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看到什麽,世界就是什麽
第13章 你看到什麽,世界就是什麽
他們從房間出來時,水泥路被曬得熱烘烘,像一塊烘幹的毛巾,捂在汗津津的皮膚上。
林郁斐做賊心虛扒着牆沿,露出半張打探的臉。孟時景回頭一看便笑了,捧着盒子說:“外面沒人,他們都去走訪了。”
一聲秋蟬插進來,林郁斐撫平裙角,想掩蓋些什麽。剛才發生的事對她來說太瘋狂了,更瘋狂的是,她竟然品味出幾分樂趣,令她此刻只是看見孟時景的後腦勺,就會微微臉紅。
她痛定思痛,決心把注意力拉回主線劇情,挨家挨戶喚小貓,将帶來的食物分給他們。
鄉道旁的行道樹年初新栽,不如女孩的小腿粗。林郁斐蹲在樹旁,安安靜靜看小貓吃完貓罐頭,過程長達半個小時,她蹲得像塊生長于此的頑石。
等到天黑,親眼目睹林郁斐玩物喪志,陳銘感到萬分安心,第一次主動向她辭別。
那個不知名的女孩,也随陳銘的車離開闵鄉,林郁斐看着車尾燈融入月光,忍不住問孟時景:“你和那個女孩很熟嗎?”
她今天第二次沒頭沒腦問話,但孟時景發覺她的眼神追着陳銘那輛汽車,很快讀懂她的意思。
“一般,不算很熟。”孟時景看着林郁斐,觀察她眼神波動,“她父親前幾年還不上賭資,找她媽和她要錢,要不到就揍。後來被我警告了下,消停了。”
血腥的陳年舊事,被他說得風平浪靜。
“原來你是因為她生氣?”他毫無征兆貼近林郁斐。
此時不是隐秘的山莊套房,他們身後人來人往,這種親密接近發生在衆目睽睽之下。
林郁斐後撤一步,呼吸也停了一秒,故作淡定說:“我沒生氣。”
說完,她又退一步,“該休息了,你回去吧。”
泛紅的耳朵,暴露了她的真實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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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陳銘不在,他好像徹底卸下防備,林郁斐承認孟時景這招很有效果,簡直為她量身定制。
人們總會認為,一個年輕人是愚蠢的,一個年輕的女人,更是愚蠢且習慣半途而廢的。
林郁斐一度抗拒這類刻板印象,沒想到可以利用刻板印象,做她真實目的的掩護。
她重新踏上走訪的路,由孟時景帶着,一步一步走上闵鄉羊腸小道。
農田開闊,但民居一茬茬緊挨着,修出來的路沒有規劃,一個岔路口接着下一個,外鄉人沒有地圖,很容易迷失方向。
農戶看見林郁斐,認得她是省裏來的小領導。他們分不清國企和事業單位的區別,分不清科員和處長之間的巨大鴻溝,總之林郁斐被陳銘捧着,她說話大約有些分量。
如今她再度造訪,身後沒了陳銘,這位白嫩嫩的小領導,一臉誠懇拜托他們說實話,一臉善良安慰他們不用害怕,這雙赤誠的眼睛大抵可以信任一次。
有了第一個人和盤托出,第二、第三個人便成了傾訴冤情,林郁斐捏着錄音筆的手一滑,差點攥碎黑色塑料外殼。
農戶賣出的價格,和農發投最終收購的價格,幾乎差了兩倍。而他們沒有別的售賣途徑——豐收的季節,陳銘會派人堵住鄉道唯一出口,農戶們滿載的農産品和省道咫尺之隔,但他們邁不出去。
孟時景在羊腸小道拐角處,兩間民房斑駁的白牆之間,青苔暈染一片濡濕墨色,夾着一輪奶黃滿月,他仿佛和月亮一起等她。
她的腳步聲很好辨認,是闵鄉從未有過的輕盈,害怕在深夜惹人安眠的輕悄。
這一串腳步從一間民房走出,進了另一家,偶爾會聽到她驚訝的低呼,他實在很好奇這位女戰士會做出什麽對策。
過了幾分鐘,耳邊沉寂的空白有點長,孟時景察覺不對,咬着煙朝腳步消失的方向。
一棟兩層紅磚房,僅有一樓左邊窗戶亮着燈。院門落栓,短暫攔住孟時景的步伐,他看見左窗晃過女孩的側臉,她的馬尾辮揚起又落下,她被人按着肩頭強行止步。
孟時景的眼眸危險眯起,幹脆利落踹開院門,木栓斷成兩截,聲音大得有些突兀。
窗邊露出一張正臉,一個年輕男人略帶憤怒的臉,在與孟時景對視後,這張臉變得驚慌失措。
“開門。”孟時景聲音很平,這是他暴怒的前奏。
屋內變得混亂,有人倉促地催着,“快點,把這玩意兒弄爛,內存卡折了!”
