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暴露

第29章 暴露

春宴過去數日後,原本應當溫暖起來的建京迎來一場倒春寒,禦書房中又燒起暖爐。

時任大內總管的杜良杜公公在皇上睡後才睡下,皇上醒來前醒來,統共只睡了一個半時辰,卻一點也不打哈欠,路上遇見了交接班守衛宮門的禁軍頭子郜三山時,熱絡地打了個招呼,寒暄道:“都說小寒暖,立春雪,去歲冬天那麽暖和,我就知道今天春天就暖和不了喽。”

對他來說,沒有轉暖的又何止是天氣。

今兒早上照例伺候皇上與懷雍這對天家養父子用飯,期間皇上提了兩句為懷雍尋妻的事宜,懷雍還是不肯順從。

杜公公當時便在心下道了句不妙。

回頭等懷雍不在了,果然皇上的心情變得極差,平日裏愛喝的茶水也一會兒嫌棄茶燙,一會兒嫌棄茶冷,摔了好幾個杯子,小太子過來也會無端罵了一頓。

他心中祈盼,祈盼雍公子可以在皇上面前更加乖順一些,那他們這些奴仆也不用那麽心驚膽戰地過日子了。

皇上問起懷雍這幾日在府上如何。

杜公公一一禀報道:

“……說雍公子近來還是胃口不好,吃飯不多,每頓只吃一碗。”

其實一個碗裏只裝一半的飯,還不一定能吃完。

“雍公子近來喜歡麝香,還喜歡淩霄花。”

皇上便說,讓人把宮庫中的麝香找出來送去給懷雍,又誇淩霄花好,讓人也采一些來放在禦書房。

“聽說雍公子最近手腳犯冷的老毛病犯了,前日讓人在屋裏起了火盆取暖。”

但是不光是燒火盆,好像還把衣服什麽放在火盆裏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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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他就不打算告訴皇上了。

總之,他在回答皇上的問話時,尤其是有關懷雍,總要真真假假的摻雜,力保不惹事端,一切平安。

皇上聽了,皺起眉來:“他畏寒的老毛病又犯了嗎?一定是因為覺得暖了、貪圖涼快,不肯好好多穿幾件衣服,跟太醫院那邊說一聲,讓人送些湯藥過去。”

剛吩咐完,又想起件事:“上次那個冒名頂替,混在太醫院中伺機接近雍兒的人找到了沒?算了,沒查清之前,除了張太醫,還是不準讓別的太醫去給雍兒看病。”

杜公公深深躬腰,手持拂塵,恭聲稱喏。

皇上處理了一會兒公務,午間,皇後過來一趟。

皇上罕見地讓她幫着想看誰家千金更适合懷雍,杜公公記得皇後以前曾經為懷雍的親事操過心,那是很多年前唐公公還在大內總管位置上的時候。

這次皇後只是笑笑,給出個不鹹不淡、不左不右的建議:“臣妾以為,還是要看雍公子自己的心意為好,他喜歡哪個就選哪個。”

皇上勃然大怒道:“讓他選?他哪裏選得來!”

皇後福身請罪,随後離開。

杜公公呆站片刻,紋絲不動,直到被皇上罵還不收拾,他才連忙上前,跪在地上将被扔擲散落的畫卷都撿起抱在懷中。

寂靜無聲的屋子裏除了碳火灼炙時的噼啪微響以外,就只有皇上自言自語的聲音。

自他上任後,其實這些年時常會發生這樣的事——皇上會自己跟自己說話,無意間把心聲說出來,可他自己并意識不到,有時憤怒,有時傷心,有時會笑起來。

如此,皇上喁喁低語的聲音輕飄飄地落在他頭上:“明明是朕辛辛苦苦帶大的孩子,如今倒是愈發地跟你像了,跟你一樣不識擡舉,也跟你一樣招惹男人。”

杜公公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在心底告誡自己:你沒聽見,你沒聽見,你沒聽見。

……

盧敬錫從春宴回家以後,從尚書臺回來沒回自己院子,徑直去家中設置的小佛堂,跪在菩薩像和祖宗牌位前面。

每天一跪就是一晚上。

母親不跟他說別的,光讓他罰跪,先把腦子清醒清醒再說。

母親也過來了一次,當成沒看見他,繞過他去給他父親的牌位前上香,然後念叨一會兒:“你的好兒子拒絕了皇上賜婚的好事,也不知有沒有惹惱皇上。這下好了,別說光宗耀祖,說不定還要為盧家門楣抹黑,你若是在天有靈能夠看見,還是快管管你的乖兒子吧。”

盧敬錫靜不做聲。

他覺得自己不是不打算成親,他只是覺得……覺得還不到時候。

可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小佛堂的地鋪得是青磚,沒有墊子,膝蓋跪得極疼。

不知是否是為了轉移這種痛覺,他想起一些年少時的事,他、懷雍、赫連夜都還在國子監做學生時的往事,有一年夏天,他們國子監好幾個同學約了一道去鄉下的莊子踏青游玩。

少年們在沒有長輩管束的情況下,一個個都放開了野性,來之前說好要吟詩作對,行附庸風雅之事,結果到了以後,一個個都上樹下河,變作了野猴子。

連懷雍也脫了鞋子,卷起褲腿到田裏去摸田螺,等上岸把泥巴沖洗了才發現小腿肚上不知何時黏了一只水蛭,水蛭已經吸飽血,變得肥嘟嘟。

盧敬錫見了心急,卻沒有立即上前,因為假如他要幫忙的話,就難免會碰到懷雍的皮膚。

他不敢碰。

光是看到就覺得心很奇怪。

就在他猶豫之際,赫連夜已經過去,掏出一把随手攜帶的鋒利小刀利索地把水蛭給刮下來。

赫連夜動作太快,當他驚呼出聲的時候,赫連夜已經想當然地落了刀。

盧敬錫顧不得其他,這才上前,說:“被水蛭叮了不能這樣刮的,水蛭一部分已經鑽進他身體裏,直接切了那部分就留在裏面,要撒鹽才是。”

赫連夜也急:“你不早說?”

