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認得
時隔一世,再次踏入這方故地,雲許內心百感交集。上輩子,她被人逼進這裏,世事流轉,這一世,卻是她自己主動進來的。
若不是走投無路,她發誓,她不會再踏進這裏半步。
上輩子,蔣氏因為李豐遷怒于她,竟親自将她送進春院,任她在一片戲虐和猥亵的目光注視下不住地顫栗。
開頭的幾回,恐懼和羞愧包裹着她的全身,她發着抖,敲開一道又一道的門,尋着她的丈夫。運氣好時,敲開第一道門,就能遇到衣衫不整的李豐,美人在榻,暖屋暧昧;運氣不好時,門後站着的就是因為被人打斷好事而滿臉陰沉的客人。
每次送她過來,蔣氏都要叫人把她精心打扮一番,猥瑣客人的手不停地往她身上伸,惡心極了。
到了後來,來的次數多了,她也就習慣了,又因為阿玉的死,她的心一下就死了。
她的生活自此變得麻木不堪,旁人輕蔑探究的目光對她來說變成了空氣,一吹就散。
蔣氏是個可憐人,花了十餘載的時間都沒能想明白,李豐本性如此,即便她再怎麽遷怒于她,再怎麽折磨她,也改變不了。
滿目的淫肆,刺鼻的酒氣灌入鼻內,一個醉酒的嫖客歪歪倒倒地朝雲許過來,韓豐庭眼疾手快地把雲許往身側一帶,兩人中間原本就不多的距離一下子就被拉的很近,雲許幾乎要貼到他的胸膛。
耳邊人聲嘈雜,雲許輕輕避開了,善意提醒:“韓公子當心一些,別讓人碰了傷口。”她本不願讓他跟過來,可腿是他的,他偏要跟着,她也沒辦法。
韓豐庭的視線往下,停在了雲許的眼角處,一抹桃色,襯的美人兒更加嬌媚。出了雲府後,她先去了一家服飾鋪子,換了一身黑紗羅裙,玉面點妝,宛若一只高貴優雅的黑天鵝,在一片姹紫嫣紅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韓豐庭嘴角勾着笑,突然壓低身體道:“這麽關心我?”
兩人站在人群中間,猶如黃鶴立于雞群,他們身上早已集滿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媽媽原三娘從二樓下來,雲許越過往來不絕的人群,她自動掠過韓豐庭帶着調笑的問句,原三娘已經到了他們跟前。
“喲,這是哪來的美人兒?”媚眼如絲的原三娘嘴裏說着,手指就要勾上雲許的下巴。
還未等雲許動作,韓豐庭就已經出手擋在了她的臉前。原三娘是經過事的人,奇怪的客人見的多,可是像他們這麽奇怪,來煙花之地自帶美人兒的,她還是頭一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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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三娘不以為意地收回手,她很實際,心裏清楚這樣的美人兒定是嬌花有主的。
韓豐庭也跟着收了手,站到一旁。
雲許表情未變,對原三娘剛才的輕薄行為不甚在意,她從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裏面的錢是阿玉當賣首飾得來的,她讓阿玉留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這了。
她把錢袋往原三娘身前送了送:“給我準備一間房,叫個姑娘,再派個人去承順街李府傳句話,這些銀子就歸你。”
原三娘笑眯眯地接過錢袋,拿在手裏掂了掂,分量不小,足夠了做事的成本。
承順街李府,那不是李豐李公子的府宅麽?李公子是這兒的常客,更是一棵活的搖錢樹。
“什麽話?”
“許兒在這裏給夫君備了嬌滴滴的美人兒,邀他共享,讓他快些來。”
雲許話音一落,韓豐庭就懂了她的意思,沒忍住笑出了聲,這般不正經的話,卻被她面不改色地講出來,真真絕了。
從小長在深閨中的官家小姐,出入這種地方如同逛街一般淡定自若,比他這個七尺男兒更如雲流水,有意思。
原三娘卻驚了。
這話要是被李公子那個跋扈的妒婦聽了去,怕是要氣的昏死過去吧!
“姑娘,你這銀子,我恐怕賺不了。”原三娘又将錢袋遞了回去,李公子出手比這闊綽多了,要是因為這句話失去李公子這個常客,可就得不償失了。
“收下吧,”雲許沒有接,推了推原三娘橫在她腹前的手,“你不願意叫人去傳話,那便不去了。只是這姑娘和房間,你總該願意備給我吧?”
