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20-仗義出手(1)
20-仗義出手(1)
那伊婉從懂事起便知道自己的家族是高門大戶。可惜封建王朝走向窮途末路,她生來沒能享受到錦衣玉食。
尤其家族中出過一位禍國殃民的女子,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仍無法避免牽連受罪。那伊婉的童年到少年時期,始終在躲藏和逃亡中度過。
銀財在逃亡之路散盡。最冷的臘月時節,一家七口連棉衣都買不起,最小的兩個弟弟和母親凍死在北上的冰天雪地裏。
他們連裹屍布都攢不出來,為了能讓其他孩子保命,父親邊哭邊扒下妻兒單薄破爛的衣裳,哆哆嗦嗦往還活着的兒女身上套。
他帶頭跪在地上,給三俱尚且溫熱的屍首胡亂磕了幾個頭,就決絕地牽住那伊婉催促着兒子們繼續上路了。
拉扯中,那伊婉一步三回頭。
哭得太多,她都流不出淚來了,因此清楚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同行入關的老百姓烏泱烏泱地随大流緩慢地往前走着。一見到剛死的人,好些個變得興奮而癫狂,狼一樣貪婪的目光緊緊盯住了她的小弟弟。
幾個男人快速交流一番,舔着幹裂的嘴唇,七手八腳撈住小弟弟的四肢,其中一個亮出匕首,獰笑着紮了下去!
“閨女,別看了……”父親捂住她的眼睛,從嗓子眼擠出悲憤的嗚咽,“都得活下去,能活一個是一個……”
是啊,能活一個是一個。
逃亡數月,這樣的場面其實見了不少。
那伊婉以為自己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可當那把剔肉的刀插在親人身上,明知他們感受不到疼痛了,卻依稀聽到了小弟弟的哭聲。
他撕心裂肺喊疼。
光溜溜站在原地,紫黑色的凍瘡血流不止,沒完沒了叫着“阿姐”,質問她為什麽丢下他,為什麽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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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夢回,弟弟們雙雙站在炕頭,滿臉血淚,能幽怨地瞪她好久。那伊婉常常在半夜驚醒,然後怎麽都睡不着,硬生生挨到天明。
這樣的噩夢一連做了很多年。
直到一家人在安縣落了腳,遇到一位劉姓仙師,替他們超度了不安的亡靈,又在新家的倉房裏立了保家仙堂,請胡黃二仙進門鎮宅。漸漸地,那伊婉便不再受驚夢困擾,精神頭好了,病弱的身體也逐漸轉好。
20 歲那年,經媒婆牽線,那伊婉嫁給了何家屯地主的兒子何俊生。
出嫁前,她沒見過這個将與她攜手終生的男人。
新婚之夜,他在燭光裏細細端詳她羞澀溫婉的面容,絲毫不急着行周公之禮。
那伊婉有些納悶,便微微擡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何俊生“噗嗤”笑了。
他伸出手,很是溫柔地将她鬓角的亂發掖到耳後,說出一句讓她立刻心生好感的話:“我比你年長七歲,往後,你便喚我生哥,我喚你婉妹吧。”
她沒說話,稍稍颔首,回給他動情的微笑……
那一夜,她在他體貼入微的溫存中破繭成蝶。
事後,他擁她入懷,牽着她的手、頭挨着頭,對她許下終生的承諾:“婉妹,我會好好待你的。”
這句承諾,安撫了那伊婉忐忑的心。何俊生也的确做到了。從韶華至暮年,他畢生待她如一,無論世道如何變遷,不曾改過分毫。
起初,父親還擔心這地主的兒子會是個仗勢欺人的主,也擔心對方會介意他們這樣的“封建餘孽”出身。
但這份擔心自女兒回門那日便徹底打消了——何俊生是個非常有涵養的君子,或許是讀過洋墨水見過大世面的緣故,行事做派都很新潮。跟他相處久了,那伊婉也不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總能以新時代女子的眼光看待身邊的人和事。
