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逗貓棒
第12章 逗貓棒
“你不要太埋怨他們,那時候大家都缺錢,其實以前你爺爺和大家關系很好。”老奶奶勸慰他。
孟時景輕輕點頭,笑意有些勉強,起身要作別。
這場談話林郁斐聽不懂,淡如水的悲傷蔓延出來,她能清晰感知,返程時悄悄握住孟時景的手。
他的脊背似乎震了一下,手指收攏反握住她,挑眉看她,“不是說不準牽手?”
林郁斐不惱,反而饒有耐心,“我覺得你不太高興。”
“你……”孟時景貼近看她,解讀她閃爍的眼睛,“想安慰我?”
他露出熟悉的惡劣笑容,十分擅長破壞氣氛,“用別的方式也許效果更好。”
林郁斐終于惱羞成怒,甩開他走得很快,走出去幾米又停下來,氣呼呼兇他:“你能不能正經點?”
孟時景停在原地,有意恐吓她,“你最好快點跑,否則我真的會把你抓進我的房間裏。”
月亮在她身後一晃,林郁斐信以為真往前跑,孟時景便裝模作樣在後面追,看她像闵鄉的小貓,鑽進招待所的院牆。
“晚安。”他在鐵門前止步。
相較林郁斐氣喘籲籲的臉,他平靜得不像話,還有餘力繼續逗她,“明天再抓你。”
女孩聽了便瞪他,鐵門內是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殘留于他入睡前的視網膜。
孟時景回到闵鄉山莊,頂級規格的一樓套房,蟬鳴和燈一起暗下去。
闵鄉的房子好像變高了些,孟時景茫然站在鄉道上,剛下過雨的砂石路蓄了幾個水坑,賣貨郎挑着擔子從他身旁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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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掃過他的頭頂,腳步停下,賣貨郎盯着他,不像同鄉長輩看小輩那樣慈愛,而是警惕地盯着他,“孟平宇,你要去哪兒?”
孟時景心口一顫,意識到他在夢裏,回到他孤獨的童年。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他的童年,時隔二十年在闵鄉過夜,記憶裏熟悉的氣味,将他帶回人生的夢魇。
記憶裏沒有母親的形象,即使是最荒誕的夢,孟時景也無法擁有母親。她沒有留下任何照片,甚至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物品,也許被孟巍扔了,也許是她走得太幹淨。
按爺爺的話說,孟時景剛出生四個月,父母因為一盒草莓大打出手,母親被揍得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在一個清晨一聲不吭離開。
等他學會走路,孟巍也提着包離開,這位父親同樣沒留下什麽,反而帶走了很多東西。
比如,同鄉人的錢財。
孟巍編制了一個瑰麗的暴富夢,攏走二十餘家村民的存款,走出鄉道盡頭後一去不回。
山間沃土方寸之地,巴掌大的闵鄉成為孟家共同的債主,孟時景和爺爺成了孟巍的抵押物,成為被全村監視的人質。
父母接連在鄉道盡頭消失後,孟時景喪失走出鄉道的權力。
那時蜿蜒出來的鄉道,是砂礫石蓋着黃土的颠簸小路,遠遠銜接省道平整寬闊的柏油路面。一旦孟時景朝省道的方向去,闵鄉的人便會露出警惕的神色,問他:“孟平宇,你要去哪兒?”