林郁斐竭力去搶,“還給我!”
毫無懸念,她被人推到地上,反剪雙手,像一只折翅的鳥兒,這場面讓孟時景忍無可忍。
他略微動動脖子,信手拿起牆邊豎着的鐵鍬,砰砰朝門鎖砸。
木門經受不住他的力氣,門鎖咕嚕嚕滾落腳邊,前後不過十來秒,孟時景踹開大門,像把黑暗鑿開一個洞口,幽幽暗黃的光融化着淌出來。
林郁斐緊緊護着她的錄音筆,後衣領被陌生男人拎起來,拎小貓似的把她雙腳懸空,她在驚恐中蜷縮四肢,喘息幅度大得像風吹過的樹冠。
孟時景繃着臉,手背青筋暴起,顧不上暴力手段是否會吓到她,把鐵鍬當做砍刀一樣砸。
鐵鍬沾着紅褐色木屑,由上往下砸時,木屑像幹涸後崩裂的血痂,敲在那個男人後腦勺。
嗡的一聲悶響,林郁斐跌回地面,空氣正蕩開暈眩波紋,她聽見一聲更重的悶響。
心有餘悸回頭看時,一張淌血的臉倒在她腳邊,剛才拎着她的男人面色蒼白,從頭頂湧出一股鮮血,濡濕他半邊衣領。
另一個試圖搶奪錄音筆的男人,直接跪坐在地。他的身形如一座脆化的石膏像,風雨一來,稀稀拉拉碎成無數小塊。
地板磚像冰塊,林郁斐分不清寒冷的來源,是更深露重的秋夜寒意,還是那些血打濕了她的腿。
她被孟時景抱起來,手仍木然地攥着錄音筆,指節忘了如何伸直,被孟時景一根根掰開。
其實錄音筆已經完全損壞,她所護着的不過是空殼,裏面記錄的有效內容,随電子元件一起粉身碎骨。
孟時景嘆口氣,撫了撫她的後腦勺,讓她安靜地把臉埋在他懷裏。
“陳銘的人?”他問。
對方點頭。
“他派你們來的?”
對方搖頭,慌張辯解,“不是,我們今天來收茶,晚上住在這裏,正好看到這女的……”
“這是林總。”孟時景悶聲糾正,氣勢迫人。
“抱歉,林總。可是她錄的那些內容,我們沒法兒和陳總交代。”
“沒什麽可交代的,讓他明天和我談。”
孟時景把林郁斐抱起來,她站得很穩,但一直在抖,是個外強中幹的紙老虎。
多麽功虧一篑的夜晚,林郁斐被他抱着,洩了氣,倚在他的臂彎,四肢軟綿綿垂落下來。
“他會不會死?”林郁斐輕聲問。
她眼前是沉眠的小鄉村,道路上燈光稀疏,幾間亮燈的屋子像遙遠的螢火蟲。如此沉靜的黑暗裏,揮之不去的是剛才頭破血流的畫面。
“不會,我下手有分寸。”孟時景渾不在意,他只想快點找個有光的地方,看看她有沒有受傷。
他抱着林郁斐,直朝他所住的客房去。這一路上,林郁斐依舊把臉埋在他懷裏,埋得很深,且一言不發。
起初孟時景沒太在意,以為她正努力平複心情,乖乖女第一次見到腥風血雨,精神上的沖擊需要時間适應。
鮮血淋漓的場面,他十三歲時第一次見,食欲随之消失一整天,鼻腔像浸在血腥味兒裏,聞不到半點人間的氣味。
可她竟然無聲哭了,眼淚打濕他的衣襟,孟時景察覺心口聚起濕熱,一小點聚成一大塊,時有時無燙着他的皮膚。
他打開套房門,穩定的白熾燈光灑下來,孟時景将她塞進小沙發,看見自己胸口布料濕了一塊,而林郁斐臉上霧氣濛濛,哭得小心翼翼。
“吓成這樣?”他反而笑了。
“錄音筆壞了……明天,沒有機會再問第二次……”林郁斐斷斷續續說。
孟時景拼湊出來,她的證據沒了。
盡管這些證據本來也沒什麽用,他陪她玩一廂情願的正義游戲,他早知道游戲盡頭是什麽。
“沒關系,我可以當你的證人。”孟時景幫她擦眼淚,“如果你需要的話。”
