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情與善意的定義
第5章 同情與善意的定義
工作群裏彈出一條新消息。
“我真服了,又得幫她做事。”
兩秒後,消息被撤回。
林郁斐走在去省廣電的路上,盯着平靜的聊天框,只能裝作一切如常。
她知道小組平白少了一半人力,知道她出差落下工作進度。
林郁斐一樁樁說給趙耘婷,她不知基層疾苦的趙總略一點頭,以上層的解決方式撥通內線,命令林郁斐的新任直接領導重新安排工作,确保林郁斐心無旁骛地前往省廣電。
她張了張嘴,忽然無話可說。
天氣很好,林郁斐走進晨曦的薄霧裏,她努力拖着她的肉體前行。
農發投大院裏無人與她同行,是她反常地逆流于上班人群。林郁斐直觀地看見,她游離于集體之外的具體表象。
節目編導在廣電大樓下等待,沖林郁斐招手,“今天很忙吧,你放心,我們彩排很快,不耽誤工作。”
林郁斐如鲠在喉。
影棚正在調試燈光,沒有嘉賓比林郁斐更早,讓她看上去是個閑散人員,無所事事地游蕩在電視臺裏。
初入職場的編導拖來一張塑料椅,殷勤地請她坐下,仿佛把她當成什麽大人物。
虛張聲勢的大人物林郁斐坐進椅子,和攝影機依偎着,很快睡着了。
她只是淺眠,燈光明暗在她眼前交替,像一汪清淺的水潭,在她半夢半醒的世界裏輕輕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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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串腳步聲靠近,林郁斐猛然睜眼,朦胧的世界在她眼前緩慢聚起輪廓。
孟時景在她深思混沌中漫步走來,亞麻色休閑西裝削減了他的冷冽,影棚寡白的頂燈在他身上,落成輕紗般的弧光。
林郁斐心頭一梗,抓着塑料椅扶手,驟然把身子往後縮。
“林小姐您醒了?噢,這位是孟總,也是嘉賓之一。”
林郁斐目瞪口呆,忘了做出合理的社交反應。她大腦宕機,四肢僵硬,看見孟時景朝她伸出友好的手。
陰魂不散的同一只手,曾經握着砍刀威脅她,将她雙手反捆,把她當成新鮮的玩具。如今置身事外,謙遜有禮、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
而他的員工,那個助纣為虐拍攝視頻的莫誠,正人模人樣給攝制組發放飲料。
“林小姐你好,你看起來很困。”孟時景溫聲細語,擅長僞裝紳士,聲音頓了頓,“昨晚沒休息好?”
他臉上似有若無的笑,只有林郁斐清楚真正含義。
人群當中,他毫無疑問是衆星拱月的那一個,也毫無疑問是清風朗月的那一個。藏在衣袖之下的,他皮膚上沉眠的青龍和花蟒,以及摘下耳釘後,耳垂餘留的一小粒黑點,才構成真正完整的他。
林郁斐騰地站起來,意識到自己顯得怪異,勉強站穩了與他握手。
掌心是那一晚微微粗糙的觸感,原本宣告結束的懲罰和噩夢,再度站在她面前,林郁斐喉頭發幹。
她似乎已經聞見孟時景潮熱的氣息,像一層無形的蠶絲繭封鎖她。
林郁斐沒出息地逃出去,她走得從容不迫,看上去只是去洗手間,或是去樓下透氣。
出逃毫無意義,林郁斐知道她最終還得回來。但她越走越害怕,雙腿被青龍和花蟒纏着,磕磕絆絆要讓她跌倒。
她從廣電大樓走出來,驚覺她無處可去。
農發投辦公樓近在咫尺,她能看見樓頂避雷針正在朝陽下,針尖耀着一點金燦燦的光。
眼前晃過兩名竹竿似的青少年,他們的目光掠過林郁斐,腳步随即停下。
此時林郁斐尚未注意他們的打量,她忙着苦惱,工作的苦難和孟時景的陰影,給她的精神帶來無法承受的重壓。
“喂!”一名少年忽然問她,“你是那個誰嗎?”