也有人脾氣不好,大約被孟巍卷了太多錢,習慣給這個無辜小孩一巴掌,“賤東西,想跟你爸媽一樣偷摸走是吧?你敢走試試,我把你爺爺活活打死。”
世界對他而言是什麽,六歲以前的孟時景無法描述,啓蒙後才知道這種生存環境叫“監獄”。
六歲那年,孟巍終于回來,帶着他嶄新的美滿家庭,為他心愛的小兒子孟平樂上戶口,不得不償還一部分借款。
新生的嬰兒在襁褓裏,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睛,被他的母親抱得很緊。羅俪岚是标準的母親形象,她穿一條石榴紅雪紡裙,兩頰堆出慈愛的笑紋,正凝看咿咿呀呀的孟平樂。
孟時景不近不遠站着,頂着雞窩般的頭發,身上一件太長的褲子,一件太短的上衣,像路過的流浪狗眨着呆滞的眼睛。
孟時景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夢,短暫迷茫後變得欣喜若狂,在他的夢境裏漫無目的奔跑,想尋找爺爺的身影。
老人愛穿深藍色棉褂,常年勞作但腰杆筆直,遇見孟巍的債主又立刻點頭哈腰。
他在夢境找到爺爺的背影,拉着爺爺的手朝鄉道盡頭狂奔,想帶着他闖出去,像闖密封的結界,闖破他難以跨越的心魔——他可憐的爺爺到死沒能離開闵鄉,甚至連骨灰盒也成為抵押品,直到孟時景在十四歲時拿出足夠的現金,将那盞圓形陶瓷骨灰盒贖出來。
夢境在他抵達鄉道盡頭時驟然消散,孟時景滿頭大汗醒來,像從危險的海浪裏逃出來。
新修的山莊一樓套房開了一小半窗,鄉道的某個拐彎從窗戶裏露出來。
這裏不再是“監獄”,這裏變了天地,闵鄉人捧着他,如同供奉風調雨順的山神,蜿蜒的鄉道依然是他無法回避的夢魇。
昨天是第一次,他從容漫步于翻新的鄉道,平坦水泥路上沒有警惕打量的目光,他跟着林郁斐把闵鄉走了一小半。
在夜晚,他再度和林郁斐并肩,把剩下一半路走完。
空無一人的闵鄉夜晚,熟悉的小徑軌跡,讓他油然而生逃跑的沖動,接踵而至是被監禁的惶恐,恰好林郁斐出爾反爾,忽然握住他的手。
恰好她真的在鄉道跑起來,帶動他一起,擁有在闵鄉自由奔跑的權力。
陳銘覺得林郁斐有點奇怪,雖然他并不了解這個初生牛犢。
他們認識的時間尚未超過二十四小時,足以讓陳銘産生危機感。職場老油條不可怕,可怕的是脆生生的畢業生,剛從象牙塔走出,對世界充滿不切實際的期待。
汽車闖入闵鄉清晨的濃霧,陳銘強行擠入走訪的隊伍,按着喇叭沖林郁斐喊:“林小姐,各位吃了嗎?我帶了點兒早飯。”
林郁斐停住看他,昨天的防備像一張撕下的日歷,她的臉上換了新表情,十分溫和向他道謝:“謝謝您,我們在招待所吃了。”
她手中拎着一個白色塑料袋,陳銘下車後才看清,那是一袋切碎的鹵牛肉,正冒着溫吞熱氣。
“這是?”陳銘猶疑着問。
“喂小貓的。”她顯然有些不好意思,拎着碎肉喂貓屬于不務正業。
陳銘愣了愣,跟在林郁斐身後,眼瞧着她當真挨家挨戶推門,每家竹籬小院邊都灑了一小堆碎肉。
濃霧與肉沫的熱氣交纏,小貓豎着尾巴從朦胧白霧裏鑽出來,背毛裹着清透的淺金色陽光,繞着林郁斐的腳蹭。
陳銘難以置信地眯起眼,悄悄走到孟時景身旁,壓着聲音問:“這是什麽情況?”
霧氣正在日出時分化開,像一塊被陽光敲碎的冰,林郁斐蹲在凝結水珠的霧裏,專心致志撫摸小貓,問詢的工作全落到徐屹身上。
“昨晚她發現這邊很多貓,現在估計正在興頭上。”孟時景輕飄飄答。
“啊?”陳銘發稍濕漉漉,眼神也迷茫,當真一頭霧水,“就因為貓?”
