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更
第56章 二更
“董大人, 您稍安勿躁,我覺得這件事中間有什麽誤會。”周元瑢将案卷拿起來,看向一邊的董方規, “楊監事來過嗎?”
董方規點點頭。
楊監事來過,董大人卻質問他為什麽不和梵音大師提前溝通, 這個說法就有點蹊跷了。
“董大人,如果是因為夜間施工的事, 我确實跟梵音大師提前溝通過了,如今梵音大師翻臉,應該是因為別的事, 我想先和楊監事溝通一下, 搞清楚情況,再做應對。”周元瑢說道。
董大人冷哼了一聲, 面上仍是不快:“我早說過不要趕工期, 為什麽不聽!我們将作監的第一項工程, 求穩,穩才是最重要的!”
“董大人, 這件事我可以給周常侍作證, 是楊監事想趕在大年初一皇上上香之前完工,周常侍的意思是, 按照正常進度就可以,可是楊監事……”董方規開始跟他爹告狀。
“楊監事想趕進度,那是他的事, 這排水工程,是我們将作監的事, 你明白這中間的差別嗎?”董大人氣不打一處來。
“董大人, 我這就去求證, 到底是什麽觸怒了梵音大師。”周元瑢向董大人行了一禮,轉身往門外走去。
董方規也跟着周元瑢出來。
兩人走到少府寺外面的廣場上,周元瑢站住腳,問道:“楊監事在哪裏,你知道嗎?”與。夕。糰。懟。
“應該在尚方署。”董方規思索道,“現在大相國寺那邊的活兒停了,他也沒有別的需要外出的工程。”
“我知道了,走,先去一趟尚方署。”
尚方署是工匠們聚集的地方,每日都忙忙碌碌,不同工種的匠人各自聚集在一起,制作着各種器具。
周元瑢走進尚方署,忽然感覺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他放眼望去,每個人都在低頭忙碌他們手頭的工作,偌大一個尚方署,只能聽到捶打聲、敲擊聲,沒有一個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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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是秩序井然,倒不如說是死氣沉沉。
“要管住這麽大一個尚方署不容易,”董方規道,“恐怕這會楊監事很生氣吧,周常侍,你究竟是怎麽跟梵音大師溝通的,梵音大師就沒有露出一點拒絕的意思嗎?會不會是你沒有理解梵音大師的意思啊?”
“梵音大師直接答應了我,在我還沒有向他保證細節之前,就答應了我,”周元瑢平和地說道,“你還記得麽,我們的排水工程開始的時候,梵音大師就非常配合,如果不是出了什麽變故,梵音大師不會突然把我們的人都趕出來的。”
“嗯……那倒也是,”董方規道,“可是,楊監事今天怒氣沖沖地來将作監告狀,言語間似乎認為是周常侍你沒有溝通清楚。”
這種甩鍋的感覺,為什麽那麽的熟悉。
言談間,周元瑢走進尚方署監事房,一名學徒童子給兩人上了茶。
“楊監事呢?”周元瑢問道。
學徒童子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回大人,小奴已經通報了兩位大人來見楊大人的事,楊大人稍後就到。”
說完,學徒童子退了下去。
周元瑢奇怪地看着他,這個童子自稱小奴?不是尚方署的學徒嗎?明明身上穿着學徒的灰衣。
在大晟,雖然是封建社會,但是工匠大多還是自由之身,進入少府寺之後,也是以我自稱,周元瑢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像是某朝那樣自稱奴才的情況了。
他正在思量間,忽然聽到監事房後面傳來響動。
“啪!”
“诶……”半聲呻|吟響起,随即又像是被什麽掐斷了。
周元瑢站起身,往屏風後面繞去,那裏有一扇門,從監事房通到後面的院子。
周元瑢走到門前,向外看去。
令他吃驚的一幕出現在眼前。
只見數個工匠打扮的人被困在木樁上,身上皮開肉綻。
在他們身側,楊文虎正攥着一條黑亮的鐵鞭子,緩緩地踱着步子,他那張對外和善的圓臉,此刻兇相畢露,正惡狠狠地盯着這些工匠。
“叫你們不要出聲,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到?我養你們這些奴才有什麽用?廢物!”
