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024章 第 24 章
青鴿渾身一僵。
池白榆接着往下道:“是你說的麽?就像現在這樣, 将他是狐妖的事告訴給了一個與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樣?”
青鴿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下,下意識道:“不,不是……”
“那為何管家會知道?沈二少爺并非是這般莽撞的人。況且如果只有他是狐貍, 那說就說了,可他兄長也是, 總不可能連他哥哥都出賣了去。”
“不是,不是……”青鴿躬伏了身,眼睛大睜,外鼓的眼珠子不住輕顫, “我……我……我只是, 只是……就差一點兒, 差一點兒,我便是沈家人了。那些香火、錢財……都合該落在我的頭上, 本該是我的, 我的。”
池白榆從他的低聲喃喃中摸出了些許頭緒。
所以他是對沈家兄弟生出了忌恨之心,才故意暴露了沈見越的狐族身份?
她面色不算好看, 直言道:“方才你說過,沈見越曾花了不少錢拿來修繕他以前待過的舊廟。”
沈見越已經得了沈家香火,修繕舊廟對他來說根本沒多大意義。
除非是有其他人需要這香火。
而“其他人”,多半就是他看重的這位“好友”了。
青鴿臉上的肌肉不住抽搐, 連同他的神情也逐漸變得猙獰。
“誰需要那些?當我是什麽,沿街乞讨的乞丐嗎?還是有意炫耀他得了個好爹?”他扯開笑,很快, 嘴角的線條又壓得平實,“可我……我從沒想過他會被抽筋扒皮。我只是……想他離開沈家, 我不是要取代他,我們可以和以前一樣, 一塊兒待在那廟裏,不也過得很開心?我……是我錯了,我不該說出去,不該……”
他的神情在憤恨不甘和自責懊惱間不斷變化,顯得格外扭曲。
池白榆還想打聽點兒東西,忽然發現他的身前有一條頸鏈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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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頸鏈上綴了一枚小巧珠玉,是鮮紅色的,因而很是顯眼。
有顏色?
她一愣,倏然上前,緊盯着那條鏈子。
的确是紅色的,不光是頸鏈,他的衣襟也逐漸化出青色。
就好像是在給黑白照片一點點上色似的。
但忽地,他擡起腦袋,淚涔涔的眼裏含恨帶怒。
“憑何是他?!一個虛無缥缈的生辰八字就徹底改了命?實在是荒唐!如今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說話間,他臉頰兩側化出鴿子毛一般的白羽,瞧着有些可怖。
末字落下,那鮮豔的紅與青一下褪了色,又變回了黯淡無比的黑灰。
仿佛方才的斑斓色彩僅為錯覺。
池白榆只覺得他荒謬到可笑。
說是朋友,卻見不得別人一點兒好。不接受沈見越的好意也就算了,還想把人拉下泥沼。
這算什麽朋友?
她懶得再聽他說,将藥往袖裏一收,正要把他的嘴重新堵起來,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霎時間,她怔在了那兒。
剛才離得遠,光線又暗,她沒大看清,只模糊瞧見他的兩條胳膊被拴縛在身後。
但此時靠得近了,眼睛也适應了昏暗環境,她才真真正正地瞧清楚——
他身後的确有兩條胳膊。
可與這副成年人的軀殼不同,那兩條手臂細長如竹條,顏色偏深,與他的白皙膚色比起來分外突兀。
而且這兩條胳膊并沒有被拴着,只是跟兩截拐杖似的杵在他肩上。
沒錯。
杵着。
他的肩和胳膊從中斷開,那兩條手臂的斷面不平整,像被咬掉的一樣,還明顯比肩的切口小了幾圈,就這麽突兀而詭異地粘在他的肩頭。
活像大人肩上裝了兩條少年人的手臂。
怪異,僵硬。
池白榆被那兩條胳膊吓了一跳,連着往後退了兩三步。
他!他怎麽把別人的胳膊黏在肩上?!
