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拿胎

第28章 拿胎

春祭。

寶泉寺。

懷雍到時,穆姑姑正在後山上與幾個小比丘尼一道采茶葉。

寶泉寺是個尼姑庵,專供女性出家修行。

佛教從百餘年前傳入中土,但直到近幾十年來才盛行開來,全國上下無數的廟宇被紛紛修建起來。

其講求衆生平等,無論貧富貴賤、男女老少皆可遁入空門,但是,在正式出家以前,寺廟會根據各人所捐獻的錢財決定他們今後在寺廟獲得怎樣的生活。

穆姑姑是宮廷女官出身,雖說她本人沒有後人,但她可是當今皇帝的乳母,入廟之前還贈予了一大筆錢,是以,她完全可以在寶泉寺享有養尊處優的清修生活,不必幹這些活計。

望見懷雍在山腳下時,用一塊藍布巾帕包着腦袋,又在上面戴了竹笠的穆姑姑在怔神過後,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穆姑姑要換了衣服再接見懷雍,懷雍怕她麻煩,說不用。

但穆姑姑堅持要這樣做:“出家人是方外之人不假,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該守的規矩還是得守,我這輩子這樣子過慣了,你不讓我做,我反而覺得渾身上下不舒服。”

穆姑姑一頭的青絲都剃光了,她原本頭發很是濃密,如今只剩下一些青色發茬的痕跡,換上一身幹淨無塵的玄衣,再來見懷雍,她帶了一小瓷盅的茶葉,沏給懷雍喝:“茶是今年我們自己種的茶,水用的是山上的清泉水,你嘗一嘗。”

懷雍品過茶,放下杯子。

尼姑庵內院是不可以讓外男進入的,主持為難地表示,光祿大夫大人可以小小破例,但也只能在白天,開着門說話。

懷雍便不進內院,只在外院的茶室和穆姑姑說話。

遠處藏了幾個凡心未淨的比丘尼,不太熟練地向他投來窺探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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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俊秀的懷雍正是當下世間推崇的美男子典範。

房門大開。

清爽的穿堂風拂動懷雍鬓邊落下的幾绺碎發,身畔窗外是被雨打了一夜的白海棠,薄薄的花瓣被雨浸濕透,天光下呈現出玻璃般半透明的色澤,稍顯憔悴但仍然美麗。

穆姑姑和他說笑幾句,意識到懷雍此行別有他意,她略有些失落,想了想,好聲好氣地說:“你父皇心底是疼愛的,若是有争執,不要跟他置氣,無論多大的過錯,只要你願意跟你父皇低頭,想必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懷雍一愣,明白穆姑姑的潛臺詞是,是以為他和父皇吵架來請她做和事佬,未曾深想,他已下意識地出言反駁:“我沒有惹父皇生氣,這事跟父皇無……”

——這事跟父皇無關。

懷雍原想這麽說。

話還沒說完,他自己先反應過來,并非完全與父皇無關。

要是他真的懷孕,要是他與赫連夜的私情暴露,或許不止是赫連夜,連他自己也會招致殺身之禍。

他來找穆姑姑,是希望穆姑姑幫他看一看自己的脈象如何。

一來,穆姑姑是世上少數幾個知道他身體情況的人,既深得他的信任,也不至于大驚小怪;二來,父皇也很尊敬穆姑姑,他也是穆姑姑養大的,就算到時被父皇問起來了,也能敷衍搪塞過去。

正在懷雍猶豫之際,穆姑姑終于聞到他身上濃重的氣味:“你什麽時候愛用濃香了?身上的麝香味好重。”

寺廟中到處都點了檀香,所以她沒能馬上就發現懷雍身上的香味變了,此時才後知後覺地聞到。

穆姑姑感覺不對勁地緊皺眉頭。

後宮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鬼蜮伎倆,譬如麝香,平時用無甚大礙,但要是對于孕婦,用料重了或至滑胎。

她以前是專門伺候主子生産和養孩子的,對諸多忌諱了然于心。

懷雍在桌上握住穆姑姑的手,難以啓齒地說:“穆姑姑,請您幫我把個脈吧。”

他特意穿了寬袖的衣服。

穆姑姑停頓片刻,才把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她低下頭,靜默良久。

她也奇怪,因為她并不感到意外。

懷雍難掩緊張地看向她,希望能從她口中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穆姑姑一直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收回了手。

一句話都不用說,懷雍已經猜到了答案,他低低地問:“我該怎麽辦好?穆姑姑。”

