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章
第073章 第 73 章
那雙眼眸像極藏在幽深洞穴裏的寒潭, 帶着久不見光的綠意,又矛盾地融入了親和與疏冷。
池白榆恍惚一瞬,但很快就回過神。
她松開手, 語氣還算好:“多謝你說這些,不過比起旁人說的話, 我更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東西。”
畢竟現在她還不确定他是不是真正的三號。
而且述和之前也提醒過她,狼族狡詐,不能輕信。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習慣,眼見為實, 耳聽為虛。”滄犽往後靠去, 捋開額前凝結着血的亂發, 又慢騰騰擦拭着臉上的血,“但希望小池大人不會像我這樣, 被突來的禍事傷了眼睛。”
池白榆道:“看來伏大人下手挺重。”
滄犽:“險些要了我的性命。”
“不過你下手也不輕。”
差點叫伏雁柏灰飛煙滅。
滄犽卻笑:“也沒平白無故讓人痛打一頓的道理。”
池白榆不清楚他倆有什麽舊怨, 不過能下這狠手,估計得是什麽深仇大恨了。
伏雁柏也是厲害, 現下見着的妖囚裏,十個有八個跟他不對付。
難道就是考慮到這方面的原因,才讓他來看守鎖妖樓嗎?
她正想着,便聽見他道:“若是要找東西, 也不可能在這空蕩蕩的牢房裏——不知那貪心的官吏是說了什麽話,才将你們騙至此處。”
騙?
池白榆忖度着他的話。
行騙,自然是有所圖了。
于是她道:“将人騙到這兒來, 難不成對他有什麽好處。”
滄犽:“若是水裏的魚兒知曉咬着鈎便會丢了性命,又該如何躲開四處可見的誘餌。”
池白榆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避不開危險的魚餌, 就引來其他不知情的魚。等新來的魚咬着餌了,危險便會大大降低。
——那知縣是想讓他倆當那些枉死鬼的替身, 以換取他活命的可能性。
不過尚且不知道這猜測是對是錯,而且這事也在其次。
眼下她更關心那些狼群的藏身地。
她正想問,一旁等得不耐煩的裴月烏忽将她拉至牆角。
他不快道:“他是狼妖,狼妖狡猾,又喜歡挖陷阱詐人,不比外頭那兩只狐貍好對付多少,少跟他說話。”
池白榆聽得頭皮乍麻,忙推他一把:“你小聲些!”
這人倒好。
話說得直白就算了,還不收着聲兒,生怕滄犽聽不見似的。
想起那雙幽綠的狼眼,裴月烏就覺得不爽。
出于一種莫名的直覺,他很不喜歡那狼妖,甚而可以說心存敵意。
他不快道:“為何要小聲?難聽的話自是要讓他聽見,不然豈不成了在背後論人長短。”
池白榆擦了下額上薄汗,視線根本不敢往對面的牢房移去一點。
滄犽是受傷了,但因他受傷就有所輕視,還是太不謹慎。
她想了想說:“那你拿狐妖跟他類比,不也是在背地裏議論狐妖?”
裴月烏稍怔。
好像也是。
“所以少說兩句吧。”池白榆拽着他蹲下,附在他耳畔問,“他是昨天碰着的那只白狼嗎?”
她的吐息緩緩撒在耳上,裴月烏隐覺有些耳熱,極其不自在。
他擡手揉了把,再才道:“有些分辨不出。”
“為何?”
“他——”裴月烏也壓低聲音——但他顯然不習慣做這種事,一個字擠出來跟漏了氣的球似的,又低又啞就算了,還差點破了音。
感覺突然蹦出只鴨子在旁邊叫了聲,池白榆一時沒壓住笑,本想忍着,但只消想起那聲音,就又笑得将臉埋在手裏,連背都在抖。
“你笑什麽?!”裴月烏惱道。
她緩了陣,才擡起頭說:“沒什麽,就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何事?”裴月烏面露狐疑。
“之前遇見過一只鴨子,在壩子裏四處亂逛。”
他眼中狐疑更甚:“這虛妄境裏也養了雞鴨?”
“虛妄境裏能有什麽雞鴨鵝,不是在這兒,都是我來這兒之前的事了——反正就是有只鴨子,整日裏什麽都不做,最愛在院子裏亂逛,有回它看見鴨群在打架,給它急壞了。它這鴨吧,向來講求個和氣,最讨厭打打鬧鬧,哪能容許眼皮子底下出現打架鬥毆的事,便連忙沖上去勸阻。但鴨群勢力大,萬一說了不中聽的話惹急它們,很可能反被狠揍一頓——你猜它為着勸阻,最後都說了什麽?”
裴月烏起先還不大樂意聽什麽鴨子的事,但她講得有意思,他竟還真思索起來。
他本來想說些“要打就往死裏打”之類的真心話,旋即又想到她說那鴨是個沉心靜氣的,便道:“大抵是些‘別打’之類的無用話罷。”
池白榆搖頭:“它就說了一個字。”
裴月烏蹙眉:“什麽?”