就是這一秒,她蓋滿愁雲的雙眼眨了眨,變得疑惑不解。
“你為什麽……”林郁斐嗫嚅着,沒有問完。
你為什麽要自找麻煩,為什麽要配合我這樣幼稚的沖動。
孟時景仿佛聽到她內心诘問,擺出最不正經的神色,輕笑着說:“我想試試站在道德制高點,是什麽感覺。試試當個好人,是什麽感覺。”
遠處傳來救護車鳴笛,又逐漸消隐,是闵鄉綿長夜曲裏一截變奏。一成不變的月亮還是月亮,明天的太陽還是太陽,只有暗湧之中的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林郁斐縮在孟時景懷裏睡着,抓着他的臂彎睡得很安穩,順流而下的鮮血,和失焦的眼睛,沒有來她的夢裏。
新的一天重複晴朗,林郁斐很早便醒來。窗簾沒有嚴絲合縫,她聽見微弱的摩擦聲,隔着玻璃窗輕輕掃動,像極了毛刷撣塵時輕柔的聲音。
她從孟時景懷裏鑽出來,掀開窗簾一角,驚喜發現是幾只小貓造訪,豎着高高的尾巴,咪嗚着向她問好。
闵鄉的小貓聰明且親人,被她喂過一次,循着腳步或氣味,找到山莊裏這間一樓套房,找這位女菩薩再讨點好吃的。
太陽曬幹晨霧時,孟時景在逗貓棒清脆的鈴铛聲裏蘇醒。他扶着床沿坐下,看見打開的窗戶,幾只貓正在地毯漫步。
火躍科技造的幾個小型機器人,被莫誠随手塞進行李箱,又被林郁斐拿出來,當成哄小貓的道具。
而林郁斐趴在地毯上,和她身旁的小貓如出一轍,朝窗外遠眺。
此時尚早,闵鄉飄出幾縷炊煙,客房的早餐服務還沒開始。這條蜿蜒鄉道翻新再翻新,落入孟時景眼裏,還是童年塵土飛揚的破敗模樣。
“你在幹什麽?”他不明白林郁斐仰頭看什麽,她竟然顯得興致盎然。
林郁斐自下而上看他,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暗芒閃動,光不是落入她眼眸,而是從她眼中誕生。
“我在看它看的是什麽。”林郁斐撫過小貓地頭頂,伸手将孟時景拉下來,“你來看。”
孟時景覺得趴伏的姿勢有些幼稚,還是順着她趴下來。
窗內的風景随之擡升,鄉道消失不見,接着是闵鄉高矮錯落的屋頂,被窗棂的橫木一裁,只剩幾根避雷針的針尖。
孟時景愣住,他看到塞滿窗框的雲,蓬松得看不見後面的藍天,闵鄉在他的視野裏消失了,世界幹淨得不可思議。
他閑暇裏做的機器小狗開始唱歌,被林郁斐按了頭頂的紅色按鈕,胸前的指示燈忽明忽暗,像一粒可能熄滅的火點。
火躍科技最大的功能是洗錢,日常業務多數外包,實際上沒有真正的研發産品。這是小狗第一次被使用,他做的小玩意兒第一次被人按下啓動鍵。
“孟時景。”林郁斐忽然側過臉,看着他的方向。
他們如同夏日乘涼的兩個小孩,肩并肩趴着消磨時光。
“嗯?”
“我好像,有點喜歡你。”
毫無征兆,她扔出一粒石子,在他平靜的湖面抛出一連串漣漪。
孟時景心跳漏拍,像程序運行錯誤的機器,卡殼時只知道眨眼,無意義地眨眼。
爾後,程序激活,他的身體被灌入電流、潤滑油,他恢複思考和反應,找回應有的體溫和呼吸。
無限貼近擲石子的林郁斐,捧住她的臉,輕輕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