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029章 第 29 章

“怎麽能算胡言?”池白榆說, “你養的那怪物險些掐斷我的喉嚨。”

沈見越一怔,慌急看向她的脖頸。

“沒受傷。”池白榆道。

沈見越的神情這才緩和些許。

“弟子所說胡言,并非是在指摘仙師。而是……‘死’字到底不算吉利, 還是不常挂在嘴邊為好。”認真解釋完這句,他才又道, “它與我的關系也不像仙師想的那般親近,弟子想過入畫去找仙師,但畫境被它施了結界,破解不開——讓仙師遭難, 還請責罰弟子。”

“責罰就算了, 把我拽進畫裏的也不是你。”想起這茬, 池白榆從他懷裏跳下來,穩穩落地後, 她看向半空, “伏大人呢?他應該就在我後面,怎的還不出來。”

沈見越沉默片刻, 再開口時語氣格外平靜:“從畫中出來後,不一定會落在同一處。他興許是掉在了宅中其他地方。”

“這樣麽?”池白榆也不怎麽關心伏雁柏的去處,随口一問就抛之腦後了。

碰不着他也好,省得她有暴露的風險。

“仙師。”

“怎的?”

沈見越一言不發地望着她。

同沈銜玉一樣, 他的瞳色也偏淺,是琥珀般的透亮棕色。唯有在快化狐時,那淺棕中才會泛出淡淡金芒。

但和他的兄長又有不同, 他的眼睛仿若一潭暗處的死水,透出常年不見光的陰沉, 好像總不高興似的。

與這樣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眸對上,對視的時間久了, 便會生出種置身夏天陰涼地的錯覺。明明周身還有暖烘烘的太陽,可渾身就是泛着陰嗖嗖的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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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盯了一陣,池白榆只覺一股森寒順着脊背竄上。

她大致回憶了遍在第二層畫境裏的事,确定沒說過什麽露餡兒的話,才道:“有什麽話就直說,光是盯着我,我也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啊。”

“嗯。”沈見越垂下眼簾,從方才開始就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漸得松緩。

還好。

仙師的眼中似乎沒有對他的排斥或厭惡。

他還以為……

池白榆:“……”

所以他就是想說一聲“嗯”嗎?

算了。

她扯了下袖子。濕冷冷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我先走了,得快些換衣裳。”看見他衣服上也沾了水,她道,“你最好也洗一洗,這身衣裳要是不重要,幹脆扔了算了。”

她簡直不敢回憶這些水的由來。

幸好這次沒帶多少魔術道具,不然全毀了。

見她轉身要走,沈見越忙喚:“仙師。”

“還有什麽事?”

“您要走?”

“那我也沒法跑啊。”

她的鞋子全濕了,沉甸甸的,跑不動不說,還怕摔着。

“……弟子并非此意。”沈見越道,“仙師身上的水,可用術法弄淨,無需多跑一趟。”

池白榆搖頭:“不行,用術法到底不放心。”

“那……弟子現下就為仙師備水。宅中亦有湯泉,可供仙師使用。”

“在哪兒?”池白榆問。

要不是有他在這兒,她恨不得現在就把外袍扯下來丢了。

一想到那些森白的屍首,她就覺得反胃。

擰起的眉逐漸舒展開,沈見越道:“請仙師随我來。”

“但我沒帶其他衣服,還有鞋子,也沒法穿了。”

沈見越垂下眼簾,聲音平靜:“弟子會為仙師備齊。”

池白榆這會兒只想快些弄幹淨身上的水,也顧不得其他,便應下了。

他引着她去了浴堂,到時熱水已經備好。

池白榆往裏走了好幾步,卻沒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她轉過身一瞧,才發現他還沒走。

“你……”

“仙師無需擔心,弟子會守在外面。”

“……”這才是最讓人擔心的吧。

“不用。”她道。

“不可。”沈見越繃着臉,表現出同疑心一樣深重的固執,“弟子就守在外面,以防旁人接近。”

哪怕她已經從畫裏出來了,他仍舊不能忘記方才的疏忽。

僅是一時沒作提防,就讓仙師陷入危境。

萬不能,萬不能再讓她遇上危險。

仙師與他不一樣,不知曉外界的殘忍與可怖。

但沒關系。

他會将一切危險之事阻隔在外,不讓她再受分毫傷害。

他執意不肯走,池白榆也懶得管他。

左右有門擋着。

沈見越安排得妥當,連水都備了三四桶,供她洗了好幾遍。

而他在外面心無旁骛地守着,陰沉沉的眼神如鷹隼般注意着四周的動靜,一動不動。

守了一個多時辰後,不遠處的半空忽劃開一條窄縫,随後從中探了只手出來。

箭袖,窄袖袖口捋得平整,甚而不見絲毫褶皺。

下一瞬,述和從中走出,臉上帶着淡淡倦意。

沈見越的神情間劃過絲不悅,警惕着并未上前。

他問:“有何事?”

