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31-忌日快樂(2)
31-忌日快樂(2)
從何說起呢?
死亡倒計時一經開啓,周長林汗如雨下。
特意為過壽穿起的手工定制翔雲龍紋唐裝,已然變得汗津津的。輕薄的布料出現許多濡濕的陰影。
外孫心疼他,丢下椅子跑來拍背揉胸,滿口關切颠三倒四,順嘴便禿嚕了一語點醒夢中人的昏話:“姥爺,姥爺……咱不用怕她!我媽都給你買壽了——”
“你閉嘴!閉嘴,給我閉嘴!”
周長林放開喉嚨大喊大叫,撲騰着四肢推開外孫,幾乎想都沒想,“噗通”跪倒在劉钰面前。
想扇爛她臉蛋子的巴掌,最後全都落在自個兒臉上,他左右開弓抽得老臉啪啪作響。
不知是力氣用大了還是真心感到怕了,他像條被拔了獠牙的老狗,耷拉着滿臉皺紋仰頭乞求地沖她哭叫:“大仙兒啊,救救我,幫幫我,求求你們了!”
劉钰正想拉他起來——這把年紀的老壽星給她磕頭,她哪裏受得起。
胡玄舟卻按住她的兩肩不叫她起身,改捆半竅恢複她原本的嗓音,無情提醒腳下俯首的老人:“你老糊塗了吧,我說沒說你沒幾分鐘好活了?趕緊的,有話快說別讓我問。我無所謂,你真沒時間了。”
周長林顫了兩顫,僵硬地癱坐在地毯上。
時間一秒接一秒過去,仍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短暫,也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漫長,短短 1 分鐘,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艱苦卓絕的半輩子和榮華富貴的好生活立刻成了過眼雲煙。
他心是慌的,腦子是空的,四肢下意識抖個沒完。
離他最近的中年男人實在看不下去了,站起來彎腰攬住老頭腋窩将人拖起。
周長林渾然未覺似的,被他安置回椅子,聽他蓄着苦大仇深的語氣說:“你可愁死我了老爺子。”睇着劉钰,他繼續說:“上兩個月張嶺大哥就對我提起過劉仙姑,風水局做的那叫一漂亮!你就信我一回吧老爺子,張嶺大哥安排劉仙姑過來陪你打這圈麻将,可見他想好好孝敬你呀,你咋還吭哧癟肚上了呢?有啥就說呗,你要是怕我們聽,那我們就都出去。”
“別……別走,都別走,”周長林虛虛地揪過男人的西服領子,“別走,國富,留在這,我說……大爺啥都說……”
慌亂下,周長林用力握住名叫“孫國富”男人的手,胡言亂語半晌,終究将長埋的秘密盡數道出——
15 年前的明天,周長林的妻子鄭秀芹死了,享年 68 歲。
那天,她攔着老閨女買雙層大蛋糕,執意親手做母親教給她的花馍為老伴兒慶生。
那是一顆跟成人腦袋差不多大的壽饅頭。光是醒面、揉面、捏造型就耗費了小半天時間,還提前将周長林趕出家門,期待晚上全家老少齊聚壽宴時能給他一個驚喜。
喜沒能喜上眉梢,驚倒是驚天動地——
忙活了一小天,常年低血糖的毛病說犯就犯。鄭秀芹便吩咐家中保姆小秦替她看着廚房的蒸鍋,自個兒歪在床邊打算小睡一下。臨睡前,不忘反複叮囑小秦 20 分鐘後喊醒她,繼續為老伴兒做愛吃的家常菜。
小秦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卻被周長林一通電話叫走,給他送釣魚用的餌料。
原本想着公園距小區沒多遠,10 來分鐘就能回來,可周長林在沒有任何知會的前提下,突然要給離異多年的小秦介紹對象。