盧敬錫:“誰讓你那麽着急!趕緊請大夫來給懷雍看看。”

懷雍自己更是不以為然:“沒多大的事,還是算了吧。叫太醫過來的話,我父皇知道了,又得麻煩,不如不叫。”

盧敬錫卻不肯依從,和懷雍争了兩句,退而求其次地說:“那我去附近給你請個大夫來,一定得看。”

等盧敬錫找了大夫回到莊子上,見懷雍背對自己還在榻上睡覺,過去把人推醒。

懷雍轉身過來,盧敬錫看見他的臉,臉上寫滿了一言難盡,問:“雍公子,你的臉……?”

盧敬錫取來銅鏡給他看。

懷雍這才發現自己的臉上被畫了東西。

莊子裏用來睡覺的是刻有花紋的瓷枕頭,若是臉頰壓在上面,便會不小心地印上紅痕,譬如他的臉上就印上了芍藥花的紋路,不光印上了還不知是誰手賤,用朱砂将這花紋細細地描上。

不用問都知道是誰狗膽包天敢這麽做。

懷雍氣得簡直是直接從床上跳起來,抄起瓷枕頭就去找赫連夜,勢要跟赫連夜同歸于盡。

兩人笑鬧的聲音傳進盧敬錫的耳朵裏。

總覺得刺耳。

再走出門去到院子裏看他們倆打架。

還覺得刺眼。

是夜。

睡在懷雍隔壁屋子的盧敬錫不知為何,做了一個朦胧混亂的夢。

夢裏是他坐在黃昏迷蒙的光霧中,坐在懷雍午睡的床頭,手執細毫,在懷雍的臉上一筆一筆地繪制芍藥花的花紋。

懷雍發冠未解,腦袋枕在如意葉形碧玉枕上,潔白的臉龐比枕上的芍藥花更美,過一會兒,懷雍似乎是被癢醒了,半夢半醒地睜開眼睛,見是他,帶點笑意地又眯起眼睛,招手讓他更靠近過去。

懷雍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剝落,他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床/上。

在這淩/亂/不/堪的夢中,午後的光軟溶溶、暖融融地圍攏住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冷,懷雍的發髻搖得散了,發簪也松了,敲在瓷枕上,斷斷續續地磔磔、磔磔的輕響。

等再醒過來已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

懷雍來叫盧敬錫起床,叫了兩聲沒叫醒他,捏住他鼻子才總算把他逼醒了,好笑地說:“昨兒是我被水蛭咬,你說說不定會發燒,結果我好好的,倒成你一睡不起了。”

盧敬錫讷讷應了,說這就起來,不敢看懷雍,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褲子裏一團粘/稠,極是不舒服。

自那時起,這樣香/豔的夢就會三五不時地出現在他的腦子裏。

無法控制,無法結束。

他只能讓自己盡量少地接近懷雍,但每次只要一陣子不見,他也覺得難受。

為什麽他不能只把懷雍當作朋友?

其實赫連夜說的沒錯。

那天夜裏,懷雍躺在他身邊,他一夜沒有睡着。

他想。

要是懷雍成親就好了。

請懷雍先成親吧。

懷雍那樣好,懷雍應當獲得一個幸福的家庭,而不是被他或者赫連夜這樣的男人觊觎。

他連自己都覺得不可以,那麽,赫連夜更不可以。

他希望懷雍能趕緊成親。

……

又跪了一晚。

盧敬錫第二天去尚書臺特意放慢腳步,以免自己腿腳受傷被人看出來。

偏偏今天老尚書讓他去找一趟光祿大夫。

盧敬錫與懷雍私交甚篤,需要請動光祿大夫,讓盧敬錫去是再好不過了的。

盧敬錫只要拖着疲憊的身子去見懷雍。

他尤其期盼懷雍不要發現他的傷病。

然而懷雍比他的情況還要更糟糕。

盧敬錫其實第一眼就能感覺到懷雍臉色過于蒼白,臉頰、嘴唇幾乎毫無血色,光是坐在那就像是用光了渾身力氣。

兩人說了幾句話,懷雍似乎也沒聽進去,反而額頭冒出了細密冷汗,他看得出在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盧敬錫談不下去,問:“懷雍,你怎麽了?身子是哪裏不舒服嗎?”

懷雍無比虛弱地笑了一笑:“沒有啊。我很好。”

他再說一遍:“我很好。”又覺得實在是太容易看出被撒謊,折中說,“頭有點疼,這兩天受了點風,沒睡好。這事要麽你明天再來找我商量,我一定幫你。”

說着還要起身送盧敬錫出門。

可懷雍才一站起來,便覺得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般,一頭栽倒下去。

他好像聽見盧敬錫慌裏慌張地喚他名字,接着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

再醒來,懷雍看到幼時看習慣的帳頂。

這是帝寝的幔帳。

他是在皇宮。

在父皇的床上。

懷雍意識到什麽,轉過頭,父皇在他的床邊,坐在一張底盤沉重的紫檀木椅上,一只手手肘支在龍頭扶手上,扶住略歪過來的頭顱,如此冷着臉,眼神陰鸷地盯住他,問:“醒了嗎?”

恐懼像是硬生生地從他的天靈蓋裏灌進來,懷雍面如金紙,不住地戰栗。

父皇問:“說吧,是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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