表面上雲許似乎是體諒了原三娘的難處,實際在來這裏之前,她就已經雇了一個小販去傳話了,原三娘拒絕她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做好萬全的準備,這戲還怎麽演下去。
李豐來不來沒關系,關鍵是要把她來這裏“放蕩”的消息傳到蔣氏的耳朵裏。蔣氏生平最是痛恨和春樓沾上邊的人。
原三娘這下才爽利地把錢袋裝進寬袖裏,揚聲吩咐身後的丫鬟:“春桃,帶兩位客人上二樓雪間,再去後院把若妡叫來,給客人撫琴助興。”
“是,媽媽,”被換作春桃的小丫鬟領了命令,上前對兩人道:“二位請跟我來。”
原三娘目送三人走上樓梯,心裏開始盤算起來。若妡是樓裏年紀最小的姑娘,長相長相清秀可人,氣質與剛才那位美人兒有幾分相似,說不定就能被這位公子瞧上了,以後做個入賬常客,又可大賺一筆。
韓豐庭在家中排行第二,上頭有個英年早逝的大哥,和齊穆将軍死于同一日。韓家大郎身死,韓豐庭便成了韓家的長子,接過了大哥肩上的職任,小小年紀便被韓老将軍送去西境歷練,期間回來的次數屈指可數。
原三娘不識得他的身份,也是情有可原的,原三娘只覺他穿戴不俗,非富即貴。
“難不成韓公子要蹭我的美人兒?”行到樓梯拐角處時,雲許突然開口問道。
現已入夜,樓梯兩邊朱柱上的燭臺已被燃亮,雲許等了半晌也不見後面的人答話,好奇地轉身看去,看見韓豐庭單手撐扶着雕花扶梯,彎腰站在下一級樓梯處,呼吸粗重。
她差點忘了,他還受着重傷呢。
雲許忙去攙扶起他,着急詢問:“是不是傷口疼了?”
韓豐庭艱難地擡起頭,直看向雲許的眼眸深處,細汗布滿額頭,弱聲安撫:“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
雲許苦笑不得,他大概很早就挨不住了,卻嘴硬地不與她說。
雲許問:“今天什麽時候換的藥?”
“午膳時。”
雲許正想訓斥韓豐庭兩句,箭傷第一天得勤換藥,他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不會不知道這一點,卻也不提醒她。
“韓公子?”
就在這時,他們的頭頂上方突然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兩人同時擡頭望去。
“真的是您!”男子看清韓豐庭的面容後,提聲驚奇道:“公子怎麽來了?”
要知道,韓公子以前可從不會來這種地方的。
韓豐庭借着雲許攙扶他的力直起身子,聲音聽起來比剛才還虛弱:“肖末。”
肖末在這,那——
“你家主子也在這?”
肖末答:“侯爺在與媚舒姑娘對飲。”
好了,他就知道,肖末在這,他怎麽可能不在。
韓豐庭幾乎把半個身子壓在她的胳膊上,雲許有些吃不消,見兩人相識,忙叫肖末幫忙:“快!過來幫我扶着他。”
肖末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韓豐庭的不對勁,三步從最上級樓梯跨下來,架起韓豐庭。
要盡快替他換藥,雲許吩咐春桃:“去找一把剪子和一些紗布過來。”
“是。”
春桃應下,提裙就要返回到樓下。
“不用了。”
二樓的圍欄處飄下一道聲音,低沉有力,春桃的行動被人打斷,停在了雲許身邊。
雲許尋聲望去,入目為素白的錦衣,大片的素白裏竄出了兩條古獸,似龍非龍。
古獸绛紅,穿行于流雲之中。
再往上,目光所及,是眉似遠山,薄唇輕抿,冷冷清清。
雲許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也許是她的打量太過明顯,齊循對上了她的雙眸,雲許忙慌亂地垂下頭。
清澈,她的眼眸,清澈無比,如雪山之巅的清泉。
齊循的目光沒在雲許身上停留太久,他把視線移開,轉對韓豐庭道:“上來吧,屋裏備了藥,逞強的本事越來越大了。”
韓豐庭頗有些切齒狀,無奈抵不過胸口傳來的劇痛,沒了反駁的力氣,只好叫雲許跟上,由着肖末将他攙扶上樓。
雲許落在後面,春桃有些為難道:“若妡姑娘,還要叫嗎?”
“叫。”雲許扶了扶額,交代春桃讓若妡先去屋裏等她一會兒後,蹬蹬上了樓。
肖末将韓豐庭扶進了屋,廊上只剩下了剛上樓的雲許和留在原地的齊循。與走廊另一頭不同,住在這邊的姑娘,都是樓裏拔尖的,來這裏的客人,自然也都是富貴非凡的。
他們所站的這邊廊上,人影伶仃,現在更是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一白,一黑,風華絕代。
過了許久,雲許才上前盈盈一拜,斂起心下緩緩而起的雜亂思緒,輕聲道:“見過齊安侯。”
齊循的眸光再次落到眼前人身上,最終停在她濃密缱绻的長睫處,薄唇輕啓:“姑娘認得我?”
“認得。”
至于為何認得,雲許卻不再說了。
齊循也不深究,只是道:“去給豐庭換藥吧。”
此生的齊安侯,仍和上一世一般,風度翩翩,教人如沐春風。
只是他那爐火純青的演技,卻把天下人,都給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