“來收拾爛攤子。”述和拿着本簿冊,臉色說不上好壞,“伏大人似乎帶人進了此處。但壁畫上沒有看見他二人的身影。”

“不清楚。”沈見越神情郁郁,“出去。”

仿佛見着不懂事的孩童,述和的眉眼間反而多了些淡笑。

他道:“你應知道,我沒有敵意。若是雁柏有何處冒犯,可以告訴我,我會說與他聽。他也會道歉,但前提是先讓我知曉他在何處——自然,還有他帶進來的那人。”

末字落下,他忽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述和垂眸,看見地上不知何時聚集了許多螞蟻。密密麻麻數下來,足有成千上百只。

那些螞蟻顯然不是活物,個個漆黑,都是拿墨筆畫出來的。皆頂着顆碩大的腦袋,上颚偏大,尾部的毒針尖銳細長。

“看來你不願聽。”述和微嘆一氣。

沈見越:“出去。”

搭在簿冊上的手指敲了兩下,述和只覺有些頭疼。

他說:“我無意與你相鬥,也不想鬧大。但你留在此處,有些規矩總應遵守。今日只問一句——他是死是活?”

“若能殺得了他,自是死路一條。”

“那我該慶幸雁柏的法力足夠高強了。”

“此處不是他該來的地方,再無二回。”

“你小瞧了他的報複心,雁柏恐怕不是個甘願吃虧的性子。便是對他有怨,也應适可而止。那麽……”述和斂去幾分倦色,“再聊聊他帶進來的那人吧——她又在何處。”

話音剛落,沈見越身後的房間裏就傳出幾陣微弱的水聲響動。

述和眼神一移,看向那扇緊閉的房門。

“此事與你無關,你該走了。”或是與他聊得太久,沈見越的心緒繃得越來越緊。

述和便是站在那兒不動,落在他眼中也成了莫大的威脅。他渾身都緊繃着,須得咬着牙,才能堪堪忍下驅使那些螞蟻撕咬他的沖動。

述和也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他知曉這人的疑心病有多嚴重,要是真把他惹急了,不知道得橫生多少麻煩。

他又嘆一氣。

着實麻煩。

“只問一句,”他道,“是否安康?”

沈見越從他的兩聲問詢中察覺到他對這兩人态度的微妙不同,稍蹙起眉。

“自然很好。”他語氣冷淡,“仙師在此處,最為平安。”

仙師?

述和将這稱謂在心底默念一遍,片刻,他轉過身,眼底餘留着一點應付式的淺笑。

“最好沒有欺瞞,不然只能再作叨擾了。”丢下這句後,他憑空劃出道出口,離開了畫境。

嗡鳴不止的耳鳴得到了些許緩解,沈見越又恢複成僵立不動的狀态。遠遠望着虛空,堪如死物。

直到身後門打開,他才遲緩地眨了下眼睫,轉身看去。

池白榆已經換了件裙袍,拿塊帕子揉搓着頭發,眼神左右瞟着。

她問:“我聽見有人說話,是伏大人回來了嗎?”

