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頭
第43章 回頭
話音未落,這一抹朱紅的身影不退反進,一聲不吭,蹂身而上,往拓跋弋的懷中一撞。
拓跋弋下意識在要被他沾上的剎那間躲開。
利刃從他猛然昂起的下巴擦過,但凡他晚了一點點,那此時此刻整個口腔就被刺穿了。
他那一攤溫水般霎時沸騰起來。
死亡展翼貼面飛馳而過。
拓跋弋再看舞伎那雙像極了懷雍的眼睛,已沒有紋絲笑意,幽沉沉如一口深井。
懷雍。
不是像懷雍。
這就是懷雍。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懷雍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地死了!
懷雍從齊朝遠道而來,還不惜扮成舞伎,就是為了專門來刺殺他嗎?是為了他而來的嗎?
拓跋弋快活極了。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
原來今天他原以為無聊的這場狩獵真的有為他準備一只世上最珍稀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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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捕獲懷雍。
可懷雍沒再看他,只是從他的懷中蜻蜓點水似的擦過,給了一刀就沒再看,轉而徑直朝另一邊還沒有反應過來的陳謙殺去。
陳謙被他撞了一下,吓了一跳,片刻後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往前逃去。
可還沒有爬出兩步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衣襟好像濕了,一顆頭顱也不受控制地往後仰去,他好像被什麽給捆住了脖子,沒辦法再向前方再進一步。
陳謙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摸,只摸到了一片溫熱,再仔細一摸,他竟然摸到了自己被隔開的皮肉。
陳謙像一只狗一樣,被一根琴弦緊紮住脖子,吊着死掉了。
鮮血染紅了純白的羊毛地毯。
尖叫聲響徹了帳子。
護衛們湧上前來,要當即斬殺這個刺客。
拓跋弋卻高聲大喊:“住手!不可殺他!”
而此時,在帳外也傳來了一陣騷動。
焰火蹿上高空,“啪”的一聲炸開。
因是白日,顏色被日光所掩蓋,只能聽見震響。
懷雍臉上手上身上濺了血,孤身一人在這萬軍之中,卻一點兒也不見畏懼,他回眸再望了拓跋弋一眼。
仍帶着笑意。
頃刻間,拓跋弋終于明白,方才懷雍眼中的笑意是什麽。
殺人也能讓你感到無上的快樂是嗎?
拓跋弋很想問懷雍。
看吧。
我們才是同類。
我們都是追逐血肉而生的權力動物。
在四年前被看似柔弱的懷雍廢了一只眼睛以後,他就一直在想,若是再一次遇見了懷雍與他近身搏鬥,他應該要用什麽招式。
為此他拆了懷雍的每個招式,尋了最厲害的武者,一招一招地練習。
他的每一寸靈魂都在叫嚣,想得到懷雍,很想很想得到懷雍。
他已經準備好了。
就等懷雍再次撲殺上來。
“叮。”
一柄刀被扔在了懷雍前面的桌上,砸翻了精美的瓷器。
他下颌還淌着血,卻對懷雍誘捕地張開手臂,像是在說:來殺我吧。
試試看,要是能殺我的話就殺我啊。
看看你我之間究竟是誰能殺了誰。
一陣奇妙的戰栗湧溢在他的身體裏,明明面臨生死的威脅,他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興奮。
他期待了上千個日夜,期待再次與懷雍生死相搏。
對他來說,這比跟任何人做/愛都要更讓他覺得刺激。
地面在這時震動起來。
騎馬奔騰聲由遠及近。
拓跋弋臉色驟然變得陰沉下來,并非是因為覺得危險,而是覺得礙事。
又是誰?
為什麽總有人要阻撓他呢?