林郁斐應聲擡頭,看見兩名滿眼戲谑的少年,頂着她不理解的發型,穿着她難以茍同的奇裝異服,這個年紀的情緒不加掩飾,他們極其不友善。
“什麽?”林郁斐不動聲色往後退。
“那個牛逼的勳章啊,是不是你爸媽?”少年用吊兒郎當的語氣,一步步逼近她,“一提起就哭的那個,是不是你?”
他們交換目光相視一笑,确認林郁斐的身份。
“過來,跟我們一起拍個短視頻。”少年的手臂搭上她的肩膀,按得她動彈不得,“和我們粉絲打個招呼。”
“抱歉,我還有事。”林郁斐冷着臉要走。
“你裝什麽,總是上電視不是為了紅嗎?”少年粗魯地拽住她,一左一右架着,“瞧不起我們?”
荒唐事總是輕易造訪她,痛苦終于顯而易見爬上林郁斐的臉龐。她的精神重壓又多了一樣,成了一根負重累累的樹枝,承着整個冬天的積雪,即将被折斷。
“這是在幹什麽?”孟時景的聲音冷不丁出現于身後。
她循聲回頭,逆光裏孟時景緩步走出,指尖夾着一支煙。
面對兩個無知少年,或是面對劣跡斑斑的孟時景,林郁斐分不清哪種更狼狽。
如果沒有意外,“安全感”這種高級情感詞彙,斷然不會落在孟時景身上。
但僅論此時此刻,林郁斐承認她無助地、油然而生地,在孟時景的身上找到安全感。
人類不由自主朝熟悉的環境靠攏,即使“熟悉”與“友好”不構成等號。
“林小姐,這是你的朋友嗎?”孟時景的目光落下,毫無波瀾地停在林郁斐的手臂上。
不堪玩弄的纖細臂膀,正被陌生男人拽着。
“你誰啊。”少年的眼神無謂,初生牛犢不怕虎。
“我是誰?”孟時景低低地笑了。
他垂眸扔煙,用腳碾滅煙頭,輕輕伸手一推,将兩個少年的聯盟推散,林郁斐輕而易舉回到他身邊。
一個不自量力的少年沖上來,瘦削的體型在他面前,比以卵擊石更可笑。孟時景掰過他的手腕,男孩立刻哎喲哎喲地求饒。
林郁斐嗅到熟悉的氛圍,孟時景隐忍不發的攻擊性,正在對峙裏破土而出。
“別……別打。”林郁斐忽地抓住他,生怕他往前走去,忘了她更該害怕孟時景,不管不顧地緊貼着他。
她看起來比兩個浪蕩少年更恐慌,林郁斐知道孟時景空空如也的手,實際拿起過什麽,她知道他壓根不是好脾氣的紳士。
“他們才十幾歲。”林郁斐竭力抓着他,需要兩只手才能環住他肌肉緊繃的小臂,“我沒事了。”
她幾乎挂在孟時景臂彎,試圖用那點兒體重穩住他。
耳邊仍哎喲哎喲地哀嚎,孟時景如她所願松了手,目光沉沉,“主旋律電影女主角,你的人設還真是始終如一。”
“謝謝你,孟總。”林郁斐油鹽不進,聽不懂嘲諷似的。
孟時景看不慣她這幅冷淡疏遠的模樣,他更喜歡這塊冰化成水,食味知髓以至于親自參與節目彩排。
可惜光天化日,不能将她強行抓回懷裏,孟時景看着她逃跑的背影,掩下那些陰暗心思。
她總是恹恹地耷拉眼皮,孟時景原以為林郁斐是這樣的。
午間時分影棚來了訪客,那個名叫徐屹的年輕男人,帶着一份食堂午飯探望林郁斐。
孟時景絕非有意偷聽,在他的原計劃裏,沒必要将林郁斐步步緊逼。
嘉賓公共休息室僅有一間,他去取遺落的打火機,随手推開門,細微的交談聲随着門縫放大。
裏面只擰亮一盞臺燈,窗外太亮,室內暗得讓人雙眼不适。
孟時景取回打火機,無意多做停留,林郁斐的聲音偏飄過來。
“只有你站在我這裏了。”她聲如蚊吶,孟時景卻字字入耳。
