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離京

第15章 離京

父皇拍桌大罵:“是誰敢說你是佞幸,朕把他們的舌頭都割了!”

懷雍額角、脖頸上的青筋緊繃凸起,他看着地面,響亮地回答:“父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能割掉幾個人的舌頭,還能把全天下千千萬萬的人的舌頭都給割掉不成?兒臣困居在這京中,縱然有再多本領也無處施展。我生平無寸功,卻能養尊處優,我早已覺得羞愧。兒臣願為您赴湯蹈火,不惜此身。”

一時間。

這對天家養父子唇槍舌劍,吵得不可開交。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朕把你養得那麽尊貴,你豈可自輕?”

“兒臣想要以身報國怎麽會是自輕?我再繼續留在京城,只知耽于享樂,他們才會将我看作是籠中鳥雀,輕視于我。”

“到底是誰枉口嚼舌,你說!”

忽聽“蒼啷”一聲。

是寶劍出鞘的聲音。

這聲音像是一條毒蛇般猛地鑽進懷雍的後衣領,濕滑陰冷,讓他有種被纏住脖頸的幻覺。

他還沒反應過來,寶劍已經被扔在他的面前,在離他一伸手就能摸到的距離。

父皇說:“誰敢說你你就殺了誰!來一個殺一個!殺到沒人敢在多嘴!”

父皇……父皇根本聽不進他說的話。

懷雍把頭抵在冰涼的石板地面上,落淚不停,他說:“兒臣不要。”

他這話說得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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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知道沒什麽威懾力,更不可能說服父皇。

可他不想要聽從這樣的父皇。

父皇疾步走到他的面前,撿起劍,像那天在禦花園裏一樣地指着他:“朕讓你拿着!”

懷雍仍然說:“不要。”

劍尖顫抖,是父皇氣得手抖。

“好,好,這就是朕費盡心血養出來的好兒子。”父皇氣極反笑,“沒想到朕養你這麽多年,最後你竟還是跟你那個親爹如出一轍,都是不識擡舉的東西。”

“你就這麽想要離開朕嗎?朕到底是哪裏對你不好了?”

“答話!”

“懷雍!朕讓你開口答話!”

“擡起頭!看着朕!”

懷雍不得不直起脊背,以跪坐的姿勢面對父皇。

父皇的劍就點在他的胸口,銳利的劍鋒随時可以刺破錦衣,将他賜個透心涼。懷雍垂下視線,只盯着父皇的鞋子,盡量不發出哭腔,極其倔強地說:“父皇待兒臣恩重如山,兒臣身上的一絲一毫都來自于父皇,怕是八輩子也無法還清。他們說兒臣也就罷了,怎麽說我我都無所謂,可我不想他們那樣說父皇啊!”

懷雍含淚昂起頭,眸中煙花閃爍,崇敬地仰望父皇:“父皇您以前宵衣旰食,勤民聽政,您辛辛苦苦那麽多年,兒臣不想,不想因為我污了您夙夜不懈累下的英名。”

如此說着,懷雍忘了身前還頂着劍,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了傾聲。

“撕拉——”

裂帛聲響起。

皇帝連忙收起了劍。

劍尖沾上鮮血。

他又急又氣,扔開寶劍,把懷雍拎了起來:“你是真的想死是吧?不怕痛的嗎?”

懷雍愣愣,低下頭,父皇已經把他的外衣撕下來,雪白的裏衣上被劃開一刀口子,滲出鮮血,到了這時,他居然也沒覺得痛,仿佛身體不是自己的:“兒臣也不知,兒臣只覺得心痛,倒不覺得傷口在作痛。”

新上任的範公公見到都流血了,慌裏忙張地直接要吩咐小太監:“快!快去請禦醫過來!不得說是皇上或是雍公子出了事!”

他自覺機敏,可吩咐還沒傳出去呢,就聽見皇上暴跳如雷地罵道:“誰讓你去請太醫了!”