一聽說那個年紀跟雇主差不多大的老頭是教育局退休的老領導,小秦心思活泛上了。顧念着從師範院校畢業的女兒工作還沒落定,小秦便留在原地,保持耐心和那位老領導攀談起來,一聊就是兩個鐘頭。
天色将晚,雙雙對彼此深感滿意的男女在周長林的催促下,戀戀不舍作別。
回家的路上,周長林還語重心長勸小秦要好好跟他這位老哥哥相處。對方作為大女兒曾經的直屬領導,給予過非常多的幫助和提攜。将來如果小秦真能跟他共結連理,那麽她的女兒就能平步平雲。
小秦拘謹地應和着他,滿面是掩不住的欣喜,就那麽忘了最重要的事。
正因她的疏忽,鄭秀芹意外身亡——未關火的蒸鍋,在小秦離開後的 40 多分鐘燒糊了鍋底,濃密的煙霧在封閉門窗的屋子裏放肆撒野,将沉睡的鄭秀芹活活熏到中毒。
120 趕到時,鄭秀芹還是有些許意識的。但在醫院搶救途中人就不行了。隔天淩晨 3 點 25 分 48 秒,被宣告死亡。
兒女和孫輩們無法接受慈愛的她驟然逝世,要将疏于職守的小秦告上法庭。
周長林百般阻止痛心疾首的家人如此對待小秦,并主動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老淚縱橫地跪倒在老伴兒屍首前請求她的原諒。口口聲聲道自己是好心辦了壞事,萬萬不能一錯再錯傷及無辜,以免讓待小秦如親妹妹的妻子九泉之下良心不安。
他的力保和他的忏悔,終究讓兒女們軟下心腸放了小秦一馬。且考慮他年歲大了身邊不能沒人照顧,小秦又在老兩口家裏工作兩年多未曾犯過什麽大錯誤,擅長管家的周燕玲便替兄弟姐妹做了主,留下小秦繼續伺候年邁的父親。
這場風波雖然平息下來,另一場風波偏偏怪異橫生——自從鄭秀芹去世,不知是不是驟然喪妻的打擊太大,周長林一病不起,經常半夜從噩夢中驚醒,哭着喊着要随妻子而去。
周燕玲不是沒帶老父求醫問診過。大大小小的檢查做遍了,不過是些尋常的基礎病,只要認真調養對身體沒什麽大礙。然而精神萎靡的父親根本連專家門診桌前的椅子都坐不住,醫生還賭天立誓告訴她:“你爸就沒病啊!要不,再去抽個血呢?”
出于無奈,周燕玲只好請多年好友幫忙找個大仙兒來看看是不是有“外病”在消磨父親。
好友推薦過來的靈媒,剛好就是賈金玉。
那時的賈金玉年僅 23 歲,周燕玲看她年輕壓根沒瞧上眼。但那位朋友卻信誓旦旦向她保證賈金玉道行頗高,還拿自己突然橫財暴漲的事實舉例,最終周燕玲還是信了他的說法。
賈金玉一來,人都沒見到便直言:“你母親去世的時候有找陰陽先生給好好看過麽?這是犯裏乎啊,那口殃氣撲在你父親身上了,不出 3 年準得招呼老爺子下去陪她。”
半信半疑周燕玲一聽就麻了爪,連忙帶賈金玉去老父卧室,遣退侍奉在床前的小秦,請求賈金玉務必給查看清楚,花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賈金玉通過常規號脈的方式,告知周燕玲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不好!你父親陽壽将盡,殃氣都深入他的血脈了,需要買壽!”
“買壽?”周燕玲急忙追問,“咋買?跟誰買?多少錢?”
賈金玉不慌不忙要了周長林生辰八字,捋了捋手指節,在父女之間來回看了數遍,最後只看着周燕玲問:“你舍得給你父親掏錢嗎?”
怎麽會舍不得?
周燕玲連聲嚷嚷,沖上前攬過老父的肩,聲淚俱下地對賈金玉說:“甭管多少錢,我就是掏光家底也得給我爸買壽啊!大仙兒,你有話直說,我受得住!”
