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章

第【01】章

【01】

正值六月季夏時節,赤日炎炎,荷塘裏亭亭荷花開得極豔。

因暑熱難耐,東西四街過往客商行人伶仃,那晉陽城蘇府門外卻車馬盈門,十分熱鬧。

有過往行商問那蔔卦老者:“老先生,這蘇府怎生如此熱鬧?府上近來是有什麽喜事麽?”

老者擺手,道:“這蘇府乃是晉陽城極富貴的人家,蘇老爺祖上曾做的是皇家買辦的生意,戰時供給軍中後勤補給,曾立過大功呢。今年因暑熱,蘇府齊家遷至山陽城別院避暑納涼,天涼後順道上京中探親的,想必是今日動身。”

“原是如此。”那行商搖搖一指蘇府前一位青衫女子,問,“那小姐這般富貴,想必是蘇府明珠吧?”

老者卻搖頭,暗擡手,指向那青衫女子身後的素衣女子,道一聲:“你眼拙,那個才是蘇府真明珠。”

行商不信,看向那素衣女子,那女子粗衣布裙,發髻只別了支木簪,實在不及身旁那位穿金戴銀的青衫女子富貴,哪有富貴人家的小姐這般落魄的,這老者怕不是在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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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蘇家一列車馬恰行至一處寺廟山腳下,忽逢暴雨,劈天響般的雷滾滾,駕車馬的小厮來福回禀蘇家老爺道:“老爺,天黑了,雨又下得大,可否讓小的們歇歇?路途尚遠,恐怕有個閃失,還是明早天亮再趕路不遲。”

馬車內,蘇家老爺只應一聲,簾子被一雙纖纖玉手掀起,那是蘇府現今的主母薛氏,薛氏雖是蘇老爺續弦,卻也精明能幹,将府院大小事務打理得僅僅有條,下人們也佩服。

薛氏對小厮來福道:“前邊可有歇腳的地兒麽?都怪你們走得慢了,本欲是要找個驿店歇一晚,如今怎麽好,老爺病又犯了,你們利索些,找戶農家借宿一晚吧,寺廟的臭和尚我見了心煩。”

來福趕緊應下聲,依言傳令下去,衆小厮奴仆勒緊了缰繩趕馬驅車,一刻鐘後走到一戶農莊院前。

那來福說明來意,直接給了農戶人家一錠金子,農戶人家歡天喜地,趕忙收拾出幾間房,小厮們則窩在一處草棚裏過了夜。

次日清早天還未亮,蘇府二小姐蘇青婉便醒轉,梳洗妝扮後對門外使喚一聲:“蘇彌煙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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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廊檐下,蘇彌煙霎時睜了眼,起身推開門,問:“小姐何事?”

蘇青婉道:“給我送吃的來,吃完趕路,這破地兒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蘇彌煙只應答一聲,步至農戶家的竈房拿了些昨日的饅頭和鹹菜。

她見竈臺有一罐鹽,心下思量,抓了一把鹽往饅頭和鹹菜裏撒,送去給蘇青婉吃。

蘇青婉果然吃不下,嗆得舌根兒都苦。

“你給我吃的什麽東西啊?!難吃死了!”

“饅頭和鹹菜啊……小姐,不合你胃口嗎?”蘇彌煙語氣嬌柔,“農戶人家吃得清淡,這裏只有這些啊。”

蘇青婉白她一眼,氣呼呼開門出去了。

蘇彌煙舒了口氣,心想,總算暫時擺脫這蘇青婉了。

辰時,蘇府車馬浩浩蕩蕩向西而行,蘇彌煙跟在一輛馬車後邊,額角全是細汗,雖只略施粉黛,卻難掩姿色。

一旁來福看得都呆了,心道:他家小姐還真是好看,比那蘇青婉好看不止百倍,任那蘇青婉如何穿金戴銀也不及蘇彌煙半分。

來福低言:“小姐,你若是累了,去最後那輛馬車上歇吧,駕車的阿忠是小的買進府的,很聽小的話,不會讓夫人發現的。”

蘇彌煙只搖頭,低言:“別再叫我小姐,要是爹……蘇老爺聽見,又說你沒規矩。”

來福卻說:“你就是小姐,老爺一時迷了心竅才不認你,此去上京城,小姐不若投奔您的姨母?免得在蘇府受氣。”

蘇彌煙這時噓了聲,纖細如蔥的食指才收起,來福已聽見前邊刀槍劍戟之聲,來福心道不好,對蘇彌煙道:“不好!遇上剪徑的盜賊了!小姐快上車!”

