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更
第57章 一更
皇上出行, 玄武街戒嚴。
寬闊的道路上,只有皇宮裏出來的隊伍,旁邊的店鋪酒樓, 一律關門。
開平帝與楊太師一前一後,各乘轎辇, 随後是大皇子的車隊,再次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小皇子, 王公貴族、文臣武将,蒙皇上降旨、準許一同前往大相國寺上香的車隊綴在最後面。
十裏長街,被宮裏出來的隊伍占滿, 皇家氣象盡顯。
“子振啊, 又是新的一年了,宮裏有什麽新鮮趣事兒, 你給朕講講吧。”開平帝心情不錯, 同一邊的楊太師談笑。
“回禀皇上, 南邊的蠻夷首領給您進獻的那頭條枝大鳥啊,現在長得比一匹小馬還大呢, 您不是放在豹房養着嗎, 豹房的李管事跟我說,前些日子他們閑得無聊, 就組織了一場比賽,叫那條枝大鳥跟大宛名馬比速度,皇上您猜怎麽着?”
“怎麽着?難不成條枝大鳥竟贏了?”開平帝笑起來。
“皇上料事如神!條枝大鳥不僅贏了, 還跳到了大宛名馬背上,耀武揚威呢!”楊太師笑道。
“哈哈哈哈哈……”皇上笑了起來, “這麽有趣的事, 怎麽不告訴朕, 朕也想看一看。”
“回禀皇上,豹房如今是大殿下手下的李管事包辦,大殿下可研究了很多新奇有趣的雜耍,想着什麽時候呈現給皇上禦覽,眼下被臣給洩露了機密,大殿下要埋怨臣呢。”楊太師笑道。
“哦?真有此事?玄通倒是沉得住氣啊。”皇上扭過頭,向後面看去。
大皇子一直挺直後背,聽到這話,臉上露出笑意。
楊太師這個老狐貍,還是會審時度勢的嘛。
“父皇,是楊太師過譽了,兒臣手下的李總管,确實是個奇人,能和猛獸溝通,兒臣見他有才,便叫他多訓練些猛獸,到時一并呈現給父皇。”大皇子答道。
“你手下的人才倒是多。”開平帝笑道,“朕聽人說,玄通廣收門客,不論出身,不管是什麽樣的人才,都能在大皇子門中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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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這話是聽哪個說的,實在是過分了,論廣收人才,誰人能與父皇想比?兒臣只是占了父皇的便宜,大德大賢之士入朝為官,小才小能之人便留在兒臣這裏讨碗吃。”大皇子謙虛地說道。
開平帝聽着這話十分舒服,他這個大兒子就是言行得體,雖然有才能、有學識,可是從來不會顯擺。
這讓開平帝對大皇子十分放心。
父子交談正融洽時,車隊向右一轉,從玄武大道進入淨琉璃街。
在那一瞬間,開平帝感覺龍辇上無時無刻不存在的震動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靜。
順滑、平穩,車輪像是行駛在水面上一樣毫無滞礙地推進着。
開平帝微微一怔,擡眼向前看去。
只見一片光滑平整的道路出現在他面前,那種視覺效果,就像接連下了一整夜的雪,早上剛一起來,往院子中間一看,還沒有留下任何腳印的、完美無瑕的雪地。
“這片地面怎麽這樣奇怪,沒有人在上面走過嗎?”開平帝問道,“昨天晚上下雪了嗎?”
楊太師笑起來:“皇上,這不是雪地,這是少府寺将作監新修的路,這一片說是經常積水,每個月兩次的集市都在這辦,做生意的老百姓啊苦不堪言,虞慎和那個将作監的董衡啊,他們兩個就商量着想把這條街重新修整一遍。”
“對對對,是有這麽回事,朕想起來了,”開平帝指着前面的地面驚奇道,“這就是虞慎弄出來道路?他可真行啊!宮道都沒見他這麽用心修!敢情朕還沒享受上的,讓老百姓先享受上了?”
楊太師聽出來了皇上語氣中的贊嘆之意,便順着說道:“皇上憂國憂民,聖名天下皆知。”
“哈哈哈哈,”開平帝心情大好,楊太師這個馬匹拍的實在太到位,“賞,給朕好好地賞!虞慎這件事做得漂亮!”