也是看見這兩條胳膊後,她才發現更多異樣——
他肩上的切口流出了黑漆漆的液體,淌過黑瘦的細長手臂,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聞不着什麽氣味,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是何物。
血。
是血。
她又往後退了步,擡腿時鞋底有明顯的黏粘感。
她垂眸,借着從狹窄窗戶投進的淡光,看見了滿地的漆黑液體。
全是血。
而青鴿的聲音大了起來,從嗓子裏擠出癫狂發顫的尖聲大笑:“哈!哈哈哈——把我綁在這兒又如何?砍了我的胳膊又如何?!你生了個好兒子呵——!哈哈哈哈——!”
他高仰着頭,張嘴大笑,露出粘着漆黑液體的尖牙,上面甚至粘着些稀碎的肉和骨頭渣。
與此同時,他肩頭的切口生長出無數細長的肉芽,活物般撲向那突兀的胳膊,将它們緊緊地黏附在肩頭。
那兩條胳膊很快就嚴絲合縫地黏在了他的肩上,他晃了下身子,胳膊也随之擺了兩擺。
一開始還很僵硬,不過多擺兩回,他就逐漸适應了這雙新生的、細長的手臂。
少年人的手掌收攏又舒展,他撥開擋在兩側的柴堆,搖搖晃晃地站起。
一旁的柴堆被他推開,露出一具不完整的少年屍體,以扭曲的姿勢蜷縮在那兒,缺了胳膊,眼睛僵硬大睜,嘴裏還含着一窩白糖。
哪怕面容猙獰,也看得出那少年生着對粗眉,豆丁小眼兒,瘦長臉。
簡直就是管家的年輕版。
所以他是被管家砍斷胳膊關在了這兒,又使計哄騙了管家的兒子,再咬下了他的胳膊?!
池白榆的臉色蒼白了點兒,又還沒忘現在是什麽情況,好歹忍下作嘔的沖動。
青鴿已經搖搖晃晃地站起,快要裂開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笑意古怪:“砍了我的胳膊,縱容這小雜種來取笑我,想挖我的妖丹,如今又要毒殺我?哈哈哈哈……就該全殺了……全殺了!”
池白榆手一抖,反應過來他是想沖她動手。
他要殺她!
意識到這點的瞬間,她想也沒想,擡手就将瓷盤狠狠砸在他頭上。
瓷盤炸碎,砸出噼裏啪啦的脆響。青鴿猛地一抖,腿晃了兩下,眼皮遲緩眨動。
“你——”他眼底劃過絲錯愕,擡起的長胳膊已快掐着她的脖子。
池白榆根本不敢猶豫,掄起一旁的粗柴往他腦側一砸。
一下不夠,又砸了第二下。
青鴿被打得悶哼一聲,瞳孔趨于渙散,搖晃兩陣,終是摔倒在地。
池白榆片刻沒停,散了幾條捆柴的麻繩,将他利索綁了。
剛打好結,柴房的門就被人從外推開。
她一下跳起,順手拎起根木棍。
好在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伏雁柏。
他似是很急,敲也沒敲,就徑直推開了門。
看見被五花大綁的青鴿,他頓了步,雙眉稍有舒緩。
他将手攏在袖裏,倚靠着門:“說是進來打探情況,其實是為着練手?”
話落,蜷縮在地的青鴿無意識地痛哼了兩聲。
池白榆聽見,面不改色道:“他說他困了。”
“哦,困了就将繩子當被子,自個兒捆身上是吧?”
池白榆一怔。
不愧是常不講理的人,竟什麽話都能編圓。
她還想和他說說青鴿的事,外面就傳來匆匆腳步聲,有人怒罵:“人都死了還守什麽屍,怕他詐屍就別扒皮啊,老不死的!”