蘇彌煙急忙登上馬車,放下簾子,留一條縫兒觀看形勢,只見來福抽了一根木棍出來就要上去迎敵,被她喝住:“來福別去!他們求財,讓老爺夫人放話,留下錢財買命,告訴他們,此地依舊是晉陽地界,縣令大人今日随母在西山青蓮寺上香。”

那西山恰離此處不遠。

來福只好去了,半晌,似是談妥,一夥兒蒙面盜賊收了刀兵,喝令衆人下馬車,盜賊清點了幾箱錢財金銀後,驅趕裝滿財物的馬車往南去了。

蘇府一行主仆沒了財物,只餘二乘車馬,蘇老爺和薛氏及那蘇青婉同乘一輛馬車,其餘一輛空着,薛氏命來福去探路,不多時,來福說前方山下有一別院,是本地王員外家的。

那王員外與蘇家有些交情,蘇老爺與薛氏決意投奔王員外。

正巧,王員外在別院小住,立馬安排下人準備了幾間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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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蘇彌煙睡不下,因晚餐沒有吃食,薛氏見她礙眼,不讓她進食。

饑腸辘辘,她悄悄行至膳房,黑燈瞎火,後腦忽地被人重重一擊,她暈死過去。

暈死過去後,蘇彌煙做了一夢,夢境裏她還只有幾歲,阿娘與阿爹正逗她玩兒呢,阿娘做了她愛吃的棗泥酥和荷花糕,她才吃上一口,阿娘就不見了,驚恐只餘,擡眼卻見面前站着薛氏和她阿爹。

夢境雖迷離古怪,卻也與現實無二差別。

一晃她已長到十六歲,正幹着粗活兒,薛氏昨日關她進一間柴房,不給吃的不給點燈,夜裏打雷下雨,她吓得縮成一團,心裏想念阿娘,又恨那薛氏狐媚,阿爹愚蠢。

她的阿娘本是蘇府嫡女,自小錦衣玉食,蘇府亦是滿門富貴,雖上商賈之家,祖上卻也出過幾個秀才和舉人,雖不是世祿之家,也是書香之族。

只是蘇家支庶不盛,人丁不足,到她祖父這一代,嫡出的只有祖父這一脈了,其餘弟兄都是堂族,再無甚親支嫡派。

為了香火繼承,也為老來有人親養照顧,姨母出閣後,祖父與祖母便讓她阿娘選個郎君入贅蘇家。

她阿娘看中了許敬德,也就是她爹。

許敬德起初對妻子亦是百依百順,日日柔情蜜語,蘇彌煙降生後,祖父便将蘇家大半産業由許敬德打理。

許敬德是讀書人,雖未考取過功名,卻也是個能當家的,後來的幾年,日子也算平安順遂。

不料一朝祖父病故,三年孝期還未滿,許敬德就納了薛氏為妾。

許敬德對妻子蘇語嫣直言,納妾就是因為你的肚子不争氣,只生一個女兒就落下一身病根,他許敬德可不能絕後,至此蘇語嫣一病不起,恨自己招了頭狼進門。

後來,薛氏使了個計,令許敬德以為蘇語嫣與小厮厮混出牆,許敬德一怒之下休了妻,蘇語嫣被趕出蘇家,當夜暴斃,蘇彌煙一夜間便沒了阿娘。

翌年,薛氏被扶正做了蘇家主母。

每每思及此,蘇彌煙便心痛,祖父還在時,許敬德還像個人,如個孝子一般,也像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冬日裏蘇語嫣腳冷,他将她的腳丫子揣入胸懷裏暖着,生怕凍着一星半點兒,他亦對女兒愛如掌上明珠……

一朝變故,蘇彌煙一夜失去阿娘,失去愛她的阿爹。

阿爹疑她非自己血脈,令府中人莫再待她如小姐一般,她一夜失去所有愛寵。

夢境輪轉,她随父進京遭遇劫匪,散盡了金銀保全性命,沿途跋涉沒了盤纏,主母生了歹意,說服父親将她賣給了一戶人家為妾。

那戶人家的兒子是個眼歪嘴斜的,形容猥瑣不堪,她吓得捂眼睛,幸好,當夜洞房花燭夜的景象只匆匆晃過,她記不得了。

夏去秋來,一日她在山中采藥,救下一個将死的男人,藏于洞中每日悉心照料,一連照顧了他半月,替他換藥擦身喂食,山間怕他冷,她趁夫婿睡下後偷偷進山,給他添被加衣,他忽然喊冷,一把拽了她入懷抱着取暖,她動彈不得,只由他抱了一夜。

翌日他醒轉,卻抵了一把利刃于她脖子上要殺她!