“二十三歲的小女孩,不喜歡貓喜歡什麽,喜歡工作嗎?”孟時景斜睨他一眼,眼底有嘲弄。
小貓在她腳邊撒歡地叫,林郁斐完全被這些小家夥吸引,偶一擡頭看見陳銘,才羞赧站起身,想起她的職責,“好了,去下一家吧。”
陳銘跟着她往前,沒有立即相信她玩物喪志,眼見她一整天沉浸于和貓打交道,農戶與她說話,她只動動鼻腔,發出幾聲短促的敷衍應答。
夕陽光塗滿山脊時,陳銘走回他們出發的地方,陪同林郁斐結束一天工作,試探地問,“林小姐,接下來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嗯……還真有。”林郁斐沉吟片刻,彎起眉眼說,“需要您幫忙從市裏帶一些貓咪用品和零食。”
“啊?”陳銘怔忪片刻,很快點頭,“啊、啊,小貓用的,沒問題。”
他眼睛亮了亮,心裏一塊石頭落地,腳步聲也變得踏實,“這是小事,明天就給您送來。”
闵鄉的貓讓他睡了一個好覺,陳銘腦海中緊繃的繩忘了上發條,第二天中午姍姍來遲,汽車載滿采購的寵物用品,停在招待所前空地上。
林郁斐剛吃完午飯,大量攝入碳水讓她沒精打采,捏着一根青草逗弄小奶貓。
她聽見有兩個人下車,于是擡頭去看,除陳銘外還有個女孩,與她年紀相仿,正幫忙搬運後備箱的貨物。
“謝謝。”林郁斐迎上去,愣了幾秒,看見後備箱滿當當的寵物用品,“這也太多了。”
“不多,闵鄉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貓,這點兒不算什麽。”陳銘忙着卸貨,他向來不幹體力活,只有此刻甘之如饴。
樹蔭下走出一道人影,孟時景遠離人群抽完一支煙,帶着殘餘的煙草味靠過來,先看見陳銘卸貨,淡聲說:“不用搬下來,這邊客房空間小,你運到我住的套房裏去。”
又對林郁斐說,“你要用的話,去我那裏取。”
說話間,陪同陳銘而來的女孩轉過頭,突然歡欣雀躍,捧着的紙箱摔到地面,這一下砸得林郁斐後退幾步,再擡頭時女孩已經撲進孟時景懷裏,像闵鄉不怕生人的小貓,順着人類的褲管往上爬,執着鑽到人類的臂彎。
“宇哥!陳總說你回來了,我原本還不大相信呢……”她話還沒說完,被孟時景皺着眉拎開。
“站好。”孟時景對女孩說話,目光卻落在林郁斐身上。
女孩停住,像一株筆直的青樹,影子疊在孟時景的影子上,他們離得很近。
孟時景沒有喊她的名字,這不意味着他們陌生,反而意味着關系親密。
剛卸下來的東西又重新往車裏放,孟時景挽起袖口和他們一起,離林郁斐有些距離。女孩問他有沒有去看翁婆婆,問他有沒有見到東邊銀杏樹結的果,孟時景低聲答着,他的答複很簡短,似乎對她興致不高,但總歸是一種回應。
林郁斐目光一沉,青草從指尖掉落,忽然不想說話,從未如此直觀察覺她是異鄉人。她的心不平靜,像女孩口中被風吹落的銀杏果,噼裏啪啦砸了一地狼藉。
“斐斐,今天太陽太大,先午休兩個小時。”徐屹的聲音出現得恰到好處。
“好。”林郁斐應聲轉頭,毫不猶豫朝徐屹走去,耳朵卻留意背後的動靜,聽覺扯住她的步伐,将她心髒扯出酸澀的陣痛。
走出十餘米,她抵達徐屹面前,刻意讓自己的影子也和他疊在一起,裝作不經意回頭。
在她身後,孟時景意一眨不眨望着她,似乎對她突然的冷淡感到費解。
濃烈陽光抵達他的肩頭,布料反射眩目的暗芒,襯得他雙眸晦暗。
她心口一縮,鴕鳥般背過身去。
太陽比先前更烈了,林郁斐把椅子挪到紗簾淺淺的暗影下,眯起的雙眼才敢完全睜開。
陳銘把東西送進孟時景的套房,再開着他的黑色轎車回來,副駕駛車門打開,嫩豆芽似的女孩跳下來,陽光偏愛她年輕鮮嫩的身體,穿過樹葉的光影蓋在她筆直雙腿,像一幅晃動的剪紙畫。
林郁斐不知道這個女孩的名字,只覺得她穿着印花背心裙的模樣真好看,連自己也忍不住停留幾秒。
這不是一種嫉妒,林郁斐更願意定義為羨慕,她實在在意這個年輕女孩,在意年輕所散發的、吸引的一切。
林郁斐忽然站起身,想到她行李箱也有一條連衣裙。她往客房走,穿過午間閑談的人群,在房間裏打開她的皮箱,一件淺藍色細織羊毛裙疊在最底下。
藍色是天空的顏色,是大海的顏色,廣袤而沉寂,在林郁斐手裏卻讓她喪氣。
一點兒也不活潑,林郁斐心想着,摸了摸柔軟的羊毛裙擺,像一塊微溶的綿糖。
她把這條裙子穿到身上,平織螺紋線條保守,緊貼她的腰腹,直到臀下才輕輕散開,像自然下垂的魚尾,蓋住她骨骼凸起的膝蓋。
重新走回招待所的前廳,看見陌生女孩曬在太陽下的一雙腿,林郁斐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她在混沌的欣羨心理驅使下,鬼使神差換掉職業女性的白襯衫和鉛筆裙,穿上一條稱不上少女的連衣裙,她內心的羞恥姍姍來遲。
二十三歲對世界而言,是人類一生的序幕階段。從豆蔻年華走來的林郁斐,卻不覺得二十三歲是一個年輕的數字。
廳內人們正在品茶,茶葉呈白灰色,絲狀纏繞在一起。林郁斐聞見濕漉漉茶香,剛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一盞清澈的茶湯擱在她手邊。
孟時景扶着她的椅背,身體與她極為接近,以半包圍的姿勢遞茶。
他目光垂落,一雙平靜的漆黑眼眸,很快打量完她嶄新的裙擺,颔首笑道:“試試這個,陳銘帶來的藤茶,入口很苦,但回甘非常濃郁。”
留意到他目光在她膝頭停留,林郁斐臉頰燒紅,那點兒小氣的心思仿佛被晾曬出來。
她捏起小巧瓷杯,輕輕吹開熱氣,正打算嘗一口先苦後甜的滋味,身後傳來女孩興奮的低呼:“苦死了……哎,真的有甜味!”