這話必然不是對他說的,她全神貫注看着徐屹,那個年輕男人正幫她拆塑料湯盒。
林郁斐大概以為他聽不見。
互相信任的人才會傾吐心聲,林郁斐聲音疲憊,“我根本不想被采訪,他們總會聊到我的父母,我不想消費他們,最後還被人指責為想出名。”
他的眼睛正适應亮與暗的交替,斑斓樹影随風晃在林郁斐身上,令她的側臉波光粼粼。
而她對此一無所知,專心和徐屹說話,眼中瑩瑩流動着暖意,和當時的陽光極其相稱。
可惜她回頭看時,暖意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孟時景熟悉的防備。
分明上午才幫她解圍,真是沒良心。
孟時景覺得好笑,随即想到她的年紀,也才二十三歲。
初出茅廬的小女孩,比不着調的孟平樂還要小一歲,嫉惡如仇是她的年齡特權。
只是她看徐屹的眼神,實在令他不爽。孟時景不打算走了,他不緊不慢坐在沙發裏,給林郁斐的手機發消息。
“讓他出去,你留下。”
“快點,我沒什麽耐心。”
消息提示音短促地響,林郁斐的身子在日光裏一顫,溫水般的聲音亂了節奏。
“徐屹,你能幫我去農發投取份文件嗎?”林郁斐艱難開口,胡亂說出一個文件名。
她埋低頭顱,黑發像無精打采垂落的尾巴,反射着午後金燦燦的陽光。
休息室的門輕輕開合,徐屹有些微妙的直覺,臨走時深深看了孟時景一眼。
這位小有名氣的企業家正低頭撥弄打火機,背光的臉一片暗淡,渾不在意徐屹的凝視。在他身上,沒有稚嫩的少年意氣,發散着成熟男人游刃有餘的壓迫感。
林郁斐輕聲催促,“快去吧。”
在心儀女孩急切的央求聲裏,徐屹掩門離開。
窗外風也靜止,光不再像水紋,定在林郁斐的身體上。
孟時景走動的腳步聲很清晰,在沉默的空間裏,每一步仿佛踏在林郁斐心上。
門鎖咔噠地轉,林郁斐愕然擡頭,眼睜睜看見孟時景反鎖休息室,閑庭信步來到她面前。
他沉默不語,緊繃着下颌,帶着微薄怒意将林郁斐按進懷裏,托着她的臀放在桌上。
“這裏有監控。”林郁斐壓着聲音,兩條胳膊不自量力推拒他。
一句無法構成威脅的警告,孟時景不理會,扼住她的下巴,埋頭吻下去。
他的身體将林郁斐遮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光能落到她身上。林郁斐推不動,孟時景的胸膛像一堵溫熱的牆。
“別動。”孟時景貼着她的唇,模糊地哄,“就讓我吻一會兒。”
林郁斐安靜片刻,深知無法與孟時景的意志抗衡。在監控的注視下,她嘗試信任孟時景,任由他扣着後頸綿長深吻。
孟時景的吻逐漸加深,林郁斐有些坐不住了,愈發強烈地推他。
孟時景停住,頭埋在她頸間悶笑。她害怕的樣子催生破壞欲,越害怕越令他難以克制。
可惜林郁斐不知道,她在孟時景理智崩斷的邊緣加把火,重重地拍打他的肩膀。
孟時景側頭輕輕咬她的脖子,動脈血管蟄伏的位置,他的牙齒往下刺,生出微弱的痛感。
“嗚……你不能……”林郁斐差點哭出來,“這樣會留下痕跡。”
“你的意思是,不留下痕跡就可以?”孟時景惡意曲解,按在她腰間的手往上移。
“解開扣子。”他命令。
林郁斐在他耳邊呼吸困難,羞恥感讓她繃着身體,堅決不動。
“解開。”孟時景重複着,“還是說你想等他折返,發現這裏被反鎖了?”