賈金玉雙手比劃倆“八”字,明确表示——八萬八,買壽買到周長林 88 歲。
許是怕周家父女接受不了,賈金玉坦然無比道:“這錢不是我要的,打點地府的鬼差鬼王必須這個數,多 1 塊不行,少 1 塊不行。這裏頭的規矩細說你們也不懂,我就簡單說吧,我回去會做 88 張黃紙表文,趕上黃道吉日燒掉,将紙灰拾掇起來尋一個好方位的佛廟送過去請法師誦地藏經為你父親加持陰德,88 天每天念誦 88 遍才會見效。”
她說的每個字拆開都明白啥意思,偏偏合起來把父女倆聽得一愣一愣的。
沒等周燕玲提出質疑,賈金玉直接用幾句話打消了她的顧慮:“周姐,你可要知道過陰的表文一旦沾染佛氣就是功德無量,不僅你家我大爺能平平安安活到那個歲數,你們全家都跟着沾光,潑天的富貴可等着你們呢。”
言至于此,周燕玲再未猶豫,将用來裝修新店的 10 萬塊錢都舍給了賈金玉。
當對方推辭時,周燕玲握着她的手鄭重其事道:“金玉妹子,往後你是我親妹妹!我老爸的命和我全家的前途我都交給你了,請你一定要收下這點錢,将來我發大財了,肯定不能忘了你!”
生意場上的鐵娘子向來一言九鼎。
從那之後,賈金玉成了周燕玲和周家的座上賓。15 年風風雨雨她始終陪伴在他們左右,與他們一起見證了這個家最輝煌的每一刻。
就連周長林梅開二度的姻緣,也是在賈金玉的授意下促成的——8 年前,無微不至照顧他的小秦做了他的續弦。賈金玉算出小秦的八字非常旺周長林一家,兒女們聽後比父親更高興,得知這一消息的當晚便擺了宴請小秦和她女兒共同商議兩家的好事。
起初,小秦的女兒并不同意母親找一位比她年紀大了一旬還多的老人做伴。奈何周家兒女那時在教育局就已身居要職,為了女兒能有更好的發展,小秦勸了又勸,終究還是以女主人的身份進了周家的門,宴席結束,便和酩酊大醉的周長林睡了一覺。
生米煮成熟飯後,心眼子比孤女寡母多的周家人,提了她們難以反抗的要求——小秦女兒的工作說辦就辦,但小秦不能跟周長林領證。如果她們不接受,那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迫于壓力,小秦同意了,不過一直瞞着女兒,沒敢讓她知道這一真相。
兩年前,小秦和周長林吵了一架心髒病突發去世。為防止她女兒鬧上家門,周家兒女露出真面目,以将其工作調去貧困鄉村作威脅,硬是壓着小秦唯一的女兒簽下保證書——絕不追究周長林,并且一分錢都不會索要。
彼時的女孩已為人婦為人母,丈夫的工作還都靠昔日親如一家的哥姐安排的,包括她兒子上好學校的事宜還得仰仗着周家那倆教育局領導。所以,她後知後覺明白了母親當年哭着對她說那些話意味着什麽。
母親說:“我不委屈,攤上這樣的人家是咱娘兒倆的福報。姑娘啊,別反對了,你就讓媽嫁吧!周老脾氣是大了點,好在知根知底,媽會幸福的……”
會嗎?
沒有。
看過母親的屍體,臉上觸目驚心的紅腫和手臂上的淤青,是女兒後半生再也抹不去的記憶。
可她又能怎麽樣呢?
名義上的繼父歡天喜地等着過 80 大壽,她被如今這位如日中天的老姐周燕玲一通電話叫過來,端茶倒水伺候她恨了很久的老混蛋。
本來周燕玲讓她帶丈夫兒子同行,她卻沒有那樣做,為的就是獨自獻給這場轟動全城權貴的壽宴一份驚天大禮。
“時間到了。”胡玄舟挑起唇角,與劉钰同步笑意深深看向緊閉的包房大門。
“當當當。”
三聲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有個恭謹的女聲輕輕穿過那面凝重的褐色大門——
“可以進來嗎?茶……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