大皇子本來還想跟皇上繼續說豹房的事,沒想到,這話題莫名其妙地就被楊太師引到修路上了,一個破路有什麽稀奇的,不過是表面的石頭磨得平整了些,再貴重的路,那不都是被人踩在腳下的嘛。
他不由得有些悻悻,沖楊太師使眼色,暗示楊太師把話題拉回前一個。
楊太師卻像瞎了一樣,只逮着開平帝感興趣的話題說:“皇上有所不知啊,虞慎手下那個将作監,來了個厲害的年輕人,說是以第一名通過的考試,能繪制透視圖,就是一張圖上,能把這個亭臺樓閣的方方面面都呈現出來,臺基、立柱、橫梁、鬥拱怎麽銜接在一起的,全都一覽無餘。”
“哦?真有這麽神奇?”皇上來了興趣。
這時,龍辇駛進大相國寺正門,停在前院中,宮人扶着皇上和楊太師下了車辇。
梵音出來相迎,雙方說了些場面話。
上臺階時,開平帝問起梵音:“梵音大師,這段時間,寺裏可還好?”
“陛下挂懷,寺裏一切都好。”梵音答道。
“朕看見外面街上的道路重新翻修了,如今平整如鏡,行車走馬倒是方便,只是修整過程中,恐怕有許多攪擾,不知是否驚動了寺裏?”開平帝說起修路的事情,想從側面了解一下少府寺将作監的活兒做的怎麽樣。
“陛下,修路乃是利民便民的善舉,貧僧哪有不支持的道理,何況主持修路的周常侍心懷仁善,又聰慧機敏,不僅在短短一個月內将排水管道修成,還兼顧了工匠們的身體健康,實在是令貧僧佩服。”梵音大師盛贊道。
開平帝一頓,他還沒聽過梵音大師這樣誇獎一個人。
梵音大師不是一般的寺廟住持,他是佛門八宗之一的宗主,開平帝之所以能坐穩皇位,與梵音大師的支持關系緊密,因此,大晟開國以來,大相國寺的地位就提升到了至高無上的地步,皇上定下規矩,每年大年初一,皇室宗親都要來這裏上龍頭香。
梵音大師早年游歷各地,見識廣博,可以說什麽樣的人都見過,什麽樣的大場面都領教過,回到京城之後,便一心清修,連開平帝想見他,都得提前派人請示。
這樣的梵音大師,竟然會誇将作監的一個新人。
開平帝不由得升起些許好奇,他轉過頭,問楊太師:“子振,将作監那個新人叫什麽名字?你知道麽?他今天在這裏麽?”
楊太師笑道:“回禀皇上,您說的是周常侍吧,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恐怕不大方便面聖。”
“有什麽特殊?朕要見他,當面嘉獎他,他還有什麽不方便的!”
“皇上,不是他不方便,是……他和您也曾有一面之緣,您還記得嗎,在監斬臺上,周泰那個三兒子,周元瑢,就是他。”
“什麽??”開平帝瞪圓了虎目。
*
上香儀式結束後,梵音大師引着開平帝和楊太師到會客廳中休息,小沙彌呈上茶水。
開平帝這回靜下心來回憶了一番,想起來确實有這麽回事:“朕記得,這周元瑢是玄極推薦的吧?他當時還占用了一個向朕提條件的機會。”
“正是。”楊太師應道。
“玄極難道是發現了這人的才能,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開平帝撥了撥茶葉,沉吟道,“奇哉怪哉,玄極是怎麽知道這號人的,他又沒有出過宮。”
“皇上,臣以為,這人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只要他能效忠朝廷,效忠皇上,就是件好事。”楊太師道,“二殿下此舉,正好為皇上收攬了人心,想必這個周家的三公子,此時對二殿下是十分地感恩戴德。”
“哼。”開平帝還是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本來還想提拔一下這個周常侍的,誰知竟然是前朝餘孽周家的後人。
斬草不除根,就讓開平帝很難受了,現在這根草,竟然還有成長為松柏的趨勢,開平帝不安之餘,又有一種挫敗感,怎麽他們魏氏就沒有這樣的人才。
“罷了,既然他幹的好,就讓他繼續幹吧,”開平帝道,“不過,這将作監是真的沒人了嗎?叫一個剛進入少府寺的新人挑大梁?虞慎和董衡到底是怎麽想的?”
楊太師聽出開平帝的不喜,知道皇上還是很在意這個人的出身。
不過也是,國仇家恨,哪有那麽容易化解的,一般處理方式都是斬草除根,哪有讓前朝餘孽來主持本朝大工程的先例?
這個周元瑢就算有幾分才能,也不能讓他挑大梁。
“臣明白了,是虞慎考慮不周,臣會找個時機,敲打敲打他。”楊太師說道。
渺渺香煙中,梵音大師轉動念珠,聽着君臣二人的議論。
他腦海中浮現起五天前那個雪天,他從屋檐下走過時,看見周元瑢正站在雪地裏,和他那個年輕的同僚拿着一本冊子寫寫畫畫,時不時就一些細節進行争論。
“什麽,改變設計圖?”董方規忽然大聲說,“這可不行!這是已經定好的方案,怎麽能随便改呢!而且管子已經鋪下去了,現在改,根本來不及啊!”