沈見越抿了下唇,想也沒想道:“是弟子在誦讀功課。”

極其敷衍的一句謊話。

“……”見他表情沒什麽異常,池白榆懶得追問,話鋒一轉,“你也得洗一洗,剛才衣服上沾了不少水。”

沈見越應是,又見她身後不遠處的竹筐裏堆放着剛換下的衣物,便道:“待将這些衣袍洗淨了,再送還給仙師。”

“用不着。”池白榆用幹布帕揉了下濕潤的耳朵,“待會兒我拿去燒了就是。”

這些衣物都浸過水,就算能洗幹淨,她也總覺得膈應得慌。

因在畫境中,沈府常年如春,太陽也暖和不曬人,她索性坐在庭院的長椅上曬頭發。

沈見越平時常用術法淨塵,但想到她說過的話,終還是去了浴堂。

他往最裏面的房間走去,與她方才用的隔了扇屏風。路過那裝衣物的竹筐時,他一頓,若有所思地望着。

片刻,他步子一轉,上前,将那竹筐拎了起來,一并帶進了浴堂。

他起先想得簡單。

和給師長洗筆、整理書架一樣,幫仙師清洗衣物也是做徒弟的分內之職。

但真把衣物泡進水裏了,他卻開始犯難。

他根本沒洗過,更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猶疑片刻,他試探着伸出手。

應該……要先過一遍清水吧。

淅淅瀝瀝的水順着裙袍滴下,折出瑩瑩的光。

再呢?

要用胰子搓洗嗎?

該是處處都要抹些,畢竟看仙師的神情,似乎很嫌棄那些水。

他方才沒解釋,其實那些水不髒。

魂與魄不同于軀殼,都像是虛無缥缈的雲霧,不會沾染穢物。

不過仙師在意,還是應當仔細濯洗。

仔細用胰子塗抹一遍後,他将青綠色的裙袍攥在手中。

一點青綠從他的指縫間滑溜溜地溢出,又被他耐心攥了回去。

這雙手常年與筆墨打交道,手指修長,線條也流暢,指節并不明顯。手上不見多少血色,當他用力搓洗時,手背的青筋脈絡便會微微鼓起。

手指合攏,又舒展開,裙袍在他的手中被揉捏得變形,搓洗出細膩的泡沫。

揉搓了十多下,他忽聽得微弱的“刺啦——”一聲。

他的手一頓。

破了。

他微蹙起眉。

是力氣使得太大了嗎?

好在是袖口,應當不難補。

他調整了力度,又專注地洗起來,并未察覺到這一舉動的不對勁。

無論洗到什麽,他的神情始終平靜,心無旁骛。

在他眼中,這些衣裳鞋襪沒有半點兒區別,都是仙師的物品——和她的紙筆畫冊都是一類東西。

而他要做的僅是“濯洗”,讓這些衣裙恢複原樣,變得幹淨如初。

耐心洗過幾遍,又用術法清理、弄幹後,沈見越将裙袍仔細疊好,放在箱箧中,這才去了浴堂。

等他洗完出去時,池白榆正大喇喇坐在長椅上閉着眼睛曬太陽。那頭剛過頸的頭發披散着,被風一吹,活像柳條兒般搖來晃去。

聽見腳步聲,她睜開眼。

“來得正好!”她遞出布帕,“能不能幫我擦一下頭發?剛剛擦了半天沒幹,手都酸了。”

擦頭發只是幌子。

她還沒忘記剜心刀的事,不過同一個手段自然不能在同一個人身上用兩次,所以才想了這招。

沈見越接過濕潤的布帕,下意識問:“仙師緣何不用術法?眨眼間便能弄幹,還無需費力。”

她要是有還能不用嗎?

心裏這樣想,池白榆嘴上卻道:“雖說我只教你畫畫,但也不妨礙咱們師徒倆讨論其他事,是麽?”

“是。”

“那好,咱們就聊聊擦頭發這事兒。”池白榆語重心長地胡扯,“你肯定覺得這不過是件小事,随便用法術就能解決了,何須再動手?再如洗衣、出行等等,都是這樣。久而久之,用術法解決一切就成了理所應當的事——但如果有一天,你沒有妖力了呢?”

沈見越怔然。

池白榆問:“你想過此事麽?”

“未曾。”

“那就是了。倘若什麽都靠法術,要是有一天沒了妖力,不就成了何事都做不成的廢物了?如果遇着連法術都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就更麻煩了。”

沈見越忽想起方才給她洗衣服時,竟連胰子該抹多少都不知曉。

再思及她說的話,他的臉上竟劃過一絲赧然。

“仙師言之有理。”他道,“是弟子怠惰了。”

“及時改就成。為師以前也事事靠妖法,如今能不用就不用。”

“仙師高瞻遠矚。”

“……那也說不上。反正你從今天起也盡量少用法術,凡事最好親力親為。”池白榆稍傾過身,又将帕子往前一遞,“現在可以擦頭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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