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二更
第58章 二更
所謂水陸法會, 是佛門法會中規模最大的一種。
梵音大師想要舉辦水陸法會,并不是一時興起,朝代更替, 戰亂頻發,對于百姓來說畢竟不是一件好事, 萬物生靈,都因此而大受創傷, 梵音大師想要普度衆生,安撫在新舊更替之際逝去的生靈。
然而,大晟立國之初, 百廢待興, 大相國寺也要忙于各種事務,一時之間無法操持起這樣規模的法會, 這件事便一直留在他心中。
正值開平六年元月初一, 也是新舊年交替之時, 梵音大師認為時機已經成熟,決心舉辦一場為期七天七夜的水陸法會。
在這期間, 大相國寺上上下下的僧人都将參與到法會中, 法壇設有三處,分別是:大雄寶殿前廣場, 前院廣場,以及位于二者之間的百級石階。
開平帝休息片刻後,得到梵音大師的消息, 可以前去大雄寶殿前廣場了,法會已經準備好。
開平帝從靜室中走出來, 看到大相國寺一千多名僧人整齊地坐滿了百級石階, 暗黃色的僧袍一直延伸到前院廣場, 這樣的陣勢,開平帝也從來沒有見過,他一邊欣賞,一邊登上石梯,來到大雄寶殿前。
積雪的屋檐下,梵音大師正身穿金絲八寶攢珠袈裟,手持純金打造的法杖,神色莊重地望向前方。
開平帝來到近前,向大師行禮,大師還禮。
“陛下,請坐,稍等一會兒,法壇即将開啓。”梵音大師說道。
開平帝一點頭,坐進專為他設下的座椅。
楊太師和随後到來的大皇子、二皇子也依次落座。
水陸大會正式開始。
梵音大師率先唱響佛號,千名僧人齊聲念經,木魚聲、經筒聲伴随響起,大相國寺裏充滿了神聖肅穆的氣氛。
開平帝欣賞着難得一見的盛大法會,心中感到寧靜,紛亂的頭緒和俗事在僧人們的唱經聲中悠然遠去,他眼前只有一片廣闊明淨的藍天。
Advertisement
半個時辰後,唱經結束,開平帝從悠然的狀态中回過神,他該回去處理朝政了。
梵音大師轉過身來,向開平帝走來,開平帝站起身,雙手合十,向梵音大師道謝,提出今天就參加到這裏,準備回宮了。
“陛下,水陸法會還有一個關鍵環節,我們會用幹淨的融雪水洗去法壇上沾染的俗世塵埃,讓法壇更加清淨通透,為衆生祈福時,也更容易抵達玄妙之境。”梵音大師說罷,半垂眼簾,“貧僧希望,陛下能夠觀看清水淨壇的法事。”
“哦?”開平帝道,“既然是大師請求,那麽朕再留一會兒也無妨,只是不知道這清水淨壇的法事,是怎麽一回事?需要朕也參加其中嗎?”
梵音大師微微一笑:“陛下在此旁觀便可。”
開平帝點點頭,又坐了回去。
大皇子稍顯不耐煩,但那一絲情緒,也只是稍縱即逝。
楊太師有些意外,看了一眼梵音大師。
魏玄極則高高興興地坐回去,他還想多欣賞一會兒大相國寺,這就是仙人為之精心設計了許久的地方,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不過,這裏的地下,據說都鋪着很大的陶制管道,不管下多大的雨,都不會積水。
只是可惜了,今天沒下大雨,顯不出仙人的厲害。
“開始吧。”梵音大師舉起法杖,在地上重重地頓了三下。
忽然間,數十名僧人手持淨瓶,出現在大雄寶殿的屋檐上,他們将手中混合了融雪物質的均勻地潑灑在積雪上,積雪融化成水,很快流淌下來。
屋瓦邊緣,一串串流水滴落下來,初時像是珍珠簾幕,少頃彙成一溜溜水珠,再過片刻,變成水簾。
開平帝、楊太師等人都坐在屋檐下,見狀唬了一跳。
“陛下不必擔心,這些都是用來清洗法壇的水,并不會沾染到貴客身上。”梵音大師解釋道。
大雄寶殿前的衆僧人站起身來,退到一邊,讓出法壇的空地。
這時,奇異的一幕出現了,只見屋檐上那些流水,并沒有流到開平帝、楊太師等人腳邊,而是向法壇中間滑去,人站立的地方幹幹淨淨,只有幾點迸濺起的水星。
楊太師指着地上的水流:“陛下,您看,這并不是普通的地磚,上面有孔,屋檐上落下的水流進孔洞裏去了。”
開平帝也觀察到水是流到磚塊下面去了,只是不知道下面有什麽機關,能容納多少水。
皇宮裏也有針對屋檐流水的對應處置,一般會在屋檐下正對着的地面上鋪上鵝卵石,鵝卵石的部分比路面高出一些,這樣一來,水就不會彙聚,而是會自動散開,這叫散水。
不過,水不管散到哪裏,總是會在低窪處聚集,積水的問題始終存在,只是通過高低設計,把積水區劃到人經常行走的區域之外。
開平帝想到楊太師之前提起的,将作監設計的大相國寺排水系統。
難道說,排水系統已經啓用了嗎?