她直搖頭解釋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卻要殺我麽……”

那男子依舊要殺她,她咬牙,趁他不備,掙紮間失手推他下了山崖,生死不知。

夢境兜兜轉轉,一年後那戶人家的小兒子進京考取功名,為疏通關系,因她貌美,婆母竟多方托故将她進獻給了當朝太子,而那太子,竟與她當日所救之人一模一樣!

她驚吓不止,話都不敢說,只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太子尊容。

太子目光微微一訝,随即勾了冷笑,似是記起當日她推他下山崖之事,當即命人要斬了她。

她驚恐只餘,朝太子跪下,說當日情急之下才推他下了山崖,又梨花帶雨地哭起來。

那太子高高在上,坐于中堂,面容俊逸脫塵,卻不怒自威,蟒袍淡香,鳳目輕斜,端方清正,那佳人跪于堂前低哭,一副我見猶憐的可憐模樣,他卻絲毫不動心,只一手執了柄寶劍細細察看。

寶劍寒光刺人眼,她閉上眼睛,忽然止了哭聲,只想着,他要殺就殺好了,她沒有阿娘什麽都沒了,還被人賣了做妾糟蹋,死了也罷。

她被護衛推出去要斬首之時,太子忽然改了主意,不殺她了。

她以為太子是念及她的救命之恩才放了她,當即跪地謝恩,想着出了東宮她便逃,逃去投奔京中的姨母。

她一番盤算,豈料太子并未送她出宮,而是關在一間殿內,每日準她好吃好喝,就是不許她離開東宮半步,她白日裏過得還算好,夜裏的情形卻走勢奇怪,令她面紅耳赤。

太子每夜夜半便來找她,将那宮人們都打發走,偌大一個宮殿內就只餘她和太子,太子也不多言語,和白日裏一樣面色清冷難辨,卻每次一來便扔她到一張大床之上。

他甚粗暴,有時連衣物還未褪盡便與她纏綿,那一幕幕實在不堪入目,她卻記得那般清楚,連他在耳邊的低喘聲息也記得。

這太子雖是做這事,一張臉卻還依舊冷清自若,目露寒光,她的發絲每每與他的發絲糾纏在一塊兒,香汗淋漓。

她有時受不住,低哭起來,他卻哂笑,目光又冷又寒,攻勢忽地極兇極猛,她的哭聲支離破碎,他一只手随後掐上她纖細頸向,輕撫,又漸次往下……

這部分的夢境過得慢,每一個細節都一一呈現,猶在眼前,她羞憤難當。

終于有一天,她見不到太子了,她離開了東宮,去投奔姨母。

姨母卻早已亡故,表兄說要娶她為妻,新婚夜發現她早已不是處子之身,一怒之下狠狠毒打了她一頓,将她休了趕出府去。

因她奄奄一息,下人以為她早已沒了氣,便扔她在義莊。

她在義莊茍活了幾日,在一個冬夜裏咽了氣,連個來認領她屍首的人都沒有,她看着自己的屍首被拖去了亂葬崗,慢慢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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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景象如此駭人,蘇彌煙霎時驚醒,冷汗淋漓。

她環顧周遭,漸漸明了,剛才那些不過黃粱一夢,她還活着,活得好好的。

不知為何,她在一處山洞裏,身邊茅草鋪就,躺着一個滿身是血的男子。

男子一身衣物華貴無比,衣袍紋路竟是金線造就,身側一柄玄鐵鑄造的寶劍,劍鞘之上鑲嵌名貴玉石,劍刃附着污黑血跡。

她驚駭未定,急忙上前查看男子傷勢,又凝視那男子眉目,悚然一驚。

這張臉,分明是她夢中見到的太子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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