“有監控。”林郁斐再次提醒他,試圖喚起他的理智。
除此之外,沒有能與他抗争的。郁志陽在他的勢力範圍裏,她被吻的視頻也在他手裏,林郁斐無法不配合。
“會删掉的。”孟時景漫不經心,看着她的臉提醒,“已經過去幾分鐘了。”
她指尖脫力,一顆顆解扣子……
午休過後他們開始梳理采訪細綱,孟時景拿到他的文件,一小半內容圍繞他與孟巍的父子情深。
陌生的形容詞讓他略微失神,孟時景想起這是半個月前的定稿,彼時孟巍精神矍铄,他樂意在屏幕前上演好兒子的戲碼。
孟巍去世後,他需要處理相當多的事務,采訪是最細枝末節的部分,遺留到現在。
“有關父親的部分,麻煩你們删掉。”孟時景沉聲說,聽起來沒有商量的餘地。
編導為難得手足無措,“孟總,您這部分占很大分量,全删了我們節目時長可能撐不夠。而且我們特意做了親情主題的物料和前期宣傳……”
“很抱歉,父親身故不超過七天,我不太想公開去講,希望你們理解。”孟時景流露出悲傷,這類示弱的表情不适合他,他做得很生疏。
先前莫誠向他彙報,孟平樂莫名其妙訂了江景餐廳情侶卡座,孟時景知道,這是他的弟弟開始為遺産努力。
因此孟時景并不在乎編導的答複,最好無法達成共識,他随時可以抽身離去,一次采訪對他無足輕重。
他面色平靜的時候,有不怒自威的震懾感,罕見的嚴肅使得林郁斐當真,以為他被喚醒失去親人的陣痛。
林郁斐承認截至目前,孟時景在她心裏的形象絕非好人。可關于失去至親的經歷,她與他達成情感共鳴。
剖開傷痛的滋味不好受,好在林郁斐已經逐漸适應了。談及父母的話題,她會比孟時景游刃有餘。
休息室靜默了數秒,孟時景耐心告罄,正打算起身。
林郁斐的聲音留住了他,脆生生的,像一把新掐的菜薹。
“不如,替換成我和我的父母吧。”她平和地提議,在無法調和的沉默裏,輕易掀起漣漪。
孟時景深感意外,這提議對她并不輕松。
林郁斐顯然不認同他是好人,現在卻主動向編導提出,可以聊到她的父母,以補充缺失的節目分量。
彩排休息的間隙,孟時景倚在走廊的白牆上,等待林郁斐走出來。
他們打了個照面,這裏人來人往,林郁斐飛速垂下頭,打算與他擦肩而過。
“你是同情我嗎?”孟時景忽然沉聲問。
林郁斐意外地看住他,一時沒有言語。
“不是同情。”林郁斐直視他的眼睛,清澈見底的,反而有點委屈,“是善意。于你也好,于節目也好,我能幫到大家,所以就幫了。”
她坦蕩的目光是一面鏡子,反射他真實的內心世界。
是善意嗎?孟時景默默咀嚼這個詞彙,想起林郁斐被兩個不良少年圍着,他們一左一右架住她,讓她像個挑在十字架上的犧牲品。
那一刻他想到的是,多可憐的女孩。
不僅僅是同情,他的目光俯視得比同情更低,他覺得林郁斐可憐,需要他伸出一只手。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再幫你一個忙,出于善意。”孟時景學她的口吻。
“什麽?”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故意留懸念,剩下空無一人的走廊,留得林郁斐一頭霧水。
直到傍晚的江景餐廳,林郁斐不情不願趕到,盤算着如何委婉地拒絕孟平樂。她心不在焉拉開椅子坐下,擡頭聽孟平樂說話,意外看見孟平樂身後,隔着兩張餐桌,孟時景正坐着喝一杯檸檬水,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牢牢盯在她身上。
他迎上林郁斐錯愕地目光,微微挑眉,仍舊低沉地凝視她,就好像回到那個晚上,他用盯上獵物的眼神,将她拽到身下。