那他倒要看看,這排水系統還有什麽厲害的地方,只是在地磚上打一些不明顯的排水孔,還遠遠不能讓他滿意,不過,倒是有些小小的意外。
“皇上,您看屋檐上流下的水,都向臺基外緣流去了。”楊太師說道。
開平帝舉目望去,流水已經越過整個臺基,往臺階臺基邊緣的欄杆處流去,如果越過欄杆,就會形成水簾,再流到下一層去。
然而,流水并沒有越過欄杆,而是在欄杆下停住了,洗刷過整個臺基表面的流水,又流進了位于欄杆下方的排水孔。
可以想見,若是下雨,水從屋檐上大股流下,鋪滿臺基,卻并不會在屋檐下或是其他地方形成積水,也不會在臺基邊緣形成瀑布,水流被設置在臺基四邊上的排水孔直接導入排水管道,從地下引走。
如此,可以保持臺基表面只是洇濕,行走起來,還是十分便捷的。
臺基邊緣和百級石梯處,也不會形成惱人的瀑布,讓行走在下面的僧人舉步維艱。
位于大雄寶殿前的法壇清洗完畢,手持淨瓶的僧人們又用同樣的方式清洗了百級石梯和石梯下方的前院廣場。
大股的水流澆下去,很快被地勢分流開,流進地勢較低處的排水孔,消失無蹤。
而法壇以外的地方,并沒有受到水流的影響,可見水流是控制在一定區域內處理的,每個區域有各自的排水孔,如果是大雨天,降雨壓力會被不同區域的排水管道分擔掉,排水速度始終是均勻的。
淨壇完畢,太陽一曬,有些石磚已經幹了一半。
開平帝站着看完了全程,眼中閃爍着興味盎然的光彩。
“子振,你說,這就是将作監周常侍所做的排水系統麽?”開平帝向一旁的楊太師問道。
“正是。”
“如今朕可算知道,為什麽叫排水系統了,原來這不僅僅是鋪在地下的排水管道,還有地面的高地地勢,臺基邊緣的排水孔,這些共同作用之下,才能如此迅速地将水流排完。”開平帝若有所思地說道。
“皇上聖明,将排水系統觀察得如此透徹,臣也不能說出更多了。”楊太師感慨道,“臣只是見這排水系統效果如此之好,忍不住贊一句厲害。”
“呵,子振,你就別謙虛了,之前不是你提起的這位周常侍嗎?可見你是早做了功課啊。”開平帝笑道。
“什麽都逃不過皇上的眼睛,臣是提前了解過将作監的這項工程,畢竟這工程是要在大相國寺進行,臣擔心會耽誤了上香,所以多關注了一些。”楊太師道。
“你倒是操心得多,”開平帝笑道,“對了,那個周常侍,眼下在哪兒?在不在寺裏?”
“這……周常侍不在邀請之列,應該不在寺裏,這會怕是在将作監裏做事呢。”楊太師答道。
“是嗎。”開平帝語氣間略略有些遺憾。
大皇子在後面聽了半天,越聽越不對,怎麽這個前朝餘孽做了點微不足道的活兒,還引得皇上和楊太師讨論了半天,什麽排水,什麽系統的,不就是朱雀大道邊上那種污濁不堪的溝渠嗎?會做那個,有什麽稀奇嗎?
“對了,朕忽然想起來,這個周常侍,好像是玄極保下來的吧?”開平帝回過頭,目中帶笑,看向魏玄極。
藍衣少年今日亦收拾得十分精神,一雙墨玉般的眼瞳通透清亮,神采奕奕地注視着前方:“元瑢是兒臣遇見的最好的人。”
這話一說,開平帝揚起眉梢:“哦?”
楊太師沖魏玄極使眼色,二殿下,你這話說得太滿了,最好的人,那必然是你父皇啊,這個最字可不能亂用。
大皇子見有機可乘,立刻斥道:“魏玄極,你說什麽呢,一個前朝餘孽,你說他是你遇見的最好的人?你把父皇放在哪裏,把楊太師放在哪裏?”