是管家的聲音。
池白榆當即上前幾步,将伏雁柏往裏一拽。
這柴房就一間屋,他倆只能躲在柴堆後面。
應是看見房門大敞,管家罵聲忽止。片刻停頓後,他快步上前。
池白榆縮在一堆柴木後,隔着木枝縫隙打量着他。
而伏雁柏躲在這髒兮兮的牆角,緊擰的眉始終沒松緩過。
他恨不得将這些亂七八糟的柴枝全給燒了,可剛動一下,就被她壓住了胳膊。
她掃他一眼,示意他安靜。
臂彎處傳來一陣微弱的暖意,伏雁柏不快移開眼神,盯着牆角黑糊糊的一堆柴,到底沒挪開胳膊。
管家已經進了柴房。
看見青鴿昏死在地,他神情間的緊張稍有緩解,随後破口大罵:“短命的畜生!砍了兩條胳膊都不安生。”
池白榆蹙眉。
這人還真是人前一副面孔,人後又是另一副模樣。
管家快步走近,正要踢醒青鴿,就看見了那具蜷縮在柴堆裏的屍體。
他一下僵怔在那兒,片刻後爆出聲凄厲慘叫,仿佛肺腑裏插了把刀子,将肉攪爛了,扯出嘶啞尖利的哀嚎。
池白榆攥緊柴枝,唇也抿得死死的。
柴堆外頭,管家跟瘋了似的,抱着斷臂屍首又哭又嚎,幾乎要把心肺給嘔出來。
一會兒又哭天喊地咒罵起青鴿,并活生生将那黏在肩上的細長胳膊扯下來,雙手發抖地想黏回去。
“不必多看。”一旁的伏雁柏忽然出聲,他的嗓音不大,被管家的哭嚎蓋過去。
池白榆看他。
他漠然望着外面哭嚎到快昏死過去的人,說:“這些都是早已發生過的事。”
她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沈二老爺、管家還有青鴿的魂都被困在畫中畫裏,重複着沈見越身死那天所經歷的痛苦與折磨。
外力根本改變不了。
更糟糕的是,他倆現在還沒找到逃離此處的辦法,很可能也會被困在循環中,日複一日。
那方,沈二老爺也匆匆趕來了。
對他來說,自個兒的性命和別人的慘事相比,自然前者更重要。
看見抱着兒子哭的管家,他先是一愣,随後便三兩步上前,一腳踹在了他的後腰上。
“哭什麽哭!平時不管教,這會兒在這兒給老子哭喪!不趕快找人去守屍,到時候跟你兒子一塊兒死!”
他的一聲叱罵壓過了管家的凄厲嚎叫。
後者抹了把滿臉的淚水,聲音發抖地說要找青鴿尋仇。
沈二老爺擺了兩下手,頗不耐煩:“尋仇也得先活下來,快将他踢醒,誤了時辰咱們都得死!”
但任憑管家怎麽打罵踢踹,地上的人都一動不動。
沒過多久,沈二老爺就急了:“怎麽還不醒?快探一探還有氣兒沒。”
“沒死。”管家狠着心,有意往青鴿肩上的傷口踹,“怕死的畜生,別不是在裝暈?!”
“這可如何是好。”沈二老爺焦灼地來回踱步,“那狐妖到底使了什麽手段,府裏的人竟然全都跑了,這該上哪兒找人去?!”
“就兩個人不成嗎?”痛苦與驚懼擰成一條麻繩,死死箍着管家的脖子,令他說話時都有些喘不上氣。
“不行!”沈二老爺神情凝重,“那道長說了,至少得三個人守靈才鎮得住邪氣。不然到了晚上,沈見越那小子一詐屍,咱們都得死!——等等,剛才那兩個闖進府裏的人呢?去哪兒了?快将他們找來!”
“那兩人……已經出府了。”
“出府?沒用的東西,還不快将他們找回來!”沈二老爺又急又燥,“沒走多久,還來得及。快,快去找!別透底,就說有事相求,無論金子銀子,他們要什麽給什麽,快去!”
管家抱着少年的屍首不肯松,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老爺,還請容許小的先安置了我這可憐的兒,再——”
“糊塗!糊塗啊!這都什麽時候了,你是想去黃泉路上跟你兒作伴?”怒斥幾句後,老爺見管家還是副心如死灰的樣,他緩和神情,又寬慰了幾句,說什麽等平安過了今晚,再請先生給他兒子看日子,又承諾定會厚葬。
最後他道:“你要是死了,到時候連個替他收屍的人都沒有。要真心疼你兒,就別在這兒磨磨蹭蹭的,快按先生說的,先去找守靈人。”
管家咬牙,死死盯着懷裏的屍首。
許久,兩泡淚水終是憋在了眼裏,他小心将屍體放在了一旁的草垛上,這才轉身往外走。
直到沈二老爺也走了,池白榆才勉強松口氣。
她沒急着出去,而是說:“這兩人想得倒好,純粹把我倆當工具。”
趕他倆走的時候有多利索,現在需要人守靈了就有多急。
他倆縮在狹小角落裏,胳膊貼着胳膊,哪怕沒拉着手,伏雁柏也能感受到那源源不斷的熱意。
被扯進這鬼地方後生出的惱怒得到了微妙的好轉,他道:“大可以将他們殺了,也省得他倆擔心今晚出事。”
“……你還真是體貼哈。”池白榆想了想,“聽那老爺的意思,是個什麽道士讓他們找人來守靈。守靈的人要是少了,還可能出現詐屍的情況。但守的畢竟是沈見越的靈,咱倆還是得去,說不定能找着出去的路。”
“不去。”伏雁柏片刻沒猶豫。
“怎的?”
