腦就黑屏了。這電腦是她讀大一的時候四百塊錢買的二手日立,按了幾次重啓都沒有反應。這回可能是真的修無可修了。
南山呆坐在桌前,悵然若失,身體裏的那股氣突然就被抽光了。她機械地刷着手機,戰争還在繼續,疾病仍在肆虐,為孩子呼號的母親還跪在庭前,被抛棄的孩子跳進了海裏,女孩們出現了,女孩們消失了......
她不想再看這些內容了,想丢開手機,又想到最現實的問題——閱讀量,于是鼓起勇氣在手機界面打開了《文學家》,結果還是不敢看,先閉上眼睛在心裏祈禱一會兒,默念“拜托拜托拜托”,然後趁老天不注意猛地睜開眼睛。
并沒有什麽神跡發生,還是少得可憐的閱讀量,少得可憐的收藏和推薦票,打賞更是一毛都沒有。
她覺得自己的樣子有點可笑,嘴角微微揚起來兩毫米,頓時又耷拉下去了一厘米。
她好想哭啊。
33 歲了,她從來沒有做過一件真正稱得上是成功的事情,十幾年的時光裏,她總認為自己是天選之人,是千裏馬尚未能遇到伯樂,機會一定會來的,出人頭地指日可待。她是不努力嗎?也不是,正因為一直很努力,現在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比別的普通人更普通。
或許寫完這一本,就真的不會再堅持了吧,可能會再試試看找不找得到工作,再換一間更便宜的房子;也可能會回鄉下去,聽從父母的安排,嫁給集上賣魚的小學同學,生兩個孩子,或者三個,然後一輩子釘在那條只有兩公裏長的集市裏。
啊,是啊,回去就要生小孩了。生小孩一定很痛吧?聽說剖腹的話要把肚子切開,切開肚皮,再切開子宮。如果順産,則要用大剪刀生生地剪開陰道口。她知道的,生小孩就是要經歷這種非人的痛苦。但不嫁人也不生小孩,可以嗎?有這樣的選項嗎?她不知道。
她哭着睡着了。
在夢裏,她又一次夢到了劉老三劃開自己的肚子,腸子混着灰塵,她幾乎要吐出來,猛地驚醒,看了一下運動手環,心率 118,時間 16:47。一口氣睡了 5 個小時的午覺啊。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喝一口水,緩了幾秒,一下子摔回床上。
小貓咪被她吓了一跳,張開眼看了一下,看到主人重新躺下了,慢慢挪到她臂彎裏,開始咕嚕咕嚕起來。
她摸索回睡前扔遠的手機,有二十幾個未接來電,有的是麥子打的,有的是歐陽陽打的,還有房東和媽媽打的。她必須一一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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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打來是為了宣布自己得獎了,得了一項建築類大獎,光是獎金就有 10 萬塊,今天晚上就要從北京回來。
歐陽陽打來是催她去準備條幅,給她轉了二百塊錢,讓她早點去機場彙合,迎接麥子順便一起為她慶祝。
房東打來說下個月開始每個月漲 200,讓她考慮一下要不要續租。
至于媽媽,已經是這個月第四次找她要錢了,“生你這個女兒有什麽用?”“我命苦啊我命苦”,“養你這麽大媽媽半條命都沒有了”,這是媽媽最常用的句式,她已經麻木了。
挂斷電話,看着餘額還有 1678.44 元,給媽媽轉了 300,想了想又加了兩百。
放下手機呆坐在床上,南山仔細地環顧了自己的房間,逼仄的單間配套裏擠滿了東西,還有正在咕嚕咕嚕的小貓咪。地上有很多頭發,昨晚睡得太晚了,她沒有打掃;床的正對面就是衛生間,沒有幹濕分離,花灑下面正對着蹲坑。花灑壞了很久了,水滴答滴答,滴落在蹲坑裏,濺起來的水花,打濕了老式的瓷磚。
她沒有再看數據,而是直接删除了 APP。她沒有出版過任何書籍,寫作已經不能養活她了,有關《文學家》的一切都是她可悲的幻想,她的人生就像一個破碎的維尼熊氫氣球一樣好笑,幹癟、褪色,風化,眼睛挂在一邊,耳朵挂在另一邊。
她嫉妒這兩個朋友,她讨厭被使喚,他人的快樂總是讓她欣慰又讓她感到悲傷,但她無法超越,也無法離開,如果離開她們,這世上就真的沒有一個人再會給自己半分側目了。
她又想哭了,盯着手腕子,一條細細的淡紫色的血管虛弱地鋪在薄薄的肉下面。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僅僅需要一把修眉刀就能把它輕挑開來,結束這一切;在一邊刷牙一邊走路的時候總會幻想自己會直接倒下,牙刷會把後腦勺戳穿;甚至幻想過雷剛好劈在這棟房子的這個房間裏,把她直接帶到無人之境。
身後的陰影又一次準備吞噬她,就在這淚眼婆娑間,一點點看不太清楚的陽光,從浴室筆記本大小的窗子打進來,透過玻璃彩色的貼紙,在瓷磚上印出來一道小小的彩虹。
這條彩虹把她的眼神從手腕上移開,把她的思緒拉遠,拉到了剛開始動筆寫《文學家》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個晴天,一束陽光照在她的腳拇指上,她在床上想到了這個故事,覺得它一定會火,當天晚上就寫了 4 萬字。