這時的懷雍沒穿官府,垂頭喪氣時格外像個闖禍以後手足無措的孩子,實在惹人憐惜。

穆姑姑忽然像是風馬牛不相及地與他說起往事:“我帶過那麽多小孩,你看上去乖,其實是最不好照顧的那一個。皇上那麽忙,我們想,他不可能一直親自照顧你。而且,他哪裏照顧得來小孩?可你偏偏就是要黏着你父皇。”

她笑起來,眼角的笑紋和藹溫柔,讓懷雍如沐春風地心靜下來。

她接着說:“我還記得第一回你在你父皇議事時非要去找人,怎麽哄你都不行,急得我滿頭是汗。要知道驚擾聖駕輕則責罰,重則死罪,我還以為我要死了。皇上其實也不愛帶小孩,只是他拗不過你,最終還是讓你得償所願。你看看,你倔強起來,連當今聖上都要讓你三分。”

懷雍大致懂了穆姑姑的暗意,他心緒不安地說:“我那時還是小孩,哪裏知道什麽死不死的……穆姑姑,請你幫幫我。我從小都希望自己能長成一個謙謙君子,一個敬肅欽明的士大夫,這只是一場意外。”

他咬字說:“我不想,被父皇知道。……我不想讓他對我失望。”

穆姑姑不想與他的懇求的目光相互視線接駁,垂首下來,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無奈而輕聲地說:“深宮裏的日子難熬,我聽說過有一些宮女一時行差踏錯,便會采淩霄花食用消除身上的麻煩。”

“只是,這對身體的傷害很大,一旦失去,以後就未必再能擁有了。”

這日回去後。

懷雍跟人說他看到淩霄花開了,今年轉暖得早,淩霄也開得早,他覺得很是有趣致,改日多采一些來,把原本屋子擺設的梅花、玉蘭都給換了吧。

最近都放淩霄了。

侍者不解其意,也不需要解,主子吩咐什麽,他們照辦就是。

……

一連半個月。

懷雍每天都要賞看一會兒屋裏的淩霄花,伺候的人于是也換的更勤了,每天都去采新鮮的來,不光如此,還移植了根莖過來,種在牆下,又請了花匠專門莳弄。

可惜急也急不來,除非有大羅神仙現身,否則誰都得等這花兒自己慢慢長。

他們看見懷雍時常會坐在窗下,看着淩霄花發呆,也不知在想什麽。

懷雍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麽。

無論怎麽想,他都不該留這個孩子啊。

夜裏,他撫摸自己的小腹,還很平坦,讓他很懷疑這裏到底有沒有裝着一個小孩。

有這麽小嗎?

一條新的生命就這樣裝在他的身體裏?

當年他也是這樣來到世上的嗎?

自他懷孕以來他毫無注意,孩子有在健康成長嗎?

他生下的孩子會跟他一樣也是天生畸形嗎?

他不知道。

在這荒草般瘋狂蔓延的恐慌中,又夾雜了一絲渴望。

懷雍天生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在他幼時,第一次知道自己只是父皇的養子時,他傷心無助地哭了一整天,直到哭累才入睡。

他其實是想要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人。

然後,他竟然想,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留下孩子。

只要他放棄榮華富貴,世間之大,天涯海角,到時他改頭換面,總有一個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

赫連夜每月有那麽兩三日要述職。

這次正好趕上皇家春宴。

建京三傑這次都将要參加。

大家都在猜測究竟是誰家的女兒會被皇上許配給他們。

懷雍這次到的很早,為了早點到,等來赫連夜以後單獨問兩句話。

結果久等沒等到人,先等到了盧敬錫。

兩人說了一會兒,懷雍感覺到一個不悅的視線,轉頭一看,是赫連夜終于到了。

懷雍剛拔起腳要走過去,又停住腳步。

主要是他要面子。

在這衆目睽睽之下,他不希望被人看到是他上趕着去找赫連夜,于是只用眼神示意赫連夜過來。

微愠的赫連夜裝作沒看見他的暗示,扭過頭去,和別人說話。

态度像是在說:你別想永遠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豎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也在等,等懷雍主動向他靠近。

然而一直等到春宴開始,赫連夜依然沒有等來懷雍的主動示好。

整場春宴,赫連夜都在生氣走神。

先是在婚宴上親眼看見懷雍因為聽說盧敬錫要成親了而低落,再是聽說懷雍又去盧敬錫府上兩人私會,這一切都讓他氣得快要發瘋了,這些年來積累的一切嫉妒的細節,懷雍的每個眼神、每個動作都讓他想發瘋。

若是一點也沒得到也就罷了。

為什麽他已經得到了懷雍的身體,還是得不到懷雍的真心呢?