伏雁柏冷笑:“我又非他血親,替一副骷髅架子守什麽靈?幹脆直接毀了這畫境,待出去了,再好好算這筆賬。”
聽到這話的瞬間,池白榆竟然覺得是個好主意。
但她還沒昏了頭,說:“他既然将你困在這兒,就是想着你會用術法毀滅畫境離開。若合了他的意,就相當于掉進陷阱,指不定被什麽捕獵的夾子給逮着——況且毀去畫境,該不會是直接用術法炸了吧?”
“差不多。”
池白榆默了瞬:“……保活嗎?”
伏雁柏睇她一眼,卻笑:“你不是慣會死裏逃生?何不再試一回。”
這能一樣嗎?!
“看來我與伏大人的想法不一樣,想來你也不會退讓。這樣——”她從袖中掏出一枚銀幣,夾在指間,“公平起見,只要大人能猜着這枚銀幣在何處,就聽你的,反之便聽我的——如何?”
伏雁柏掃了眼那枚在暗處熠熠生輝的銀幣。
上面沒有妖氣,也沒有術法的痕跡。
“一局定輸贏。”他忽道。
“好。”池白榆右手一攏,攥住銀幣,“猜吧。”
“現在?”伏雁柏眉梢微揚,“你還未曾動過。”
“時間緊,就這樣直接猜吧。”池白榆伸出兩只緊握的手。
伏雁柏的視線游移在兩只手間。
按理說,那枚銀幣應該在右手。
畢竟他是親眼見着她用右手拿出了銀幣,再攥緊。
但偏偏就是什麽都沒做,才更惹人生疑。
誰知道她會不會又施展了什麽毫無痕跡的妖術。
“我猜……”略作思忖後,他擡起蒼白修長的手指,點了下她的左手,“這處。”
“确定?”
“說話如潑水,自然沒有收回去的道理。”
池白榆點點頭,卻沒攤開他選中的左手,而是先張開了右手。
掌心空空蕩蕩,沒有銀幣的影子。
伏雁柏微怔,一時間竟生出身若游雲的暢快來。
他難得有這般快活的時候,向來倨傲的神情間露出抹真切的笑,他道:“我贏了。”
“是嗎?”池白榆攤開了左掌。
掌心上也空無一物,不見那枚銀幣。
伏雁柏笑意微凝,陰寒的視線幾乎要将她的左掌燒出個洞來。
“使詐?”他的語氣已不算好。
“我又沒說過銀幣一定在手心裏。”池白榆說,“而且方才伏大人一直盯着我,又膽敢在大人眼皮子底下耍賴。”
“那枚銀幣在何處?化出的幻象?”
池白榆卻道:“在伏大人的手裏。”
伏雁柏擰眉。
什麽叫在他手中?
他正欲斥問她,她就已經拍拍他的肩,站起身了。
“許多東西用眼睛看反而會出錯——我贏了。”池白榆撥開柴枝往外走,“還請大人乖乖聽我的話,一同去守靈吧。”
“等——”伏雁柏跟着起身,卻陡然停住。
方才站起時,他明顯感覺到袖口墜了下,随後有什麽東西從袖管滑出。
他下意識攏手接住。
掌心被一片冰冷熨帖着,他一怔,垂眸。
一點淡淡銀芒從掌縫溢出,分外奪目。
他攤開手。
那枚銀幣靜悄悄躺在他的掌心裏,正是她方才拿出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