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微風簌簌,從指尖流過,帶着些許涼意。意識渙散,雲許從石桌上艱難地直起身子,伸出手去,微涼。
這黃泉之地,也會有風麽?
一縷長發垂落胸前,她擡手摸了摸,柔發披在身後,她心底頓時生出一絲疑惑。
她的頭發該是梳成婦人樣的。
她嫁了人,卻被丈夫的正妻蔣氏用籮筐裏的利剪刺入腹部。夏衫單薄,血霎時浸濕了衣裳,又溢了出來,沿着剪柄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濺濕了她的鞋尖。
心跳停止前一刻,她忍了劇痛,将自己卑微不如蝼蟻的一生淺淺回憶了一番,憶完後,連死,她都覺得羞愧。
因為她那短短雙十載的一生,委實太屈辱,太可笑了。
她緩緩收回手,下意識地摸上小腹,痛意仿佛還殘留在那裏。她閉了閉眸,再睜開時,開始打量起了四周。
所處的地方俨然是她未出嫁前小院的模樣,日暮西沉,寂靜無聲。此刻她正坐在石凳上,好似她沒有死,而是剛睡醒一般。
可她明明,就是死了的。
“姑娘,屋外涼,回屋了。”
身後傳來的聲音很熟悉,卻帶了幾分遙遠的距離。酸澀感從心間蔓延開來,她認出這是阿玉的聲音,溫柔的,能給她力量的聲音。
這聲音,她快一年沒聽過了。阿玉死在她出嫁後的第十天。阿玉死後,這世上就再無人護她,念她。
熟悉讓她猛地從石凳上站起,又猛地轉過身,視線盡頭,阿玉真的在那。
阿玉。
話哽在喉裏,她只能聽見貝齒顫抖相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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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
阿玉輕柔地喚了她一聲,翩翩,是她的乳名。
雲翩翩,意為自由。
然而她終究是負了這好名字。直至死,她又何曾得到過半點自由?
“你可是哪裏不适?”
阿玉站在臺階上,望向雲許,姑娘的神色很悲切,眉眼盡是疲倦之色,好似剛經歷了萬千疲苦之事。
一個時辰前,姑娘嫌屋內太過煩悶,獨自一人跑到院中,在石桌前呆坐着。她看天色尚好,便随她去了。适才一陣風吹過,把雕窗吹開,她擔心姑娘受涼,便出門來喚她回屋。
不想竟看到她這副模樣,初春最易染上風寒,想必她是中招了。
雲許還沒從悲悸中緩過來,阿玉下了臺階,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如此真實,讓她更加恍惚。
“早知道不讓你出來了,你瞧瞧你這臉,沒有一點兒血色,”阿玉伸手摸上雲許的臉,擔憂問道:“你哪裏不舒服?”
像被人點了穴,雲許木讷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看,恨不得把阿玉的每一根發絲都記進腦子裏。
有溫度。
阿玉的手,是有溫度的。
她穩了穩情緒,微阖眼簾,遙遠的記憶一點一點浮了出來,這場景似曾相識。
當年李豐來提親,她怎麽也沒想到父親會同意。她身為雲家嫡女,卻要嫁給一個名聲惡臭的淫鬼做妾。她心裏雖有萬般不願,但卻從始至終沒說過一個不字。沒有反抗,任人把她視作絆腳石,随便踢給一個風流成性的人。
李豐正妻蔣氏是二姨娘的娘家人,是她嫡親的侄女。蔣氏嚣揚跋扈,眼裏容不得沙子。李府那地方對她來說比狼窩還險惡,父親不是不清楚,然而清楚又怎樣,他還不是點頭同意了。
多年來,她在雲府一直以一個透明人的形式存在着,二姨娘和雲媛也漸漸忽視了她的存在,本以為她可以永遠那樣透明下去,守着娘親的靈位,和阿玉相安無事地度過餘生。
不料一場太子選妃宴把她美好的願想給打破了,聖谕下到雲府:堯紹城內凡是五品及以上官員家中有适齡女子,皆可上報東宮,屆時參加選妃宴會。
太子妃這樣尊貴的位子,斷不會讓一個庶女去坐。
父親是醫署副院士,勞苦了半輩子才官至五品,他怎會不牢牢抓住那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雲媛野心外露,才貌出衆,還有最關鍵的一點。
她是個聽話的主。
于是雲府上演了一場偷梁換柱的戲碼,趁宮宴之前把她打發了出去,雲媛則成為“她”,進了東宮。
那時的她是怎樣的呢?