然而孟時景此時離她很遠,用手漫不經心調整領帶,以這個動作告訴她,此刻他們正在回憶同一件事情。
他在逗弄她,當着相親對象的面,當着親弟弟的面。
林郁斐心口一跳,刀叉差點摔在餐盤裏。
餐廳努力營造暧昧的氛圍,橙光落在餐盤上,像調了一碗蜂蜜,人臉沒入更暧昧模糊的光影。
林郁斐的目光從孟平樂臉上晃過,他是意氣風發的風格,與他身後的孟時景截然相反,話多得有些過頭。
交談內容從莎士比亞到尼采,林郁斐聽不進去,她僅在開頭提過“喜歡文學”,後面演變成孟平樂的文學素養彙報,像只開屏的孔雀滔滔不絕。
“怎麽了?”孟平樂察覺她眼神的異樣,回頭看去,很快面色不虞地轉過身來。
“噢,那是我哥,你也許聽說過。”孟平樂裝作若無其事,“我和他關系一般般,所以不用和他打招呼。”
這不是相親,孟平樂心裏清楚,坐在他面前的女人,是繼承遺産的鑰匙,他不能容忍孟時景介入。
“我們下去散步吧。”孟平樂生硬地站起來,指了指江邊,“這個季節很适合江邊漫步。”
林郁斐迫不得已跟着,她今天穿了雙稍正式的貓跟鞋,根本不适合散步,但孟平樂不會察覺,他的目光不會落在這麽小的地方。
月亮往雲的深處游動,林郁斐和孟平樂沿着江岸公園小徑漫步,她刻意留了禮貌的安全距離。偶爾擡頭看,江景餐廳成排的玻璃牆,伫立着一道黑色人影,遙遠地俯視她。
孟平樂改換話題,不再談論文學史,他的聲音依舊興高采烈,說他的父母如何喜歡她。
可惜林郁斐聽得模模糊糊,她的腳被軟牛皮折磨,腳後跟和腳背發紅發熱,緊繃的痛感越來越難以忍受。
跨江大橋上有火車駛過,這是一條繁忙的南北鐵路,隔幾分鐘變能聽見轟隆隆的動靜,從頭頂呼嘯而過。
人們交談的聲音被蓋下去,若非貼着耳朵,試圖在火車的轟鳴裏聽清人聲,簡直是妄想。
孟平樂想讓林郁斐聽清,火車經過時他猛地靠近林郁斐,還未等他開口,林郁斐條件反射地往後退,腳後跟在猛烈的動作裏倏然被擦破。
“你有點……怕我?”孟平樂猶疑着問。
“抱歉,我可能有點兒社恐。”林郁斐站着,實在疼得不想走路。
更不想跟孟平樂說,他們的關系點頭之交,提到磨腳、流血,勢必要展示狼狽的傷口,聽起來太沒邊界感。
林郁斐擡頭看,餐廳的那道影子消失了,玻璃牆空蕩蕩映着一輪月亮。
她恍然回過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擡頭看。
注意力很快被一聲擊打吸引,是皮包砸在人身上的聲音。
林郁斐在慌亂的動靜裏尋找,看見孟平樂不知何時被扯遠,離她有四五米距離,一個女人拽着他的衣袖,成套灰棕色格紋西裝亂七八糟,她的斜挎包砸在孟平樂身上砰砰作響。
“孟先生,你這是……”林郁斐顧不上流血的腳後跟,倒吸一口涼氣追上去。
“相親是吧!躲着我是吧!”女人持續地咒罵,斜挎包成了她手中的刑具,一次次掄圓了砸。
林郁斐聽清後猛地停住,正巧女人的臉轉過來,路燈穿過枝桠映在她臉上,她們在彼此眼睛裏尋到同樣的詫異。
這是孟時景身邊的女人,那個懷孕鬧到醫院,卻被孟時景強行帶走的女人,可她現在竟然抓着孟平樂。
“林小姐,沒想到他的相親對象是你。”楊玟凄涼地笑了,忽然洩力,“看在你上次幫過我的份上,我不怕丢臉的告訴你,我懷了孟平樂的孩子,他就是個人渣。”
林郁斐徹底呆住,空張着嘴發不出驚訝的聲音,後知後覺悟出,這竟然不是孟時景的風流債。
孟平樂焦頭爛額,當務之急是安撫極不冷靜的楊玟。他做出抉擇,将楊玟打橫抱起倉促離開,喋喋不休的女人像按了靜音,在他懷裏安靜了。
林郁斐覺得這一切太離譜,離譜到她愣在原地忘了動。