陳銘應聲笑了,孟時景擡頭望去,也跟着笑了,像看小孩玩游戲,眉眼間笑意柔和。他喉結震動着微微挑眉,看回林郁斐,“沒騙你,真的有回甘。”
林郁斐愣了幾秒,像個洩氣的皮球,把茶杯放回原處。
“謝謝,我現在不想喝茶。”
孟時景微微眯起眼,眸底翻滾微妙的情緒波動,她突兀的冷淡,令人搞不清原委。
此時徐屹也嘗到回甘,他正坐在林郁斐左側,輕拍她的肩膀,說:“确實很甜,你嘗嘗看。”
落回原處的茶杯重新被拿起,林郁斐聽從徐屹的建議,輕輕咽了一口,緩過剛入喉的苦澀,甜味像憑空出現,随時間越積越多。
她的眉頭擠出褶皺,又緩緩舒展,沖徐屹笑着說:“是有甜味。”
輪到孟時景的眉頭越皺越深,他站直身體,對着陳銘明知故問,“東西都放好了?”
陳銘點頭,于是孟時景輕敲林郁斐的桌面,她不得不擡起頭來,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短暫一秒,飛速挪開。
“去我那裏看看,哪些是你下午要用的。”他刻意當着陳銘的面說。
深知這個理由林郁斐無法拒絕,她正在陳銘面前扮演一個愛貓的無腦女孩。
林郁斐慢吞吞站起來,慢吞吞跟到他的車邊,被孟時景稍一用力,按進副駕駛座。
“宇哥,我也想去。”那女孩追出來,拽住他的衣角,“我也想拆貓咪玩具。”
又聽見女孩喊“yu哥”,林郁斐卻連字的具體寫法都不知道。
她別過頭,心髒被不具名的重量壓着,聽見孟時景尋常又冷淡的語氣,“不關你的事,回去。”
車門砰地關上,只載了他們二人朝山莊駛去,林郁斐決定在他主動告知“yu”的具體寫法前,要單方面冷戰到底。
林郁斐想,他那麽聰明的頭腦,能開發AI模型,怎麽會察覺不到她對稱謂的疑惑和計較。
秋日幹燥的午後,孟時景坐在套房藤椅中,确實沒能推導出林郁斐情緒別扭的緣由。
他只知道林郁斐怪得很,她心裏有團莫名的愠怒,這股怒意是沖着他來的。
孟時景勾起嘴角,凝看林郁斐的背影,覺得她怒氣沖沖的模樣怪可愛。
那麽粉嫩一張臉,被藤茶熱氣蒸得晶瑩剔透,宜嗔宜喜的眼睛用來瞪他,又不敢洩露她的怒意,只能輕飄飄地剜他。
仿佛是……一只笨拙的小貓,在夜深人靜時爬上房頂,不慎踩響一塊青瓦片,她用那樣的力道,在他心髒上不輕不重踩了一下。
林郁斐悶不吭聲拆包裹,幾顆毛絨玩具球滾出來,紙盒底部捆了一束逗貓棒,鈴铛正叮叮咚咚地吵。
窗棂裁開一塊完整幹淨的陽光,覆在她微微突起的肩胛骨,像一扇蝴蝶翅膀,因她的動作悄悄扇動。
這雙翅膀往下,是她收窄的後腰,她新換的淺藍色連衣裙襯得她雪白,且不留餘地展示她身體的形狀。
僅有兩人的隐秘空間,孟時景把手撫上去,幾乎遮住她整個後腰。
驟然貼上來的滾燙掌心,讓林郁斐的手随之顫動,一把逗貓棒頃刻四散跌落,鈴铛發出嘈雜的聲響。
“這些是什麽?”孟時景低聲問,似乎刻意附在她耳邊,用氣息擾亂她。
“這是貓玩具。”林郁斐指向幾顆玩具球。
“這是逗貓棒。”林郁斐又指向一堆淩亂的羽毛棒。