在小夫妻的勸說下,老岳丈扯下脖子上挂着祖傳的金鑲玉觀音,幫他們開了所免費學堂,附近的孩子都被送來接受新教育。從戰火紛飛的年代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何俊生與那伊婉已經是當地頗受敬仰的校長夫妻了。
那伊婉生下小兒子那年,父親壽終正寝。
那時他已年過 80,經常糊塗的連人都認不清,到最後幾個月甚至大小便失禁。兒子兒媳忙着種地走不開,照料老父飲食起居的責任便都由何俊生兩口子承擔。
也正是那個時候,那伊婉更加認定自己沒有嫁錯人——何俊生可以面不改色幫她的父親擦拭身上的穢物、洗刷髒尿布。夫妻倆輪流在學校值班,每每那伊婉下班歸來,總能看到丈夫溫柔地哄着小孩子脾氣的父親吃喝,臉上完全沒有不耐煩的神情,專注的模樣與他給孩子們上課時如出一轍。
父親去世前曾有過短暫的清醒。
滿屋子兒孫圍在他床邊,他卻只拉着何俊生的手,斷斷續續地道謝。
那伊婉捂着臉哭得不行。丈夫一手攬着她的肩,一手用力握緊岳丈的手,再三向彌留的老人做出承諾:“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婉妹和一家老小。”
父親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終于面帶微笑離開人世了。
那一年,那伊婉 45 歲,何俊生 52 歲。
本以為他會陪着她走過下半生,可未出 5 年,他發了一場高熱,就那麽撇下她和四個孩子走了。
那伊婉經受不住驟然喪夫的打擊病倒在床,又趕上一場全國性運動爆發,許久不曾被人提及的出身成了衆矢之的,多年教書育人積攢的口碑朝夕間四分五裂。
她和亡夫成了過街老鼠,連累着娘家和四個孩子都被拉去游街,受千萬人唾罵。
即使遭受不公平的待遇,那伊婉至死沒有怨恨過帶給她光明和希望的旭日紅。
在丈夫身邊耳濡目染多少載,被封建信仰抛棄的她對新的制度依然深信不疑。并且教育孩子要堅守父親的遺志,因為黑暗總會過去,将來一定會有人為他們平反,鄰裏鄉親也會重新念及他們夫妻倆做出的貢獻,與他們一大家子平等相處。
抱着這樣的信念,那伊婉苦苦撐着。命運卻不曾善待這個堅強的女人,打擊接踵而來——
他們砸了她的學校,又砸了娘家倉房供奉的保家仙,将丈夫和父親收藏的書畫統統燒了;最為年長的哥嫂遭不住迫害一起上吊,兒女怕極了那夥窮兇極惡的人,根本不敢過去收屍;那伊婉的大女兒本已許了婆家,對方擔心受到牽連直接悔婚,大女兒的清白身早就交付出去,一時想不通就跳了井;二兒子親眼看着姐姐自殺,當場被吓瘋,沒多久就病死了;又過不久,三兒子也受不了了,留下一封含恨的血書連夜出逃,從此杳無音信……
年過半百,好日子還未盼出頭,那伊婉已然心力憔悴,最後那點信念在家破人亡的變故中化為泡影。
即使後來所有人大夢初醒,也有人聯名為她伸冤,她已經沒那個心氣了。一度的,只想在荒蕪的日子裏慢慢等死。
68 歲時,小兒媳生了頭胎。許久未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冷不防的,那伊婉竟有些恍惚。
當兒子将軟乎乎的孫子送到她懷裏,親手撫摸到嬰兒嬌嫩的臉蛋時,那伊婉愣了好一陣,這才貼着孫子的臉蛋失聲痛哭。
新生命的到來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庭熱鬧起來。那伊婉一掃沉郁,天天幫襯小兒媳照顧孫子。打這孩子出生第 3 日開始,她就沒撒開過手,一照顧就是 7 年。
小兒媳沒上過學,知道孩子奶奶有文化,便分外放心由老太太帶着念書認字。
而老太太何止這點功勞?
他們夫妻在外操持農活,她就在家替他們洗洗涮涮做一日三餐——春天的婆婆丁是她挖的,夏天的大西瓜是她種的,秋天的豆瓣醬是她熬的,冬天的鹹酸菜是她腌的……除了做飯,婆婆織毛衣、納被面、做棉衣棉褲的本事也比她強太多。最重要的還是有文化、有眼界、通情達理,從來沒給過她這個做媳婦的半點氣受。
懷老二的時候知道是個姑娘,婆婆逢人便說:“姑娘才好呢,姑娘知道心疼娘,比小蛋子強!”