範公公只得上前請罪,剛要跪下,就受了皇上剁來的一記窩心腳,疼得暈過去。

父皇把他抱到龍榻上。

懷雍背過身,并不面朝着父皇,很害怕被別人看到自己畸形的身子,即便這是父皇,他也反射性地瑟瑟發抖起來。其實他的上半身與男人生得沒什麽區別,頂多瘦了一些,并沒有女性的特征,被看了也沒什麽的。可他就是害怕。

父皇怒火中燒,又拿他不奈之何,不順氣地說:“把上衣脫了,朕給你上藥。”

懷雍縮起肩膀,躲着父皇:“兒臣自己上藥就行。父皇、父皇您是皇帝萬金之軀,怎麽能勞煩您為我做這點小事。”

父皇笑中帶氣:“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還敢和朕頂罪是吧?你是吃準了朕不敢動你是吧?”

懷雍悶聲悶氣地說:“兒臣不敢。”

剛說完,父皇直接從他身後環/抱住他,一點也不溫柔,動作粗暴,強硬地把他的裏衣給扒了下來,再把人翻過來按住,查看他的傷口。

父皇心有餘悸地罵他說:“幸好只是皮外傷,萬一真有性命之虞,你要朕白發人送黑發人不成?說什麽不想污了朕的英名。到時朕被人親手殺子難道什麽好名聲嗎?”

懷雍一聲不吭地乖乖挨罵。

他被父皇罵了個狗血淋頭:“你啊你,朕就是太寵你,你不過是多讀了幾本兵書,學了些拳腳,閑了念幾首建功立業的詩便覺得自己能行了是吧?你從小錦衣玉食地長大,鞋底都沒沾多少土,你以為打仗跟國子監的騎射課一樣,那些人看在朕的面子上都會讓着你?打仗不是過家家,住在軍營裏每日風吹日曬不說,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受得了那些苦嗎?”

懷雍梗着脖子不服輸地說:“受得了。”

父皇呵呵道:“行。”

“朕讓你去,朕還會交代他們不要給你優待,讓你跟其他軍士一樣同吃同住,我看你是不是真的受得了!”

“還愣在這裏看着朕做什麽?滾回家去!一看見你這孽子朕就心煩!”

懷雍直愣愣賴在龍榻都不起來,試探地問:“父皇您、您現在就得給我寫聖谕,不然兒臣回去以後,您反悔了怎麽辦?”

這話說的。

忒的大逆不道。

父皇瞪眼:“逆子還敢逼朕給你寫聖谕是吧?”

懷雍不吱聲了。

父皇想打他又不舍得,咬牙切齒,當場草書了一封新诏書——

即日起,封懷雍為四品符節令,銀章青绶,簪纓戴冠,賜鞠衣,配水蒼玉!

……

這回輪到了盧敬錫為懷雍送行。

懷雍此行一去,是作為符節令作監軍一職。

這一位置的官員不必上戰場,待在後勤就行了。

懷雍看了怪來氣的,心想父皇到底還是小看他,認定他沒兩天就會叫苦連天地回來低頭認錯了。

他偏不要低頭。

為何他們總覺得他嬌氣?

他和赫連夜一起練武的時候哪次偷懶過!

盧敬錫得知他終于得償所願,得到了外出歷練的機會,敬酒恭喜他:“這下可好了,小雍,不,我應該稱你為‘懷大人’還是‘懷監軍’更好?”

懷雍:“還是叫我‘小雍’吧,你我之間,沒必要那麽一板一眼。”他感謝盧敬錫,“我還得多謝你,要不是有你的勸谏,大概我還在尚書臺偷懶,對自己的境遇之糟糕渾然不覺。”

盧敬錫:“哪裏的話?你哪裏是不知道,你只是一葉障目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懷雍腰間的水蒼玉上,苦笑兩聲道:“看來皇上對你還是與那人不同的,如此試探一下也好,等将來你有所成就了,旁人也不會再對你說三道四了。”

懷雍下定決心道:“去都去了,我自然是要做出一番事業才肯回來的。”

“不過,此行路途遙遠,也不知道要打多久的仗,有一段時日我是見不到你了,我會想念你的,文起。”

等到出發當日。

寅時。

夜既已逝,白晝未升,皎皎明月印在蒼灰淺藍的天上。

盧敬錫來送他,與他執手贈詩道:“将別還似共,江邊月滿樓;臨風水雲間,揮手意難收。山河連戰鼓,策馬平邊川;一去知何日,青旗帶暮愁。”