就在這分神的同時,他瞎掉的左眼的盲區裏,只聽“刺啦”一聲響,懷雍已然割開帳子,金蟬脫殼而出。
拓跋弋愣了愣,連忙追上。
又慢了一步。
懷雍已經翻上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匹馬,與送馬來的夥伴并騎而逃。
後面追着一串北漠騎兵。
一切發生得太快。
等他回過神來,懷雍已經絕塵而去,連多看他一眼都沒有。
這種無視讓拓跋弋的興奮快樂一下子變作了滔天的憤怒。
他都顧不上命令,直接搶了最近的一個騎兵,把人踹下去,自己騎在馬上親自去追懷雍。
疾風從身旁急速掠過。
他看見懷雍重新披上的紅鬥篷鼓風翻飛,眼見着離他是越來越遠了,更不顧身後的一片慌亂和逐漸升起的火光灰煙。
他手下最有名的就是重甲騎兵。
重甲也意味着速度沒那麽快,比不得懷雍胯/下的輕騎。
多像四年前的九原塞。
只是他與懷雍的位置不同。
他的下屬追了上來,勸道:“王爺,有一群武林人士作亂,營中亂了,請您快回去主持大局啊!”
拓跋弋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懷雍的背影,幾乎要滴下血來,即便張大嘴會讓新的傷口裂開更疼,但他此時的不甘心已經讓他感覺不到疼痛了,他大喊道:“懷雍!!!”
“——懷雍!!!”
“——懷雍!!!!!!”
而懷雍連回頭看他一眼都沒有,身下輕騎矯若游龍,穿梭在箭雨中,就這樣,再一次地狠狠挫敗了他以後,飄然遠去了。
***
數月間。
六曜星堂這個門派名字真的傳遍了江湖。
整個齊朝,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議論這個門派。
聽說六曜星堂是一個神秘古老的門派,他們其實已經延續了幾百年,他們的弟子都有着深不可測的武功。
聽說六曜星堂的嫡系弟子只在天下将亂時出現,是為匡扶社稷正義。
聽說六曜星堂的堂主玉辟寒武功蓋世,只身一人于萬軍之中取走了奸賊吳王陳謙的首級。
聽說玉辟寒還重傷了北漠朝廷那個殺了他們無數同胞百姓的六王爺。
聽說……聽說……
聽說,現在誰都不知道玉辟寒在哪。
他是生是死,無人知曉。
……
尹碧城從山下買了藥材回來時,見到懷雍正在劈柴。
尹碧城笑說:“你怎麽幹起這種粗活來了?放着,我來做就好。你傷還沒好。”
那日九死一生地逃走,懷雍中了兩箭,可惜并未傷及要害,尹碧城又是個厲害的大夫,硬生生把他給救活回來。
如今尹碧城帶他來了曾經住過的一個山野間的小屋,把屋子收拾幹淨,屋頂修補一下,勉強也夠遮身,可讓他們活到春天。
懷雍拄着斧子,說:“什麽粗活不粗活的?以後我只是個平民百姓,要讨生活就得什麽都學會做,你別以為我學不會。”
尹碧城笑着搖了搖頭,上前來拿過了斧子,給他遞了一壺酒:“我看有燒酒賣,就買了一葫蘆,喝兩口暖暖身子先吧。”
尹碧城幹活可比他要利索多了。
他把衣服掖好,一邊咔嚓咔嚓地劈着柴,一邊對懷雍說:“今天我在那打酒的時候也聽見百姓們在說‘玉辟寒’的事,如今你在武林中聲望極高,只要你振臂一呼,你就可以做武林盟主。會有無數人給你送來金銀財寶、仆從侍女,也不用親自幹這種粗活,不是嗎?”
懷雍嗤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說:“我不做光祿大夫,是為了去做武林盟主嗎?”
大概尹碧城也覺得這話說得離譜,也笑了。
是夜。
天冷了,就愛挨在一塊兒取暖,挨在一塊兒了就難免做些更容易取暖的事。
但這破屋逼仄,破床狹窄,懷雍難免抱怨:“你再用勁點,把床給折騰散了,接下去的冬天就不用睡了。”
尹碧城愛而不舍地撫摸他的頭發和肩頭,他想到打獵時遇見過的野鴛鴦,就像他和懷雍。
尹碧城心中柔情了幾分,哄他說:“睡吧。”
懷雍倦意甚濃地問:“你怎麽不睡?”
尹碧城:“我等你睡了再睡。”
懷雍在他的胸口趴了一會兒,想到什麽,又擡起頭問:“怎麽?怕我趁你睡着了逃跑啊?”