魏玄極撓了撓頭,沒說話,讓他改口,不可能。
開平帝注視魏玄極片刻,卻并沒有發怒,只是笑道:“玄通,你二弟是直率,有什麽說什麽,不大過腦子,你就不要跟他計較了。”
大皇子聽到開平帝這話,心情才稍微回轉了些,在父皇心目中,他和魏玄極畢竟不是一個等級的人,父皇很清楚,魏玄極再怎麽能,也是個“不過腦子”的粗人,和他不能相提并論。
“兒臣不敢。”大皇子面上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笑意。
“不過,這個周元瑢,确實有些才能,”開平帝轉過頭,對楊太師吩咐道,“行吧,今日也不早了,朕該回宮了,明日吧,明日找個得閑的時間,傳召這個周常侍進宮來見朕。”
“是。”楊太師應道。
大皇子一臉驚愕地望着開平帝轉身離開,什麽?他沒聽錯吧?開平帝竟然吩咐一個前朝餘孽進宮去見他,憑什麽?大皇子手下那麽多能人志士,沒有一個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的。
就連豹房的李總管,也是經過大皇子鋪墊無數次,開平帝才稍微有了那麽一點點興趣。
現在,只是看過大相國寺的水陸法會,開平帝竟然傳召姓周的?
這到底是為什麽!
“魏玄極,你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迷|魂|藥!”大皇子壓低聲道,“你給我站住!”
魏玄極正要走,聽到這話,回過身來,看了一眼大皇子,一笑,轉身走了。
“魏玄極!”大皇子氣急敗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魏玄極背向大皇子,快步往開平帝的方向走去,只是,他臉上卻換了另一幅表情,他的眼中透出戒備之色。
仙人的能力終于被發現了,被認可了,魏玄極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天會到來。
但是,這一天來到,魏玄極卻發現自己,根本不希望仙人走到開平帝面前。
開平帝是什麽人,他比誰都清楚,就算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能抛在冷宮裏十幾年不聞不問。
讓仙人站在這樣的人面前,魏玄極就感到不安。
*
新年上香活動一結束,皇上要召見将作監周常侍的消息就傳遍少府寺八大部門。
楊文虎登上将作監正堂的大門時,發現已經有一群人跑在他前面,圍在周元瑢旁邊,一口一個周常侍地叫着,恭喜他馬上就要青雲直上了。
楊文虎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人群中間。
“這不是尚方署的楊監事嗎。”
“楊監事也跑到将作監來啦!”
“麻煩讓一讓,我有話要單獨跟周常侍說。”
楊文虎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這裏,他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大家見他表情焦急,只好從周元瑢桌前散開。
“楊監事?”周元瑢道,“你來的正好,我想跟你說說後續施工的事情。”
“周常侍!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楊文虎迫不及待地擠到周元瑢桌前,問道,“如果只在白天做工,根本不可能做完,你到底是怎麽在大年初一之前完工的?”
這半個月,楊文虎一直在等着,他就想看看,這個沒有一點管理經驗的周元瑢,對他的管理方式指手畫腳,自己上又能怎麽樣。
沒有人想做惡人,可是,如果不用嚴酷的手段去管理工匠,工匠就會偷懶,效率就會降低,所以,楊文虎一直堅持着用最嚴格的方式監督工匠。
包括在大雪夜讓工匠繼續做工,包括在被驅逐之後用鐵鞭子抽打他們,讓他們為自己不守規矩大聲喧嘩付出代價。
可是,這個沒有管理經驗的周常侍,一上來就否定他的做法,還要自己取而代之,楊文虎就等着看他的熱鬧,看他怎麽在只有白天能做工的情況下,在善待工匠的情況下,把整個大相國寺的排水系統做完。
楊文虎為了等着看熱鬧,已經等了半個月。
現在,他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
周元瑢不僅把活兒做完了,還完成得特別漂亮,皇上今天去過大相國寺後,立刻就傳出消息,要召見周元瑢。
楊文虎不理解,無法相信,他一直以來堅持的做事方法,就這樣被徹底否定。
看着楊文虎焦急而費解的神情,董方規先笑了:“楊監事,你還不知道吧,周常侍為了按期完成任務,重新改寫了設計圖呢。”
“什麽??”楊文虎有種被耍了的感覺,他怒氣沖沖地對周元瑢道,“既然有可以按期完成的方法,為什麽一開始不告訴我?”
“因為那不是完整的排水系統,”周元瑢将大相國寺的地圖推到楊文虎面前,“只有從前院到大雄寶殿的這一段。”
楊文虎愣住。
“時間來不及啊,只好先做一個小的排水系統。”董方規解釋道,“我們臨時改了設計,重新安排現有的管道,周常侍夜裏焚膏繼晷的,算了好久。”
作者有話要說:
晚了點,有點感冒,靠着一個鼻孔呼吸碼了9000字,我真是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