對外怎麽說就對她怎麽說。
等她身子日漸重了,婆婆不讓她下地幹活,盤碗伺候在前;家裏條件差,婆婆寧可徒步走二裏地背着一筐自己做的棉鞋和鞋墊,到大集上去叫賣一天,掙點分毛零錢全給她買零嘴兒;那陣子丈夫忙裏偷閑複習備戰高考,婆婆一邊給大的指點迷津,一邊看小的做作業,一邊還要盯着她時時追問有啥需求沒有……
婆婆做到這份上,她這個當媳婦的既幸福又窩心,終于在婆婆的期盼下平安生了個六斤六兩的姑娘。婆婆是第一個抱起她女兒的人,笑得合不攏嘴,當即便給小孫女取了名字叫“何靜”,還跟她仔細說了這個“靜”出自哪裏。
“此生歲月靜好就足夠了,”婆婆憐愛地親親孫女的小手,“奶奶等了一輩子都沒能盼到,就希望我的老孫女能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長大。”
笑着笑着,婆婆眼角流下兩行濁淚,小心翼翼将孩子送回她懷裏,握着她的手,動情地說,“燕子,媽要謝謝你,辛苦你了。”
這聲謝也将她的眼淚催了出來。感動的淚水交織在平淡的溫馨中,她帶着笑意疲憊睡去。
夢裏,她看到了不遠的将來——婆婆、丈夫、兒女和她。一家五口在田埂上席地而坐,風吹着玉米葉子沙沙作響,婆婆朗聲吟誦着公公生前最喜歡的古詩,年幼的女兒跟着奶奶有模有樣地學。
可再美的夢終有醒來的一刻。
她沒想到的是——
悉心照料她做完月子,婆婆竟在趕集的路上遭遇車禍死了。
丈夫大受打擊,高考落榜,從此一蹶不振。
最令她遭受不住的是——
執着于考大學的丈夫酩酊大醉一場,居然失心瘋了。他突然說起胡話,變得暴躁不堪,滿院子追着兒子拳打腳踢。
不堪入耳的叫罵和驚慌失措的哭聲引來鄰居。懂點偏門的鄰居嫂子直言她的丈夫是遭了鬼魔,必須請能看事的大仙來驅邪。
她已經吓得六神無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鄰居嫂子牽線帶她去找了本家一位跳大神的師傅。将人請進家門的一刻,丈夫立刻不作不鬧了。在師傅手舞足蹈唱完請神咒後,安靜如雞的丈夫突然開口,說自己是當年被迫翻了堂口的黃仙。
黃仙還說:“何門府的冤魂在底下不安寧,尤其是他老娘,你們必須趕緊把堂口重新立起來,否則大禍臨頭!”
經師傅一番掐算,拟定好黃道吉日便應下立堂的約定。就此,她的丈夫徹底恢複如常。見狀,她深信不疑,忙不疊準備齊全立堂子用的物件。
當晚,她便夢到了婆婆。
婆婆的樣貌不曾改變過,一見她就溫柔地笑了,親切地拉過她的手關切不停。她哭着喊“媽”,将滿心惦念盡數道出。
婆婆心疼地擁住她,一如昔日那般,在她耳邊說了很多遍:“燕子,你放心,媽就是死了也會好好照顧你們的,絕不讓你們受委屈。”這些話,她活着的時候就說過無數回,也确實像一棵大樹似的替他們遮風擋雨。
後來立了堂子,她總能夢見婆婆——今兒告訴她女兒要感冒了,提前備着點藥;明兒囑咐她多留心兒子的情緒,青春期萌動跟女同學鬧別扭了等等。婆婆托夢,她從來不敢慢待,第二天醒來準會去堂子上香念叨,讓老太太安心。
但很多事,婆婆千叮咛萬囑咐也沒用。
丈夫沉迷賭博,她如何都勸不住。哪怕婆婆恨鐵不成鋼,打災讓他常病不起,都阻擋不了他邁進深淵的腳步——
家輸沒了,讨債的上門打砸搶燒,有一次差點把女兒擄走要賣了抵債……
那晚坐在一地玻璃渣子上,她像頭被逼到絕路的母獅一樣咬他捶他,聲淚俱下讓他滾、叫他去死。
他任由她撒瘋,等她打不動了罵不動了,頹然跪下用力将她抱住,嚎啕大哭說着“對不起”。
她也哭。
扯過瑟瑟發抖的兒女,一家四口抱頭痛哭。
哭累了,她都不記得自己何時睡着的。夢裏頭昏腦漲走下家裏的地窖。見到她的瞬間,婆婆滿臉淚痕“噗通”跪下,求她原諒自己那不争氣的兒子,再給他一次機會。
萬念俱灰的時候,她其實做好了帶兒女離家出走的打算,可面對婆婆,再狠的信念都土崩瓦解。何況,婆婆不是單純來勸和的——她已經做好決定,要用自己的亡靈與惡鬼達成交易,來拯救這個即将支離破碎的家庭。
“所以……你拜了火葬場橫死的老煙魂為師?”
聽完那伊婉的故事,劉钰緊鎖眉頭,憂心忡忡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