“那我們就沒辦法在大年初一前完工。”周元瑢道,“我想明白了,如果人工工時要砍半,還要完工,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改工作量。”
“為什麽一定要完成!之前你不是說不急着完工嗎!”董方規不理解。
“楊文虎做事有問題,但他有句話說的對,那就是,我們必須抓緊皇上來上香的機會,讓他意識到排水管道的功用,比他想象的更強大,如果能在全城都鋪上這樣的排水管道,整個京城都将煥然一新!”周元瑢堅持到。
梵音大師駐足觀望,看到兩個年輕人因為争執而面紅耳赤的樣子,不由得陷入深思。
這個周常侍,雖然不贊同楊文虎的做事方法,但是也能接受他的正确意見,倒是個明智的人。梵音大師想。
現在,楊文虎已經被自己趕走了,只剩下周常侍和他的年輕同僚在這裏孤軍奮戰,如果,能幫他們一把就好了,算是對他們尊重大相國寺的一種報答。
這年頭只是在梵音大師腦海中一閃而過,後來,周元瑢按照時間點把大相國寺的排水管道做完了,煥然一新的淨琉璃街也在百姓中大受好評,梵音大師以為,沒有什麽他能幫助周元瑢的地方了。
現在看來,還是有這個餘地的啊。
“陛下,我們寺中今日要舉辦一場水陸法會,不知陛下是否有空參加?”梵音大師見開平帝和楊太師已經謀劃完了将作監工程的未來,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
“水陸法會?”開平帝意外,“朕怎麽沒有收到宮中呈報?”
上龍頭香的流程,要經過幾個步驟,多少時間,都是寫在呈報單上,一早送到禦桌前的,開平帝沒在上面見到什麽水陸法會。
“回禀陛下,這是寺裏今年為百姓祈福而準備的法會,只是貧僧私下決定籌辦,所以并沒有向宮裏報告。”梵音大師說道。
也就是說,皇上不是必須要參加這個法會,所以不在流程中。
“大師慈悲為懷,願為百姓祈福,實乃萬民之福,”開平帝道,“朕很想參加,只是宮中事務繁忙,尤其是新年伊始……那便旁聽半個時辰,朕再回宮,不知這樣是否可行?”
梵音大師雙手合十,向開平帝行了一禮:“善哉。”
*
隔壁靜室,是皇子們休息的地方。
只是,這裏的氣氛不怎麽好,大皇子獨自占着一張桌子,沉着臉,喝着茶,好像這屋裏有什麽讨人厭的東西一樣。
三皇子坐在距離大皇子最近的位置上,正嘻嘻哈哈地跟小太監說閑話。
二皇子和四皇子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兩人言談甚歡,二皇子時不時壓低聲音講個玩笑話,把四皇子逗得咯咯直笑。
“二哥,你怎麽那麽厲害!那這招你下次一定要教我!”四皇子眼巴巴地望着魏玄極。
魏玄極輕笑一聲:“這容易,下次我去慶陽宮後面那個小花園找你。”
“行,一言為定!”四皇子露出開心的笑容。
大皇子驀然擡眼,盯着魏玄極和四皇子的方向,冷哼了一聲。
“某些人,不會真以為聽了幾天經筵,就能遮掩住身上那股粗野味了吧?”大皇子冷笑道。
屋裏的氣氛僵硬了幾分。
魏玄極擡起頭,看向大皇子:“大殿下,你是在說我?”
大皇子也盯着魏玄極:“說的是誰,誰心裏有數,二弟,你這麽積極搭腔,莫非是心虛嗎?”
“那倒沒有,”魏玄極坦然道,“我是挺粗野的,大家都知道,所以大殿下也沒必要說得這麽婉轉,我是個粗人,聽不懂婉轉話。”
大皇子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他忍不住側過臉:“怎麽會有這麽沒臉沒皮的人,怪不得能和前朝餘孽勾結在一起。”
魏玄極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他黑幽幽的眼睛凝向大皇子:“魏玄通,你說什麽?”
大皇子呆住了,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魏玄極這個野蠻人,竟然直呼他的姓名!他可是大皇子,是這天底下除了皇上,最尊貴的人!
“魏玄極,”大皇子一拍桌子,“反了你了!誰給你的膽子,直呼皇兄姓名?!”
“魏玄通,名字取了不就是讓人叫的麽?我是個粗人,我不懂,你教教我,人有官職,有品秩,有好好的姓名,你卻不叫,是什麽意思?”魏玄極也一拍桌子,他手勁本就大,這桌子拍完,竟桌腿斷裂,塌下地去。
頓時,一屋子塵土飛揚,大家都吓了一跳。
“皇上有旨:大皇子,二皇子随朕參加水陸法會,其餘人等,該回宮的回宮,該回府的回府,不必在這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