“今日別君,不知何日才能再見,我心有千結。唯願你能一償夙願,得報丹心碧血的志向,平安歸來,終就賢名。”

懷雍愁思滿腹,站在護舷板旁,回首長望,仿似将京中的萬千繁華盡收眼底,他懇切地請求道:“文起,一定要與我寫信。我不在京中,京中的大事小節難以知曉——尤其是關于父皇。當然,不是要你打探宮中秘事,是有些事,等到連你都知道了,便已經不能算是是無關緊要了。屆時,若是我能得知,也好寫信給父皇。多有麻煩,感激不盡。”

……

等到真的上路以後。

懷雍終于明白父皇說要讓他吃苦頭的真正含義。

父皇雖說封給他符節令一職,肯定不算芝麻小官,但他以前出行時坐的馬車、吃的食物、穿的衣鞋,一概不再特殊對待。

每日趕一整天路,颠得屁股疼,晚上落腳的是驿站的普通屋子,好處是他一個人睡,壞處是這還不如他府上奴仆的房間。

他吃的也很糟糕,有天趕了好幾天路,終于買着幾個饅頭,灰撲撲的,噎嗓子不說,偶爾裏面還有碎石子,他得小心不把牙都給崩掉。

懷雍想,要是父皇見了他如今的狼狽樣子,一準要笑話他。

一想要會被父皇笑話,他就咬緊牙關,惡狠狠地咀嚼肉幹和饅頭。

轉眼過去近一個月。

這是抵達軍營前的最後一個驿站。

懷雍讓人準備水,他必須洗個幹淨。

護衛長是個面黑蓄髯的三旬大漢,姓荊,總扮起一張臭臉,說:“皇上交代了……”

懷雍煩不勝煩:“我知道父皇交代了什麽,我這不是也沒有提出別的要求過嗎?這麽多天了,已經快到軍營了,我要個水洗澡怎麽了?難道要我蓬頭垢面地去見人嗎?”

荊護衛打量着他,說:“您看上去不髒。”

懷雍嫌棄:“那是因為你太髒了!難道要我髒成你那樣才算是完成我父皇交代的任務嗎?”

荊護衛:“……”

荊護衛花了小半日才從附近村子最有錢的人家家裏找到了一個幹淨的浴桶,供懷雍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

穿好衣服,懷雍說:“我洗完了,可以收拾了。”

洗完澡,懷雍自己給自己擦頭發,

他身邊沒跟伺候的人,護衛們是負責他的人身安全,并不照料他的起居細節。

他平日也沒注意過怎麽把頭發弄幹,不耐煩地搓,不知道要輕輕地擰才好。

荊護衛一進門就看見少年側身坐在窗邊,烏黑長發全部攏到一邊,用毛巾擦拭,多好的緞子一樣的頭發愣是被他擦得毛裏毛糙,讓人看了直想上前奪過奪過巾帕幫他擦頭發。

懷雍看他一眼,再往背對他的方向轉身。

荊護衛看着他纖薄的背影,莫名想,這雍公子平時束冠還算有點男孩樣,散下頭發了,簡直像個身量高一些的女孩,手腕腳踝都是細細的。

他讓人把用過的洗澡水擡出去。

懷雍瞥他一眼:“今天有空你也洗個澡吧,讓你手下那些人也洗一洗,臭死了。但是不準用我用過的洗澡水啊。”

荊護衛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行了個禮就下去了。

但沒過多久,懷雍就聽見樓下傳來一陣壓不住的哀嚎聲。

懷雍小仇得報,哈哈一笑:“讓你們折騰小爺!”