話說完,她才想起來,她正決心單方面冷戰。于是她咬咬下唇,讓表情冷得更明顯一些,将幾袋凍幹碼出來,找了個空盒子裝進去。
後腰的手離開了,林郁斐沒有在意,聽見斷斷續續的鈴铛聲,酒精棉片的氣味游過來。
她終于疑惑回頭,看見孟時景坐在床沿,慢條斯理擦拭一根鋁絲逗貓棒。
從手柄到頂端的羽毛,甚至羽毛每一寸細小的開叉,都被他的指節撫過。酒精棉片沾着微弱濕意,羽毛被擦亮,在金黃日光下細細閃動。
最後是銅色鈴铛,極其小巧的一粒,被酒精棉片包裹後,響聲悶在裏面,像小動物激烈的心跳。
孟時景擦完,擡眸看向林郁斐,平風靜浪的眼睛,林郁斐卻敏銳讀出風雨欲來。
她抱起盒子要走,裏面裝滿食物和玩具,被她低估重量,因此竟然沒能第一時間抱起來。
第二次再嘗試去抱時,她的手剛碰到盒子,更大的兩只手從她身後繞上來,将她攔腰抱起,三兩步壓進床上。
她跌落蓬松的床褥,聽見鈴铛輕響,一根逗貓棒落在她臉側。
“為什麽不高興?”孟時景悶聲問。
林郁斐撐坐起來,撥開額前亂糟糟的頭發,語氣生硬,“沒有的事,我要走了。”
她沒能走掉,孟時景将她固定在床沿,力量懸殊太大,他看起來甚至沒有用力。
“你不知道嗎,你情緒別扭得很明顯。”孟時景認真看她,仍然讀不懂她,“為什麽?”
他半蹲在床邊仰視她,得到一片寂靜。林郁斐的呼吸聲很輕,窗外的風聲輕松蓋過她,雙唇繃緊片刻,微微發出聲音,“是哪個yu字?”
“什麽?”孟時景滿臉疑惑,仰望她略有委屈的臉,猛地豁然開朗。
他忍俊不禁,聲音帶笑,“是宇宙的宇。我以前的名字叫孟平宇,闵鄉的人都知道,怪我沒跟你說。”
答案落在她耳邊,林郁斐忽然感到悵然若失,她就為了這麽一個字,從別人口中念出來的、他的曾用名較勁,真是很沒志氣。
林郁斐再次試圖起身,臉頰已經羞紅,聲如蚊吶說:“好了,我要走了。”
“盒子裏裝了什麽東西?”孟時景調侃地笑,又将她按回去。
逗貓棒因床墊震動,發出短促的脆響。林郁斐被他驚得方寸大亂,鈴铛聲如她心跳亂拍的合震。
“一些罐頭、凍幹,還有玩具老鼠……”林郁斐聲音越來越低。
“怎麽不帶逗貓棒?”孟時景擡頭看她。
從下往上仰視并未削弱他的侵略感,他像一頭即将沖上山坡的獵豹,不容抗拒往上攀爬。
“鈴铛……太吵了,怕吵到老人休息……”孟時景拿起被他仔細擦拭幹淨的逗貓棒,輕輕晃動鈴铛,“是嗎?”
像在逗她,用逗貓棒頂端的羽毛描摹她的下巴,“很吵嗎?”
林郁斐挪開臉,一鼓作氣想站起來,“我真的要走了。”
她的腳沒碰到地面,客房拖鞋悶聲墜地。“試驗一下,看看逗貓棒究竟吵不吵。”
他單膝跪地,以虔誠的姿勢,吻上她。
鈴铛啞了。
闵鄉的風從紗窗灌入,烈日下曬谷的氣味在風中萦繞,孟時景聞見記憶裏遙遠的故鄉,眼前是他尚未公開的合法妻子。
林郁斐不知道,他的心此刻軟得一塌糊塗,像一顆搖搖欲墜的番茄,被飛鳥啄食後千瘡百孔,淌出酸甜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