江邊月朗風清,孟時景緩步走來,帶着隔岸觀火的愉悅,依舊似笑非笑地說,“還好你沒走。”
他拎着一雙女士平底鞋,放在林郁斐腳邊,半蹲着擡頭看她,“我猜你可能已經把腳磨破了。”
簡單的黑色女鞋怦然落地,林郁斐怔愣着看他的手,一寸寸靠近她飽受折磨的腳踝,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住她,微微用力時手背鼓起交錯的青筋。
他竟然知道,他怎麽能知道?孟時景究竟在她不知曉的位置,盯着她看了多久,才會發現她細微的怪異走姿。
林郁斐仿佛被一顆炭火燙到,心髒突地飛速跳動。
“你別……”林郁斐想躲他的手,滾燙的掌心抓住她的腳踝,這令她身體本能緊繃。
可腳後跟淌着血,鑽心的痛讓她不敢掙紮,只能順從遵循孟時景手掌支配,被他握着腳踝穿平底鞋。
她身子抖了抖,單腳被擡起時沒能站穩,慌不擇路伸手扶住孟時景肩頭,幾乎倒在他懷裏。
痛感的刺激下,林郁斐心跳更亂了,幾乎要從她的身體裏蹦出來。
“傷成這樣……你還真是能忍啊。”孟時景扣住她的腰,不緊不慢換好另一只鞋,緩緩站起身。
他的掌心殘留一抹血痕,腥甜的味道在夜色裏升騰,看着林郁斐窘迫的表情,兀自笑了。
“我這個弟弟擅長哄女人,他今天的規劃其實很好,帶你看江景,邀請你散步。江岸線那麽長,你知道他為什麽非要選這一段嗎?”
“因為這裏有座通火車的跨江大橋。”孟時景心不在焉地揉搓指尖,淡淡的血腥味被他揉開。
氣味讓他回憶起林郁斐腳踝的觸感,幹燥的季節裏,她的腳後跟因流血變得黏濕,在他觸碰的瞬間羞澀地繃緊。
“通火車的跨江大橋……怎麽了?”
她話音剛落,一輛火車從江水上方呼嘯而過,聲音被轟鳴吞食幹淨,她看見孟時景的嘴唇一開一合,但聽不清任何字句。
“啊?你說什麽?”林郁斐迷茫地問。
孟時景忽然沉默看她,嘴角勾出笑意,在她毫無防備之時驟然靠近,嘴唇貼在她耳邊摩挲。
“為的就是現在,讓你聽不清,只能靠近他。”
行經的火車帶來劇烈震動,大地在她腳下合着轟鳴顫抖。孟時景按住她的後頸,唇瓣擦着她的耳垂,把她拽入一個短暫的密閉空間。
絕對的吵鬧聲将其他人聲屏蔽,林郁斐只能聽見孟時景的,就像此時此刻世界只剩下他們。
“看來,孟平樂精心設計的伎倆,被我冒用了。”孟時景在耳邊低回地笑。
他笑起來的震動,比火車的震動更清晰,維持着将吻未吻的距離,侵略意圖急劇攀升。
“你在胡說什麽……”林郁斐的慌張顯而易見,她方寸大亂地推他,這種抗拒讓孟時景有些惱火。
他想吻,用手捧着她的臉頰,掌心沾着她的血。當她坐在孟平樂對面時,當她對着另一個男人談天說地,他就想吻。
他沒能吻下去,林郁斐雙手撐在他胸口,力道是否能推開他,全憑他的個人意願。
林郁斐連連後退,磨破的腳後跟痛得她皺眉。
火車的轟鳴正逐漸消散,平靜回歸這片土地,林郁斐和他離開一人遠,感到足夠安全了,她努力轉移話題,破除彌留的暧昧。
“那個女孩,是你找來的嗎?”林郁斐悶聲問。
“是我找的。”孟時景坦蕩地答,血跡在他掌心幹涸,變成一小塊深色,“這就是我說的,再幫你一個忙,出于善意。”
“你幫我什麽?”
“幫你看清相親對象的真面目,以免你真的被他蠱惑。”孟時景目光灼灼,俯身靠近她的眼睛,從裏面看見他清澈的倒影,“如果沒有楊玟,他會成功嗎?”
“關你什麽事。”林郁斐再度往後退,不願答他。
“當然和我有關。”孟時景眸光低沉,從她臉上細細掃過,“因為我不想你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