這本是一句戲谑話。
卻見尹碧城沉默須臾,答:“嗯。”
“大雪封山,我往哪逃?齊朝這兒我父皇找人追殺我,北漠那兒我又惹了拓跋弋,估計他也要與我不死不休。”
懷雍自我分析道。
真是奇怪。尹碧城想,懷雍還比他大幾歲,這麽惡劣的話,這麽大的禍,這麽可怕的事情,從懷雍的口中說出來,他竟然覺得像帶點孩子氣。
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保護懷雍。
尹碧城小心翼翼地問:“真的不回京城?”
“不回。”懷雍毫不猶豫地說,很篤定。
尹碧城:“可是,他們說皇帝病重,快死了……”
懷雍冷冷地說:“一定是騙人的,他最是會騙我了,他怎麽可能就這樣死了。”
尹碧城:“……”
懷雍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以為他真的對我很好嗎?你以為他真的是寵愛我嗎?”
“不是的——”
“他們說他是因為我而殺了淑妃,其實是因為他覺得淑妃不聽話。”
“那個因為給我寫詩而封官的詩人也寫了贊美他和齊朝的詞啊。”
“修建國子監是他讨厭世家世世代代壟斷朝廷上下的官位,他要為自己養出一批只聽他話的天子門生。”
也不知是在對誰說,懷雍輕聲道:“他那樣對我,我還殺了陳謙,為他除去了心頭大患。就當我還了他的養育之恩,從那天起就死了吧。”
“就當我死了吧。”
尹碧城不知道如何作答。
不多時,懷雍已經依偎着他睡着了。
他可以清晰知道懷雍被他擁在懷中。
可不知為何,他仍然覺得懷雍是孤獨的。
……
等到雪融春至。
懷雍下山時,從百姓們口中卻得知皇上好了許多,不再病了,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廟祭,而這次将會由太子來主持。
太子才八歲?
他怎麽主持?
除非皇帝已經病到站都站不起來了。
懷雍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
他意識到,不是騙人的,這次父皇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尹碧城喚回了他的心神:“走吧,懷雍。”
懷雍手上那抓着筷子:“飯菜還沒吃完。”
尹碧城随手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放在桌上,壓低聲音跟他說:“你左邊那個穿黑衣服的是官差,你認識嗎?他好像認識你。”
懷雍起身随尹碧城離去。
這樣逃跑也不是第一回了。
兩人都輕車熟路。
尹碧城問:“太子今年不是才虛歲九歲嗎?他能主持祭祖嗎?”
懷雍答:“不能。”
尹碧城顯然也是想到了:“……那你父皇?”
懷雍臉色蒼白,刻意幹笑了兩聲:“興許是快死了吧,這下好了,等他死了,皇後和國舅一定不會追着我不放,到時候我也不用像這樣繼續東躲西藏了。”
想到這,懷雍調轉方向,說:“把那個追着我們的官差抓了問一問吧。”
在飯館遇見的官差是孤身前來的,武功不高,見他們走了跟進山裏,可哪裏是在山裏住了一個冬天的懷雍兩人的對手,不過半日功夫便被懷雍抓住。
懷雍上來便問:“京城形勢如今怎樣了?”
官差苦笑道:“您剛失蹤時我就被派出京,已經追了您九個月,沒找到您我就一直沒有回京城,我哪知道京城現在是什麽情形……”
他看了一眼尹碧城手中的刀,咽了咽唾沫:“小的沒有說謊,小的其實只是路過這裏,我本來都打算回京城,剛好在那家飯館吃飯。我能認出您來,也是因為我以前見過您一面。你的長相,實在是讓人過目難忘。我要是真有那麽厲害,就不會耗到這個歲數還是個不入流的小官了。”
懷雍冷笑:“哦?”
害怕小命不保的官差瑟瑟發抖地說:“真的,真的,半句虛話都沒有。聽說兩個月前皇上就派了新旨意,說讓大家都回去,不要再追查您了。”
“大家都知道了,我因為跑得太遠,這個月才剛收到消息……不信你看我身上的信,都有官府印鑒的。”