想到那種愉悅就立刻産生了一種巨大的渴望,想湊近看看彩虹。她光腳走到浴室,仰着頭仔仔細細地觀察。它的橙色似乎更偏紅一些,靛藍則淺了一點,幾種顏色的分部并不均勻,黃色的面積最大。她舉起手來,讓彩虹印在指甲上,指甲霎時間變成了美麗的彩色。
她被迷住了。
大腦忘記了悲傷,在這一小片彩色裏,它意識到它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指揮眼睛去留意這樣的彩虹,也從來沒有真正思考過它們因何而産生,為何而存在。這具軀體看到的、聽到的、吃到的,全部都是淺淺的。
長久以來,它一直在淺淺地停留,淺淺地感受,淺淺地書寫。
這具軀體在很長時間都停留在屏幕裏,停留在紛繁的信息中。離自己近的,離自己遠的,戰争、瘟疫、人間慘劇和天選之人同時擠占着它。“格局打開”,“聰明人會這樣做”,“2022 年了不會還有人不知道這個吧”,“再不做這十件事就來不及了”,“三十歲是你最後的機會”,“從谷愛淩身上普通女孩必須學會什麽”......這雙眼睛一直在搜索有用的東西,這對耳朵裏沒有一句清晰的語言全是紛雜的混響,這兩只手沒有停止過碼字,這個大腦好像一刻都沒有休息過,可又好像一刻都沒有得到過某種“具體的事物”。
沒有具體,這就是它痛苦的來源。
這具軀體活着又不像活着,只是從信息的海洋裏輕飄飄地略過,沒有聞到花香,沒有聽到雨聲,沒有仔細觀察過一條彩虹。好不容易出生一遭,卻輕飄飄地飄過去了。
人生朝前邁一步有時就在一瞬間。
在這短短的三分鐘裏,南山得到了比過去幾年更多的東西,且不是被人恩賜的,而是自己憑空悟到的。得過很多很多年以後她才能明白,這一天是如此地幸運,她在時間的間隙裏,得到了一個并非人人都夠運氣得到的機緣,這條四厘米的彩虹從灰色穹頂的裂縫裏照了進來。
彩虹印在了南山的腦子裏。它被看到了,沒有白白出現又白白消失。
她蹦跳着跑回床上,從頭開始又讀了一遍自己的小說,又從頭體驗了一次小說裏“南山”的生活。
等到小說讀完,太陽下山了,小彩虹不見了,剛才的事好像一個夢。在這種似夢似醒的奇幻瞬間,她發覺了一個道理,或者說是現實——她固然沒有取得《文學家》裏那樣的成功,但她至少也沒有殺人,沒有罪孽,身體還很健康。
嬰孩時期沒有死掉,沒有李依依那樣的病痛,沒有遭遇羅紅雲那樣的人生,沒有被賣去山野間綁在繩下,也沒有讓貓兒失去家,已經是需要十萬分幸運的事情了。這世間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被菩薩摸了頭的,只是少數中的少數,剩下的你我他,都是普通人。
在她自己編寫的故事裏,南山、普萊、華姐、麥子、李依依......如果真算起來,又有誰是好過的呢?那些跌宕總伴随着悲傷,過去把每個人牢牢釘死在自己的執念裏。
可人活的是未來,而不是過去啊,正是因為人的底色是悲涼,所以彩虹才變得如此重要不是嗎?
她把窗簾盡量地拉開,從床頭到門背後徹底搞了一次衛生;她梳整齊頭發,從簡易衣櫃裏挑出還算嶄新的衛衣和外套,那雙裂了口子的帆布鞋,她決定把它擦得幹幹淨淨。她非常仔細地綁好了鞋帶,蹲下來抱起貓咪,親了一下它的腦門,摸摸貓屁股,給它放了幾塊凍幹,關上了房門。
“我們總是要足夠年老,足夠強大,或者足夠好運氣才能明白,自己以外的他人,都不重要,那些否定、懷疑、欺騙和傷害,皆是他人之孽,你自守好你心,你保護你自己,站出來為自己抗争,你守住心中的陣地,不再畏懼地逃避,也就是那一刻,你才真正成為了你。”
在這樣的腦內旁白中,南山一步一步走下幽暗髒亂的樓道,穿過窄窄的小巷,越過兩根電杆,猛地一下子鑽到大路上。路的對面就是現代化的車水馬龍,南山站在巷口,對着遠處的繁榮深吸了一口氣,壓緊口罩,快速地走過街道,白色的衛衣帽子和搖擺的馬尾,不一會兒就融進了來往的人潮裏。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文學家》的後臺數據正在慢慢增加,一開始是 100,後來變成 10000,再後來變成 100000......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現了這部作品,沒過多久,越來越多的讀者加入了讨論。他們完全讀懂了南山構建的世界和她的心意。
多浪漫啊,在眼睛和文字之間,陌生人和陌生人在精神上達成了共鳴,像遷徙落單的鳥,懷疑自己是唯一一只落後的鳥,以為自己即将獨自凍死在寒冬中時,在某個溫暖的早晨又回到了隊形中。
是不是原來的鳥群又有什麽要緊呢?它們最終都會向着南方飛去。
(全書完)
注:本書中出現的所有人名、地名、團體、機構以及情節、對話,皆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