水井邊。

一群光膀子大漢輪流潑水洗澡。

時近秋露,又将入夜。

渾身淋濕透時,一陣沁涼的風吹來,這可并不舒爽,幾人冷的打哆嗦,不免抱怨起來。

“那少爺羔子真是的,非要洗澡,他自己洗就算了,還嫌棄我們臭!我臭怎麽了?又不是生病!誰跟他似的,明明是個男人還香噴噴的,也不知道是怎麽生的。”

“人家是金枝玉葉,聽說有錢人家的少爺公子,奶/子都不是用來喝,拿來洗澡。剛才你也聞到他的洗澡水味兒了吧,媽的,是香的。你們看到他那一身皮子了吧,細嫩的很,比我相好的窯姐還白淨……”

“嚯,你還知道‘金枝玉葉’這詞,肚子裏有幾個墨點啊,小看你了。”

“……”

“你們記不記得剛出發那幾天,有天他鬧着不要坐車,非要騎馬,騎了一日以後就不騎了……嘿嘿,我看是大腿裏面那兒被磨/壞了。”

“記得記得,連走路的姿勢都……”

正好他們的頭兒老荊,聽見這群流子越說越不像話,連忙罵住他們:“你們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什麽昏話都敢說!那是皇上交代的人,就是一點閃失也要你們全家陪葬。”

衆人紛紛畏懼道歉。

畏懼的不是懷雍,而是他們的長官。

一個長得像女娃娃一樣的小公子,哪裏能真心得到他們的敬畏?

即便知道懷雍有皇帝的寵愛,可是眼下天高皇帝遠,皇帝越遠,他們因為皇帝而産生的敬意就越是淡薄。

今天去買浴桶時,荊護衛見這家人養了好幾只雞,順便買了三只,一只給懷雍,兩只給他們兄弟幾個分了,也算是慰藉一路上的辛勞。

他親自送雞湯給懷雍喝,放好餐具便打算去門口守衛。

懷雍:“你每天睡在我房門口,不累嗎?”

荊護衛:“還好。”

過了一會兒,懷雍把他叫進去,說:“我吃不下。你吃吧。”

荊護衛看到桌上幾乎沒有動過的雞,問:“您不吃嗎?”

懷雍:“不吃,炖的太難吃了,肉老,湯膩。”

荊護衛:“比之前的幹糧好多了。”

懷雍:“對我來說都是難吃。”

饒是老實如荊護衛,也有種想罵人的沖動。

懷雍似是猜到他的想法,擡眸直直望着他:“你正在心裏罵我吧?”

荊護衛生硬地否認:“不敢。”

懷雍微微仰起下巴,白天鵝頸般優美,他問:“我父皇是怎麽交代你的?”

荊護衛:“皇上說,只要您說一句苦,想要回去,就立即返程送您回京。”

懷雍氣鼓鼓地笑了一聲:“哈!”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一路上照顧這小公子照顧得多了,且懷雍驕矜但不傲慢,待他們甚是有禮數,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對懷雍抱有了幾分好感。

想了想,荊護衛委婉地提醒說:“大人,軍營裏比這裏更艱難。”

懷雍天真地說:“我知道。”

不管懷雍表現得再有決心,他也覺得是在說空話。

荊護衛眉頭一皺,他想,你知道個鬼!

不光是吃住條件不好,軍隊裏可全都是跟他手下人一般混不吝的大老粗,那些人全都是未能完全開蒙的禽/獸。

這樣一個細皮嫩肉、比女人還漂亮的小公子掉進禽/獸窩裏,真的能安然無恙嗎?

尊貴的小公子啊。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去的是什麽地方。

在王法無法管轄的地方,不是人人都怕你的父皇的。

在那裏,死了就是死了,并無貴賤之分。

……

“還有多久?”

懷雍問。

荊護衛說:“大約還有小半日路程。”

于是懷雍要了一匹馬兒來騎。

騎了半個時辰,他似有所感,遙遙看見前方山頭高處的草叢旁有個熟悉的身影。

逆光,看不清晰。

迎着光,懷雍眯起眼睛。

對方似乎是看見了他,揚起一鞭,策馬而來,一頭紮進了山谷裏,消失不見了。

旋踵間。

小将已騎馬踏塵奔至他跟前。

懷雍有種被迎面擁了個滿懷的錯覺。

他勒緊缰繩,他的馬兒都被吓得退了兩步。

差兩三步遠,赫連夜急停住,下馬跑到他面前,仰頭看他,笑得燦爛:“懷雍,你終于到了!”

飲風餐露那麽多天,好不容易見到個認識的人,懷雍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有一點點點點感動的。

有點感動才剛要升起,又見赫連夜扒着他的馬鞍,恨不得伸手把他抱下來,在這大庭廣衆之下,相當恬不知恥說:“你一定是因為擔心我所以才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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