“嘎。”吐出這字,她忽想到他方才那聲兒,又開始笑。
裴月烏陷入沉默,片刻反應過來她是在笑他方才破了音活像鴨子叫,登時惱得雙眉更緊,顯出副怒容來。
偏偏耳根又透出點薄紅,似有些不自在。
他咬着牙問:“敢取笑我?!”
“沒啊,沒有,哪是在笑你,可別冤枉我,只不過單純想起這事兒了。”池白榆好半晌才止住笑,又開始盯他的臉,“嗳,你竟不會笑麽?”
好像從認識他開始,她就沒見他笑過。整日擺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
“煩心事頗多,何故要笑。”裴月烏又捏了把燙紅的耳朵,簡直不願再看她。
“煩心事多還不尋些樂子,那豈不更煩,但這事兒也強求不得。”池白榆又将話題扯回來,“你還沒說,為何分辨不出。”
裴月烏睨了眼對面牢中的滄犽,見他沒看着這邊,才低聲道:“他與這衙門裏其他狼妖的氣味差不多。”
“差不多?”池白榆稍怔,“那會不會是來自同一族群?”
“極有可能。”
“依着他方才說的,他跟那群狼妖的關系并不好,險境裏還被他們弄到這牢裏關着——他這話應該沒騙人,畢竟他沒抹除掉身上的妖氣,顯然不怕被人看出他們是同一種族,也就沒有在這兒故意做戲的可能。我猜……即便他們以前是同一族群,現在也反目成仇了。”池白榆思索着問,“那其他狼妖都在哪兒,離此處遠嗎?”
“大致都在一個方向,往東走一裏地。”
話音剛落,外面忽傳來腳步聲。
兩人起身往外看,恰好瞧見兩個衙役一前一後地進來。
打前的衙役先是戰戰兢兢地看了眼滄犽,随後對他倆道:“大人發了話,請二位随我來。”
池白榆問:“情況如何?”
衙役低下蒼白的臉,既不擡頭,也不應聲,只擺弄着牢門的鎖。或是手抖得太厲害,試了好幾回都沒能插進鎖孔。
裴月烏睨他:“怎的不說話?”
帶着火氣的一聲質問,令衙役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的聲音也在發顫:“還請二位見諒,待離開此處了,小的再慢慢解釋。”
另一個衙役則拿着個瓷瓶,送進了滄犽的牢房。
他也不敢多言,放下瓶子道:“大人送來的藥。”
說完,他便急匆匆走了,跟身後有鬼在追似的。
池白榆總覺得這些衙役不太對勁。
個個兒都跟驚弓之鳥差不多,稍微一點變動都吓得他們膽戰心驚。
滄犽也沒拿藥,而是一動不動地靠坐在牆邊,閉眼休憩。
直到池白榆從他的牢門前經過時,他才掀起一點眼簾。
牢中昏暗,看不大清他倆的面容。
卻聽得見聲音。
譬如方才那陣笑聲,像是遇着什麽極為高興的事般,笑得那樣自在。
連同魂魄也變得輕盈、香甜。
他的眼簾又往上擡了些許,幽冷的目光仿要将她洞穿。
可還沒到時候。
還可以養得更為可口。
僅是想一想,便有一點難以忍耐的饑餓感從肺腑深處翻出。
那是比殺欲更為洶湧的欲念,如嗜血的寄生物般紮刺進他的心裏。
與饑餓感一并湧上的,還有股說不清的躁意。
他感覺得到,跟在她身旁的那人在影響着她的魂魄。
蘊養的珍寶被旁人靠近的滋味,令他有些煩躁。尖牙在無聲無息間長長了些,不自覺地輕輕磨動着。
他梗了下喉嚨,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卻只能舔掉唇角的血,聊以慰藉。
終于,在她快要走出視線的前一瞬,他難以自抑地開口喚道:“小池大人。”
仍是帶着揶揄的一句。
領着池白榆與裴月烏出去的衙役一驚,登時停下,卻不敢往他那邊望。
池白榆也頓住,看向那間牢房:“何事?”
滄犽:“可還記得上回離別時說過的話?”
她是還記得。
上回離開三號房時,他說過可以随時來找他。
“那話仍然作數。”滄犽說,“你們若想找什麽東西,我也可以幫忙。”
池白榆覺得他這人挺好,從上回開始就一直在幫她。
可也正是他太好心,她才覺得奇怪。
裴月烏也幫了她,但那是因為她在幫他找那塊佩玉。
一份有來有往的好意,自然更容易讓人接受。
像他這樣什麽都不圖,反倒不得不警惕。
不過她沒直接問,而是道:“我看你傷得不輕,眼下也還在牢中,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話落,她轉身欲走。
“你也看見了,”滄犽忽道,“狼族向來不喜獨來獨往,形單影只的時日一久,難免希望有同伴陪在身邊。”
池白榆聽出他這是在解釋幫她的緣由,但不等她開口,旁邊的裴月烏突然說:“那就随處撿根木頭樁子咬着——狼跟狗也差不多了,沒人和你搶,跟它說話還不會被嗆聲。”
池白榆:“……”
真是張巧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