心裏殘存的一點點對父親的期望全部化成了失望,刺骨的寒意襲了全身。
記得從那以後,她就每天呆坐在小院中,渾渾噩噩不知時辰,每次都要阿玉來叫她。如此呆坐了一個月,她心灰意冷地進了李府的門。
阿玉總擔心她這樣會弄壞身子,沒少訓她。
記憶中的阿玉,鮮少落淚,即使從小就跟着她受着二姨娘數不清的打罵,被鞭子棍棒打的血肉模糊,阿玉也是咬緊牙關,把她護在身下,淚水轉換成臉上的汗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滾燙炙熱。
因為此事,阿玉卻沒少掉眼淚,雖然是偷偷的不想被她發現,但她能從阿玉微微紅腫的眼眸中看出端倪,找到證據。
阿玉死時,她的心狠狠的痛了一回,痛過之後,只留下了無盡的麻木。
此情此景,熟悉的幾乎與真實相差無幾。
雲許隐在長睫下的眸子裏閃過太多複雜的情緒,教阿玉一時沒看懂,她揚手在雲許眼前晃了晃:“翩翩?”
雲許聞聲擡眼,回了回神。阿玉是在這等她麽,那麽久,孤孤單單地,等着她麽?
在此處看到阿玉,她竟不知是該欣喜還是該心疼。
“阿玉,”雲許沙啞出聲,“你不該留在這裏,不值得。”
阿玉死的突然,她心裏比誰都清楚阿玉的死與二姨娘脫不了幹系,可她到李府後愈加寸步難行,蔣氏派人一刻不離地盯着她,她回不了雲家,連阿玉最後一眼都沒能得見。
阿玉的屍身由雲府的廚娘埋葬在城外的亂葬崗,一塊簡陋的木板上寥寥幾字證明人存在過。
“姑娘說什麽呢?什麽值得不值得的?”阿玉笑着道:“阿玉得留在這陪着夫人,況且,我還得等着姑娘回門呢。”
“回門?”
微風吹起雲許額前的碎發,周圍氣溫又降了些,有點兒凍人。
她的聲音不大,阿玉的注意力轉到別處,沒聽出她話裏的疑惑,阿玉說:“起風了,回屋吧。”
雲許隐隐約約覺得不對勁,一種奇異的感覺源源不斷的冒了出來,近在眼前,卻怎麽也抓不住。她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顫抖,震驚和欣喜交織在心間,讓她心跳加速。
心跳。
她有心跳,還有,呼吸。
“阿玉!”像是意識到什麽,雲許一把抓住阿玉的手臂,激動出聲。
雲許突如其來的激動舉動吓了阿玉一跳,她轉過身皺眉不解地看着自家姑娘。
“你,”雲許頓了頓,不知該如何問,她猶疑着,問的小心翼翼:“你還活着?”
阿玉聞言,也是一頓。姑娘今日的行為委實奇怪,先前那般悲戚的神色,她沒多想,只以為她是在為三日後的出嫁而煩心,此時卻滿臉期許地問她,還活着?
她是煩憂過度,糊塗了麽?
阿玉又心疼起雲許來,她家姑娘活的小心,到頭來還是沒能躲過他人的計算。
“阿玉當然活着,”阿玉柔着聲,“阿玉說過要護你一輩子,就不會食言。”
還活着!
巨大的喜悅湧入心頭,雲許揚起唇角,一點一點笑開,還活着,阿玉還活着!
護她?
不。
上一世就是因為護她,阿玉才死于非命,重來一次,說什麽,她都不能讓阿玉再有任何閃失。
她回來了,阿玉也回來了。
這一世,她絕不會重蹈覆轍,上一世錯的,這一世,她不會再錯了。
阿玉看她的眼神很擔憂,似乎被她吓的不輕,想清楚後,她決定先安撫好阿玉,餘下的事還得從長計議。這樣想着,雲許放開了阿玉,軟聲道:“我做了個夢,夢裏你像母親一樣永遠離開了我。”
“夢是反的,阿玉會一直陪着你。”阿玉憐愛地撫摸着雲許的手背,安撫着她。
雲許點着頭,撒嬌道:“我餓了,想吃桂花糕了。”
“好,”阿玉明顯松了口氣,這是近一個月來雲許第一次主動提出想吃東西,“我去給你做,你回屋等我。”
阿玉離開了小院,雲府廚房離她們住的地方不遠。府中也是有廚師的,不過雲家的家仆不敢認她為雲家的主子,她和阿玉的吃食全由阿玉親自準備。
回屋後雲許便琢磨起現在的處境來,據阿玉此前的言語推斷,現下她尚未進李府的門,她嫁給李豐做填房的時間是永瑞二十五年正月十七,元宵節後兩天。
剛剛她看到院子裏挂了一個紅燈籠,上一世阿玉也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燈籠。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阿玉挂燈籠的日子,是正月十四,也就是元宵節前一天。
如此一算,距她進李府的門。
只剩兩天。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走為上策,她得帶着阿玉離開堯紹城。可天大地大,她們能去哪呢?
她想到了丹系,那是娘親的故鄉,堯紹國西陲邊境,娘親曾說那是個極美麗的地方,那地方也是娘親在世時心心念念的故土。
她要替娘親完成遺願,帶着她的靈位,去丹系。
目的地有了,她要想辦法離開雲府。明日正好是元宵節,每年元宵節父親都要帶着一衆家眷出府賞燈,府中下人大多回到各自家中與家人團聚,明夜是離開這裏的最好時機。
此世她和阿玉的命途如何,就看明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