“啪!”鐵鞭重重抽在工匠身上,帶下一大片皮肉。
工匠喉間發出痛苦的嗚咽,卻硬生生忍住,沒有叫出來。
“住手!”周元瑢叫道。
董方規趕緊拉了拉周元瑢的袖子。
楊文虎轉過頭,臉上的猙獰之意還未退去,猛一看有些吓人。
然而,當他看到叫住他的人是誰後,圓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溫和輕松:“周常侍,董少爺。”
三人回到正堂中,各自落座。
周元瑢卻沒有了談大相國寺的心情,他眼前還萦繞着血腥的一幕。
大約是這些日子過得太順遂了,以至于他差點忘記,這是那個在刑場一批批砍人腦袋的時代。
“周常侍,我快要被梵音那個禿驢給氣死了!他怎麽說翻臉就翻臉,還把我們全都轟了出來,你不知道,那大殿廣場上的一條大溝還沒填上呢!若是上香那一天,被皇上看到了,我們都要遭殃!”楊文虎上來就是一通告狀,說罷,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水。
周元瑢看到他手上的血蹭到了白瓷被子上,頓時一陣反胃。
“你為什麽要打那些工匠?”周元瑢問道。
董方規又拽他袖子,他沒理。
楊文虎微微沉下臉:“周常侍,從剛才開始,你的态度就很奇怪,我們尚方署怎麽管教下人,難道還要向你彙報嗎?”
“他們犯了什麽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應當按規矩辦事,怎麽能動用私刑?”周元瑢推開茶杯。
“周常侍!”楊文虎将白瓷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這是逾矩了,管好你們将作監的事!”
“周常侍……我們還是說大相國寺的事吧。”董方規勸道。
董方規的态度,讓周元瑢稍稍有些意外,不過仔細一想,董方規是董大人的兒子,對少府寺比對他家還了解,能不知道楊文虎是怎麽管理這些工匠的嗎?
“我就是在說大相國寺的事。”周元瑢道,“楊監事,你打的這些工匠,不就是大相國寺中做事的工匠麽?”
董方規詫異:“周常侍,你的記憶力這麽好?這都能認出來!”
楊文虎看向周元瑢,語氣稍和:“不錯,這幾個人,确實是建造排水管道的工匠,他們犯了錯,所以我才罰。我們尚方署一向賞罰分明,夜間工作,命令禁止交談,可是他們卻不斷發出聲音,攪擾了高僧們的休息,以至于排水工程功虧一篑,你說,他們該不該打?”
周元瑢皺眉:“你是說,他們夜間大聲喧嘩,觸怒了梵音大師麽?”
“不錯。”楊文虎氣惱地別過臉。
“他們當時在什麽地方喧嘩,僧人起居的院落旁邊?”周元瑢問道。
“不是。”楊文虎說了一個遠離僧人起居點的角落。
“那麽遠的地方,他們的聲音得多大,才能影響到梵音大師?”周元瑢疑惑,“而且,比起人聲,擊打聲、碎石聲,應該更大吧?”
楊文虎沉默了。
“我問你,當時是什麽情況,梵音大師是什麽反應,說了什麽,你全都告訴我,一字不落!”周元瑢正色道,“這事關我們的排水工程還能不能做下去。”
楊文虎将當時的情況回憶起來。
昨天晚上,連着下了三天的大雪,夜裏極冷,李鐵柱和張富貴他們幾個按照楊文虎的吩咐,在一處遠離僧人起居院落的地方填埋已經放置好排水管道的溝渠。
幾人因為天氣太冷,手腳快要凍僵,所以互相大聲說起話來,想要借此強打精神,繼續把活幹完。
誰知,梵音大師就在附近散步,聽到了幾人吵嚷。
楊文虎是随後趕到的,這些情況也是他審問李鐵柱、張富貴他們才了解的,等他趕到現場,梵音大師的臉色已經很難看。
梵音大師叫他們立刻從大相國寺裏面出去,大相國寺要為新年上香做準備,不能讓他們在這裏擾亂秩序了,所以,一直到上香結束,他們才能回來。
“你說梵音這和尚,他到底想幹什麽?”楊文虎氣道,“周常侍,你之前不是跟他說好了,我們可以一直留在大相國寺裏,不分晝夜的做工嗎?”
“我确實從梵音大師口中讨到了許可。”周元瑢道,“不過,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肯定是有什麽讓梵音大師感到不滿意的地方,我會再去确認一次,在此之前,請楊監事先把後院那些工匠放了,不要再責打他們,畢竟,導致梵音大師翻臉的罪魁禍首,還沒有定論。”
楊文虎迷惑:“除了他們,還能是誰?難道你不信我說的?”