若是他只是想得到懷雍的身體也就罷了。

有那麽幾次,他覺得懷雍仿佛也喜歡上了自己都只是他的錯覺嗎?

若是盧敬錫也跟他這樣癡狂也就罷了。

可是沒有。

甚至有時他覺得盧敬錫在他們之間多少有些目無下塵,為什麽呢?

難道盧敬錫自矜懷雍的心在自己那裏嗎?

他想,他就像是個可笑無恥的跳梁小醜。

即使是他得到懷雍的身體,也是用了卑劣的手段逼懷雍就範于自己而已。

“——孟野,你中意誰家的女子?”

赫連夜聽見皇上這樣喚他。

他回過神來。

腦子還在一陣陣發熱。

他回答:“任憑皇上安排。”

這話一說出口,不知為何,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烈心慌,猶如厄運纏身,無法遏制。

他咬牙想,盧敬錫那樣循規蹈矩的人,估計也會答應吧,他倒要看看,倘若他跟盧敬錫都要成親了,懷雍究竟吃誰的醋。

稍等片刻。

皇上又問起盧敬錫的親事。

盧敬錫沉思片刻,跪地謝恩,但拒絕了皇上的好意。

這也出乎懷雍的意料。

他擡頭看向盧敬錫。

父皇似乎注意到了,輕輕一笑,問道:“文起你可是有意中人了?”

盧敬錫答:“為臣心無情愛,只想盡忠社稷。”

懷雍覺得奇怪。

換作是別人,父皇問都懶得問,父皇一向不關系這種事的,可今天竟然被盧敬錫婉拒後還追着說:“成家立業,成家立業,先成家後立業,你也該成親了。今年吉利,再往後拖,明年是寡婦年,可不适合成親吶。人家小娘子也是看年歲容貌的,別覺得自己很有的挑,等再過些年,你‘年老色衰’了,小娘子們說不定就不待見你了。”

座下一團笑聲。

懷雍笑不出來。

他在想赫連夜方才說的那句話,心情很是沉凝。

春宴酒會。

懷雍見赫連夜離開,還是跟随過去。

他在石牆花窗後見到有個人在和赫連夜說話,駐足等了一等。

隐約聽見這兩人在說話。

“你終于想通了,男子又不能和男子成婚。”

“別說了。”

“有什麽說不得不成?你的心思國子監有幾個人沒看出來?他要是想和你好,還需要等到今天?他不過是因為身份特殊,所以才這樣想要籠絡住你。皇上早就為他安排好了。你卻傻了,難道還要一直為他熬到自己生不出孩子不成?就是你有一天真得讓他願意跟你,你們又不會有孩子。”

赫連夜無法反駁。

他想起懷雍的秘密,心有不甘地說:“不一定吧。”

朋友聽笑了:“不一定?什麽不一定?你是神志故事看多了,以為真有世上有讓男子生子的仙法不成?”

赫連夜:“……”

他沒有信心。

且不說懷雍有沒有這樣的能力。

即便懷雍有了他的孩子,會願意為他生嗎?

有那麽一回,他們在溫存時,嬉皮笑臉地問懷雍說不定要懷上他的孩子了。

懷雍是什麽反應來着?

對了……

懷雍很生氣,還堅決地罵他癡心妄想,讓他以後不準在作這樣惡心至極的設想。

正想着,赫連夜忽聽牆邊有點聲音。

“是誰?”

他追過去,等繞過去到另一邊,那兒已經空無一人了。

……

翌日上午。

懷雍上朝去了。

在他房裏伺候的婢女子菁去打算換桌上的花,一見愣在原地,納悶地自言自語出聲:“真奇怪。”

另個婢女慧兒問:“怎麽了?”

子菁撓撓頭:“我昨天才換的淩霄花,怎麽只剩下枝葉,花全沒了?”

慧兒捏起帕子掩唇好笑道:“是你糊塗弄錯了吧。不然還能是被公子都吃了?公子吃它作什麽?”

子菁惱了:“公子特意囑咐我的事,我怎麽會弄錯!你不信我就找別人問問,昨晚小巧負責鋪床,她一定注意了。”

慧兒拉住她:“行了行了,多大點事,你還要鬧到公子面前。”

她們習慣叫懷雍作“公子”,懷雍也是這樣吩咐的。

他聽習慣了。

公子那麽尊貴,又要操勞國事,她可不敢拿這點芝麻小事去煩人。

想想還是作罷。

子菁疑惑地換上了一叢新采的紅色淩霄花。

同昨日的一般,血似的鮮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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