“不……只是每個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樣,”周元瑢定定地望着楊文虎,“梵音大師,對這件事的看法,可能和楊監事截然不同。”
周元瑢帶着董方規從尚方署出來,前往大相國寺。
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猜測。
進入大相國寺遇到了一些困難,不過,在周元瑢報上名帖之後,小和尚還是放他們進去了。
看見周元瑢時,梵音大師雙手合十,向他行禮,臉上的表情有幾分疏淡,不似之前那樣親和了。
“大師,我想知道,你突然趕走他們,是因為什麽?”周元瑢問道。
梵音大師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轉動念珠。
“您說過,這排水管道,是有利于民生的東西,所以您一開始積極配合我們的營造工作,”周元瑢頓了頓,“那現在為什麽又把他們趕出去呢?”
梵音大師還是不言不語。
“我們希望達成的目标是,在皇上來寺裏上香之前,把全部排水管道鋪設好,調試過,這樣一來,皇上就會直觀地看到我們做這些建設的好處,我們對于全城的改造才好開展。”周元瑢心平氣和地向梵音大師亮明他們的意圖。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梵音大師道一聲佛號,擡起眼來,犀利而深沉的目光落在周元瑢臉上,“施主一片善心,貧僧本應支持,只是,有善心未必有善行,貧僧是不想給施主結惡果,所以才把他們趕出去。”
周元瑢聽到此處,之前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大師,您是不忍心見他們在冬天下雪的夜裏工作麽?”周元瑢試探着問道。
“不錯,冬夜寒冷而萬物藏,背時而行,只會傷害己身。貧僧走過藏經閣時,聽到那黑黢黢的地方,有人大聲喊熱,寒冬臘月,哪裏來的熱,只有寒氣入骨之人,會産生渾身發熱的錯覺,這些工匠,再這樣工作下去,恐怕會落下病根,貧僧不忍見他們如此。”
“大師慈悲為懷。”周元瑢嘆了口氣。
旁邊的董方規聽得愣住,所以,梵音并不是因為工匠們喧嚷,才把他們趕走,而是怕他們凍壞了……
“大師,我們能不能打個商量,”周元瑢決定退一步,“工匠們以後還是白天來做工,晚上回家休息,我們會給工匠們準備好保暖用品,防止做事的過程中凍傷。”
“貧僧絕沒有為難施主的意思,只是,那位姓楊的施主,他的很多行為,都不适合在佛門清淨地來做。”梵音大師雙手合十,仍是謝絕的意思。
“……”周元瑢心想,果然問題就出在楊文虎身上,他一個沒注意,楊文虎就用打奴才那一套來管理工匠,表面上看起來效率是很高了,可是,在梵音大師看來,那就是冒犯之舉。
“那就換掉,換掉楊監事,讓其他人來。”周元瑢幹脆地說。
現在完成任務最大,什麽職級品秩,都可以靠邊站。
“貧僧并不認識其他人,如果施主能來,貧僧可以接受。”梵音大師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來?”周元瑢一愣,可他是将作監的人,不能管尚方署的事兒啊。
但是,這種時候,拒絕梵音大師,就意味着這個工程別做了,周元瑢只能硬着頭皮答應下來。
他回到少府寺,将梵音大師的意思傳達給董大人和楊文虎。
董大人當機立斷:“周常侍,那就你去,董錄事跟你一起。”
說罷,他轉向楊文虎,楊文虎看起來有些悶悶不樂,董大人道:“楊監事,你有些舉動,在大相國寺來做,确實不大妥當,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就不要出面了,派幾個有能力的管事給周常侍打打下手吧。”
楊文虎應聲而去,過不多時,尚方署的管事帶着工匠隊伍過來,由周元瑢帶着,回到大相國寺,繼續沒做完的工作。
工程又恢複了正常,只是,按照現在的進展速度,是沒辦法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全部做好的。
周元瑢雖然不贊同楊文虎的做法,但他認可楊文虎的想法,如果想要後續的工程順利推行,就必須抓住皇上來大相國寺上香的這個機會,好好地展示一下排水系統的作用。
周元瑢坐在大殿前的臺階上,望着下面幹活的工匠,他忽然産生了一個想法,說不定可以解決工期趕不及的問題。
“董兄,你有帶紙筆在身上嗎?”周元瑢問道。
董方規掏出随身攜帶的小冊子和炭筆。
周元瑢就着膝頭,在小冊子上寫寫畫畫起來。
*
大年初一。
每年的這個時候,大相國寺都會舉行上龍頭香的活動。
今年,開平帝一早就确定了,由他帶領四位皇子,前往大相國寺上龍頭香,為大晟的百姓祈福。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數日,到了大年初一這一天,天氣放晴了。
從宮裏出來的隊伍,浩浩蕩蕩,開往大相國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